1、须臾雪·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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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冬天，几乎不下雪。
前不久姬巧才指挥属下把赞助的物资卸下来。据闻院里指派了人过来帮忙，见那人蹲在地上效率奇低地摆弄半天没个进展，姬巧便走了过去，发觉对方那张脸他好像哪里见过。
两人的视线对上后同时一愣。姬巧并没有招呼手下，自己过去让对方搭把手先把帐篷支了起来。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似乎已经盯着对方有一段时间。并且盯得对方不自在。
对了，他是「那个」，幻岛研究所对外宣称的……
有着里桃源之称的宛渠地区近几年对外开放，酆都作为两地间通行试点城镇趁机大搞招标引商。那段时间姬巧混迹在他父亲的队伍里，总是以实习名义跑去当地考察做调研。
“有几年没见了吧，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吗？”
“唔。”姜子牙茫然，接着他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他下意识抚平前几年由于手术创口在下颌舌骨处落下的疤，表情终于有所动容，“难道，你是那时候的……？”
“仗着父亲有点社会地位，装作读不懂空气的实习生，明知道你身体不好，还非要缠着你问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姜子牙轻笑，“想不到你对自身评价，倒又几分客观……”
“我好像还没有正式介绍过自己呢。我叫姬巧。在大周集团里做行政的。我记得你姓姜……你叫子牙，对不对？”
姬姓？那他跟大周集团……姜子牙没想到对方还记得自己，点点头没再说话。眼见从福利院出来的孩子们已经自觉排成一队，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们——背后成座山一样的礼物。他觉得现在并不是两人叙旧的好时机，还是想先做事。
姬巧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心情相当不错。对方态度起码不算拒绝，他便也跟着将礼物分发起来。平安夜，一般福利院里会给每个人准备苹果，小孩都能分到一些糖果或者书。
这座福利院是大周集团赞助的无数个慈善机构之一。来这一 趟，纯粹他心血来潮。见礼物派发得差不多，姬巧想自己应当适时拿个话题好跟对方搭上话，不料对方先开口：
“我以为，你大可不必在这种事上亲力亲为。”言下之意，这种事姬巧完全可以打发属下去做。说这话时的姜子牙并没看向姬巧，嘴角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
“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我这不是看你一个人忙不过来么。 ”姬巧脸上笑意盈盈，他突然又很认真看着对方说，“子牙 ，见你康复，我很高兴。”
姜子牙动作一僵，对这些话始料未及，沉默了半响，也只好干巴巴地回了句“谢谢关心”。
姬巧本来计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让属下开车准备回去，不巧这时见他们院士驶车回来。对方虽然归于集团下属，但毕竟是个长辈，礼貌上他还是要跟对方打声招呼的。
“本来只想悄悄做趟义工到点就闪人的……既然你们院长都回来了，那我就……不得不去跟过去寒暄几句再走咯。”姬巧连连叹气，表情相当沮丧。嘴里甚至还在念，“不是收到风说白岳主持的会吗？居然这么就早放人？失策啊！”
姜子牙下意识就出口安慰，“你倒不必太勉强自己……”
“没办法啦。这种社交对大周呃，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姬巧欲哭无泪，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振奋精神，他摁着姜子牙双肩，“择日不如撞日，子牙，要不陪我吃顿饭吧。”
“啊？”宽慰的话才说出口，他默默地看向对方身后穿着整齐西装戴着墨镜仿佛苦大仇深的几位型男，“那些属下你不用管他们……”吃吗？
