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乙游生存指南[无限]》一个楚萏

79、失语行星5

　　壤沙星并不大，人口仅万余人，遵从原始期逐水草而居的规律，分布在星球各处，人口密度极其小。只不过在壤沙，逐的也并非水草了，无组织无纪律就是最好的纪律。

　　因此这一路走来也没见什么人，但她却始终放不下心。意识流到了这个副本就失效了，她没办法感知周围情况，只能靠黑蛇的能力。

　　“怎么没人？有人看着我们。”

　　不白皱了眉，将她又往怀里带了带，将手指抵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裴宿默然，借着偎向他的动作，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一片死寂的暗色，在低矮的灰色小屋旁偶尔有几片开垦的土地，用刺木拦着，灰绿色的植物蔓延丛生，在一片冷寒中倒是点染了几分生意。

　　哪里会有人？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在小路的尽头有一片枝干嶙峋的树林，树身粗壮干裂，从上方垂下长长的丝缕。裴宿抬手将其中一根拽到自己眼前，浓烈的植物气息传来，她用指甲掐进去，深绿色的柔条凹陷，溢出浅色的液体。

　　她嗅了嗅那树液，极浅的甜味。仔细看去，会发现这林子保存完整，垂条很有分寸地被截断，从裂口又不紧不慢地簇发着灰暗的绿意。

　　“这是可食用的吗？”

　　裴宿自言自语，黑蛇将脑袋凑过来，她将那段丝缕递给他。

　　“不白，来试个毒。”

　　“有什么好处？”

　　“好处就是这次我决定不因为你骗我而打你。”

　　澄金眼眸微微一眨，白发垂落，他露出倨傲的神情，握着她的手将那绿色丝缕含进口中，嚼断，湿润的液体充盈了口腔，将淡色的嘴唇也染得润泽。

　　“不好吃。”

　　他吐舌头。

　　“话说你怕毒吗？”

　　不白眨眼睛。

　　“不怕。”

　　……试了个寂寞。

　　裴宿转身，正打算往林子里再走几步，忽然又被他揽住了腰，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

　　“别动，这次真的有人。”

　　“所以这一路是真的没人是吧？”

　　黑蛇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长长的头发未加拘束，慵懒垂落，蹭得她脸发痒。他握住她的手，在她手心浅浅勾了勾。

　　裴宿会意，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有两棵窄窄的树离得很近，灰色树干，碎布似的植物流苏，她看不到有什么人。

　　风声猎猎，壤沙的风经久不息。吹过不白的长发，刮到她的脸上。

　　树也不得安生。在寒风中微微晃动。

　　裴宿暗自呼出一口气，推开不白的手，身形一晃，脚尖踩在薄瘠的地面上，比风声还要轻。

　　她到了那树前，树晃得更加厉害。

　　她看到了不属于这片林子的灰。

　　小小的身影躲在树后面，因寒冷而瑟缩着，却不知强烈的战栗早已搅乱了树林的韵律，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裴宿弯下腰，伸出手，“你还好吗？”

　　小东西将脸死死埋在树身上，颇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意思，听到裴宿的话，他强烈地抖了抖，战战兢兢地抬起了头。

　　她以为会看到一张惊惶失措的脸，却发现自己完全错了。尽管对方的脸被寒风欺凌得粗糙干裂，鼻头发青，但他的眼中却依然灼灼，涌动着强烈的恨意。

　　是恨意。恨得想活活剥下她的皮，将她的热血洒在这灰色的大地上的强烈怨怒。

　　裴宿下意识怔了一下，忽然听得一声“呸”，一口唾沫向她飞溅过来，口鼻呼出的热气瞬间被寒风袭夺，她甚至不需要躲，这拙劣的攻击自己就偏离了航道，落在了离她很远的地方。

　　然而这唾沫也不为击退她。裹着灰色长袍的小孩立刻抬脚向旁跑去，肋骨处隐隐发疼，长久的饥饿和受冷早已将他摧残得如将死的老鼠一般，但他还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转眼就要没在灰绿色的丛云中。

　　不远处的黑蛇眸光暗涌，却被她一声轻唤打断了。

　　“不白，注意下四周，如果发现其他人就拦下来。”

　　说完这句话，她向小孩逃离的方向走过去。

　　对方实在太虚弱了，没跑开多远就趔趄了一下，狠狠绊倒在地。他恼怒自己的没用，想要再爬起来，手脚却使不上力。刚才的奔跑已经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他太虚弱了。

　　“你很虚弱。”

　　裴宿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看到男孩的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了，似乎不堪自欺欺人的谎言被她这么刺破。

　　“还好吗？”

　　她又问了一遍。

　　男孩抬起头，脸上毫无生气，他看着她，忽然抽动了一下鼻子，小声呜咽起来。

　　滚烫的眼泪滑过脸颊，带起轻微的刺痛，被冷风一吹，热也成了痛。

　　裴宿现在应该安慰他。但是她没有。

　　她看着男孩哭了一会儿，从随身口袋里取出压缩干粮，递给了他。

　　这也是星舰上的物资，据说是来自一个叫云雨泽的发展区星郡。该行星的工业化程度很低，海洋和陆地面积五五分，居民的支柱产业是食品加工，高营养的海洋生物，低污染的养殖植物，再加上古老精细的传承手艺，使得云雨泽的食品在全联邦都很受欢迎，即使它只是一个发展区的欠发达星郡。