“那都是我老子跟叔叔派来的。”姬巧弯着中指跟食指先指着自己，再指了指姜子牙，接着重重地叹了口气，“对着他们，我简直食不下咽……还请子牙你千万不要拒绝。”姬巧说是这么说，但那话里大有一种‘别不好意思啊你要是再拒绝我的好意就有点变成不知好歹了’的意思在。
那几位型男整齐划一地看向姜子牙，目光不约而同地充满怜爱与祈求。姜子牙倍感压力，欲言又止，最终点头答应。
“晚上起风，你最好穿件外套。若没有带，车后尾箱还有一件，钥匙你拿着，车牌粤xxxx……我行开一阵，不会让你等太久的。”姬巧笑着向他挥手，对着隔壁院门迎了上去。
姜子牙盯着被硬塞进手心的车钥匙，表情麻木，神色闪过些复杂。那上面还挂着一个他本人极为熟悉的标识，他想都不用想，底下一行必然写着“幻岛·酆都·长生计划”的字样。
他剪得平整的指甲剐蹭字样下陷的凹痕。之后又将钥匙揣手心里五指收拢手握成拳，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当初那场事故没人预料得到，发生得亦太过突然。没谁会把早早留过案底的边青当回事的。报道也基本被压了下来。
姜子牙知道阿狗他们曾试图寻找自己，可惜几年来始终一无所获。即使是现在，幻岛那边依旧不允许他在公众场合多露面。再说，他现在这副样子，就算阿狗他们见到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不认得出。
过去的姜尚已死。幻岛救活我，要我成为一个全新的人，要我与过去的一切再无瓜葛。何况老师对我有再造之恩。若不是他多年以来的悉心教导，我不会有今日。若可以选，我并不想辜负他。我这条命，自被救起已不由得我决定。
不知道阿狗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内心认定他们必定还活着，也必定会在某个地方努力生存。事到如今，就算阿狗他们真的查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最终的指向也只会是一份毫无破绽的死亡证明。
好歹也算交代了姜尚的结局。起码证明他存在过。
姜子牙正准备拿姬巧那把车钥匙开后尾箱，一台保时捷适时停在姜子牙身侧，见对方摇下车窗。
他稍弯腰，“老师，例会工作进行得还顺利吗？”
回答他的却是一把略显慵懒的嗓音，是龙鹫，“啊。那种会议开不开其实都无所谓的。幻岛既然答应对外合作，自然有很多事是要我们的人亲自出面。虽然经常带着这小子出差，但你不觉得我们子牙的社交面在同龄人里太窄了吗？多交些朋友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大哥你别太紧张。”
白岳堪堪放话：“过去几百年来宛渠国基本实现自给自足，虽说不至于跟外面的世界完全脱节，但幻岛独特的地理风貌、历史人文、种族文化等对外界来说，全然一副未知的面孔 。子牙被我带回幻岛生活，多年体验下来，他比谁都清楚我们正面临的困境跟危机。我们跟大周之间需要一座沟通的桥梁，我认为他们是最适合的人选。这是个难得的机会。”
枯叶在后排几乎手舞足蹈，“好啦！既然大哥都这么说了，子牙你就别管我们了放心出去玩吧。门禁取消！取消！出趟差闷死我了，我去翻黑铁短号，今晚兄弟几个不醉不归！”
“你小子怎么回事啊，不怒平时是怎么管你的。子牙。自己身体自己清楚，别太勉强了。”
“嗯，知道了。”姜子牙在心里苦笑，这种社交对我来说也是必要的，对么。
再说回姬巧口中那必要的社交。尽管心里极其不情愿，他表面上依旧能摆出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演绎好大周集团年轻有为未来可期优秀继承人的这一角色。
“好久不见了，庞院士！临近圣诞院里有准备什么节目吗？人手还够吗？需不需要我帮忙啊？这几天我正好有空。”
“啊！姬巧先生！您有心了。当初要不是您说动大周集团出资，我们疗养院可没有现在的光景啊。”
“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略尽绵力罢了。那个项目能谈拢是件双赢的好事，对广大市民都有好处的。”
两人寒暄了好一阵，庞院士才想起来姬巧他们人还站在院门外，赶紧把人请进来。
入股以来还是姬巧第一次踏进会客室，明显换成极具幻岛风格的装潢，墙上甚至挂了几幅山水画，一看就是出自名家手笔。院士说出自其中一位董事的亲笔，实在盛情难却。
“对了……那个姜子牙后来怎么样了？”
“您还记得他啊。自从病愈后，他的课程完成得很顺利。白董事长对他向来照顾，平日一有空都会带他来院里帮忙。不知道是不是性格问题，最近他似乎话变得少了，院里担心他有自闭倾向，特别准许他跟隔壁福利院区的小孩接触，听说前段时间还考了教资。”
“这样啊，也好。”
“他是您朋友？之前怎么没听您提起过啊。”
“朋友？这个恐怕说不上吧。来视察那段时间我接触过他几次。他当时状态不太好，病情恶化得很严重，却强撑着病容与我说话。他说，若自己可以选，不想死在手术台上。”
“哈哈这是人之常情。若真到药石无灵的地步，确实应该更多考虑患者的意愿。院里接收他后，我们也查过……他在世上亲属无缘孤无旁眷，当时想必是很害怕的吧。”
姬巧曾无意间看到过那份早先拟好的尸检报告。上面写着见义勇为，惨遭割喉虐杀，失血过多致死。附带姜尚这个人的背景资料，从基因追溯到个人经历，可以说是事无巨细。在这种时代，普通人没有隐私可言。短时间搞到这些资料，却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直觉告诉姬巧，一定有什么被刻意忽略了。只是，当时的他并没兴趣好奇更多。
而真实的临床报告则压在下面。后根据伤检推测姜尚此前曾遭受过虐待，送医得也算是及时。虽被割过喉，但非常幸运并没有伤及声带，也只在下颚不太明显的地方留着条难看的疤。收治后危险期里病情反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姜尚手背可谓是淤青成片，身上插着不少管子 ，躺在隔离间昏迷不醒。
危在旦夕，手术风险巨大。以姜尚当时的体能，院方认为他撑不到从手术台上下来。再加上来历不明，预算收紧的二级医院没理由做这种慈善，为此拒绝给他做手术，直到一家叫幻岛的生物制药公司找上门来主动介入。白岳走进重症观察室后，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接着姜尚签了协议，同意让幻岛代为受理并垫付医疗费用，他同时收编为幻岛研制的「新药」第一批临床受试者，后续疗养由幻岛跟进。新药起效很快，待他身体各项指数恢复到平稳，手术则由幻岛团队负责操刀。仰赖着幻岛公司提供的技术条件，他如愿奇迹般顺利地活了下来。
当然，是作为「姜子牙」。过去的姜尚被掩埋，过去的痕迹被抹去，同无数起无人关心的事故新闻那样被转眼即忘。
幻岛借由这台手术跟所用的新药名震医学界，以此为契机让封闭多年宛渠区跟酆都正式接轨。大周集团紧随其后，看准时机通过酆都与幻岛牵线，对放出的招标项目准备注资。
姬巧随着父亲前来签定协议书则是在三个月后。他远远看见在室外长进行复健的姜子牙，下意识想跟对方打声招呼，却被父亲在他出声前制止了。他父亲摇了摇头，姬巧心神领会 。当初他主动接触姜子牙，目的毕竟也算不上单纯，接着基本全赖对方求生本能。手术进行很顺利，一切都按照所有人的期望去推行。确如其说，他跟一个病患之间，除此之外确实不应该再有什么联系。
随后见姜子牙动作很艰难的甚至有些滑稽，将自己慢慢挪到长椅上坐着，明明复健时一副生无可恋要死不死的样子，嘴角蔓延的笑意却彻底暴露出他好心情。
姬巧却有点笑不出，他确实要收收心了，子牙，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让你久等了吧。”姬巧姗姗来迟，看着人斜靠在他车门边上，身上挂那件单薄的米白色风衣，气得他笑出声，“都叫你上车拿外套了，怎么就偏偏不知道直接坐车里等我。子牙你啊，真的是……冻感冒怎么办。”
“几年不见你还是一样婆妈。”此话可谓不咸不淡。
姜子牙缩回手，姬巧见状意识到知道自己逾越，他接过对方递回的车钥匙，既然对方开了话夹，便顺势：“只对你而已，我也不想的。对于某个曾经试图放弃自己的人来说，我不如就好人做到底吧。”
姜子牙动作一顿，然后钻进副驾座里，他知道对方在说那次他动手拔输液管的事，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他也早已经解释不清，只得小声说，“事情不是你撞见的那样。”
那还能是哪样。所幸姬巧虽然责备他鲁莽，但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纠缠，“抱歉啊子牙。明明答应过要陪你复健的。不巧我家那边……那段时间搞得我焦头烂额。当我好不容易抽身 ，据说你已经转院到宛渠。结果就连最基本的联系方式都没给你留。”
“都过去了。实在要说不辞而别的人也应该是我，你怎么反到怪起自己来了？再说，”姜子牙右手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思绪似乎飘远，“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
“唔。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姬巧顺着话头咀嚼了一遍，这次笑意并没有到达他的眼底，接着转移话题，“子牙。你怎么会跟幻岛的……我以为你跟幻岛的关系在你病愈后应该算作结束。难道他们控制你的人身自由，胁迫你继续给他们试药？呃，虽然我不该多问，我只是，忍不住……难道他们看你无人无物尽情欺压？岂有此理，要不还是报警吧。”
姬巧正按下个幺幺零三个数字，准备呼叫，就被姜子牙直接摁住，“多谢你肯为我着想。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现如今我跟幻岛……一时间我也很难说清。”
“不行！你得发誓，对我不说半句假话！”
“嗯，我发誓。这几年我过得很好。”姜子牙拿他没辙，组织了下语言，便简而言之，“我自病愈后被白岳收养，他悉心教导我，提供所能条件想我成材。我现在正为他做事。如今身份是个宛渠人。”
姬巧盯这姜子牙这张脸仔细观摩长达半分多钟，见姜子牙目光不偏不倚一点心虚躲闪都没有，姬巧随后移开了视线，“姑且信你吧。若果哪天你在幻岛待厌了，不妨考虑考虑过来大周帮我……我是说，为大周做事。”
“嗯，我会考虑的。”姜子牙随意敷衍，实则懒得戳穿对方。只是在姬巧听来可能就不止这么一回事了。
在抵达餐馆之前，姜子牙没想姬巧会是那种能为了吃顿饭，驾车横跨几个镇两个市跑那么远的人。姬巧美名其曰，“隔壁镇街而已，没很远，你看都没出省。”
这话说直接把姜子牙整沉默了。
七点多钟他们终于在姬巧早已订好的位置落了座，姬巧想起要问，“子牙你忌生冷吗？饮食方面有无需要忌口？”
“没有。另外别老把我当病人看。我会生气的。”
“喔。”姬巧招来侍应生交代到，“麻烦你另外加多一份，嗯，就这个吧，口味让厨房调淡一些，水改常温，除了色拉，主食做全熟。”
姜子牙欲言又止，他转头看向离着他们不远的，原本整整齐齐坐到六人卡座上的保镖竟然都不见了影。
姬巧似乎看出他的意思，“别太在意。我也不知道他们今天为什么非要吵着去对面街吃鱼生。那家店当地人开的，生腌做得又爽又脆，感兴趣的话下次也一起去吃吧。额，这两种做法的菜，我都建议你少碰。再说，最近水质……”
“打断一下，你私下话都这么多的吗？”
随后姬巧看着他笑，笑得姜子牙不禁心里发毛。菜非常适宜地开始上桌打破了沉默。接着他们边吃边叙旧，有一句没一句的，有说有笑。两人到最后几乎是放弃了吃相。
“我曾在散场的人潮中撞见过一个跟你很像的人。可惜来不及确认，就见他被连夹带拖地弄走了。”
那日他莫名其妙被人纠缠，中途不幸双双跌落水池。
冷冽的池水灌入鼻腔，呛得他头昏眼花。这一骚动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他顾不得对方被人拽走，起身脚板一滑，又重重摔回池子里，接着便失去了意识。待他再度睁眼，已经是从急诊下来，人如梦醒。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遇到的那个人，是不是一副职场失利的样子窘相，拽着领带将你扑倒不止还摔进喷水池，险些吐你一身？”
随着心里涌现的预感越加强烈，姜子牙看向姬巧的表情更是有了明显变化，“你……”
姬巧移回的目光，仿佛能将姜子牙灼伤。接着他突然爆笑出声，“那他妈的就是我。哈！我就知道，那不是梦！子牙，你不是梦！我无数次想过去找你，哪怕见到面也只是简单打声招呼就够。但他们说你已获得新生，我怕打搅你生活，我怕你当场不认我——”
“你既然视我为朋友。”姜子牙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拭嘴角，“若想来酆都探我，这个理由难道还不足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须臾雪·上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