　　裴宿在星舰上的时候也尝过，口津生香，比之现烹的食物有过之而无不及。

　　即使躺在她手心的只有小小一方，也足以支持普通人一天的能量需求。

　　男孩似乎故意强迫自己忽视她的示好，但终于是本能占了上风，他凶狠地从她手中抢过压缩干粮，往嘴里塞去，梗得自己的眼皮都抽了一下，牙齿在容器外沿留下一道浅痕。但他还是眼露凶光，看样子是要整个吞下去。

　　“还没打开。”

　　她伸手，手指刚拈到边缘，就看男孩神色忽然一变，她利落地将干粮取出来，右手轻松地卡住了他的下颌，使他不至咬碎自己的牙。

　　男孩拼命抽动着嘴唇，两手齐上，想要掰开她的手，指甲扎进她的皮肤，她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左手在那褐色容器一旁轻轻一按，以凹陷处为中心，包装缓缓脱落，露出浑圆乳白的食物本身。

　　她没有情绪地抬手，将圆球喂到男孩嘴里，右手轻轻一动，强迫他合上了嘴。

　　压缩干粮如流水一般瞬间融化，温热感与醇香感瞬间直击他因饥饿而麻木的神经，他颤抖着，松开了抓着裴宿的手。

　　他眨了眨眼睛，热泪再次流下。

　　裴宿的手指被男孩掐出了几道血印子，她却并不生气，只沉默地看着男孩哭。

　　他终于狠狠地抹了抹眼泪，第一次真正看进她的眼里。

　　“……我跟你回去。”

　　嗓音稚嫩，又因几日的磋磨而干涩苍老，尽管刻意压着嗓子，那微微尖锐的音色却还是让她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女孩？”

　　对方的神情死寂，露出了嘲讽的弧度。

　　“男或女对你们来说有区别吗？”

　　眼前的小孩头发短得像刺猬，还是个长了疮似的刺猬，一块一块被剪得很难看，的确很难辨认性别。但她似乎是有意让人误会自己的性别，不管是刻意剪短的头发，还是压抑音色的嗓子，都说明了这一点。

　　裴宿默然，“你认为我是什么人？”

　　小孩垂着眼，“来抓我的人。”

　　“我不是这星球上的居民。”

　　“我当然知道！”

　　对方的神情忽然激动了起来，龇牙咧嘴地看着她，那一双湛蓝色眼眸如宝石一般闪着坚韧的光。

　　裴宿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恨意，又或者说，她那强烈的恨意到底是出于什么，但她只知道，即使眼下态度稍微软化，她还是恨自己。如果刚才自己冒失一点，信了她哭泣的伪装，恐怕她会趁自己给她擦泪就能咬掉自己的一根手指。

　　裴宿看着眼前的女孩，女孩也狠狠瞪着她。

　　她忽而笑了一下，“你吃了我的食物。”

　　对方神情果然因这句话而有所松动，她低下了头，似乎在考虑什么，复又抬头，“你……”

　　“我X怎么回事……裴宿！快过来！”

　　急切的呼唤打断了她们的对话，裴宿猛然回头，看到黑蛇的神情是从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她虽不解，却本能相信黑蛇的话，想也不想就向他所在的地方跑过去。

　　时间仿佛有一瞬静默，在那无限拉长的片刻，她看到黑蛇的澄金眼眸闪过巨大的绝望，嘴唇失却血色，在视线的最后一幕，她看到自己被一条巨大的黑蛇圈在了身体里。

　　白色长发猎猎飞舞，灵动如藻却逃不过海洋的暴虐。

　　快过残影的指尖触及，被握在手心里。

　　耳旁的风声蓦地停止，宇宙万籁停止了弦音，空旷而恐怖的星际介质抛洒下无边无际的黑与瘆人死寂。

　　水波一晃。归于无声。

　　万物继续生长。

　　不白依旧是人的形态，他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澄色眼眸静静望着她。

　　裴宿抬眸，“叫我干什么？”

　　他幽幽低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她看到他的眸光有一瞬僵直，然后就意识到自己的前额被他轻吻了一下。他的神情恢复了慵懒。

　　不白轻佻地笑了起来，露出光洁的牙齿，“忽然很想亲你——你不会怪我吧？”

　　裴宿凝眉，伸手欲打，却被他手疾眼快地握住了，眼看又要吻她的手。

　　她情绪恶劣地将他推开。

　　转过身，那女孩茫然地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脑中有一瞬眩晕，仿佛是一卷空白胶片被强硬地塞进了她的大脑里。她却发现自己不想去探究那究竟是什么。

　　裴宿对女孩伸手，女孩犹豫了一瞬，怯生生将手放在了她的手中，手指微微收拢，想要握住裴宿的手。

　　她心中一软，将女孩轻柔地揽在怀里。她的手像冰块一样，脸通红，干瘦而虚弱，像只苟延残喘的初生小猫。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孩低了头，勾着自己的衣角，“我讨厌我的家，不想回去。”

　　裴宿失笑，“现在呢？”

　　对方脸红了，嗫嚅道，“好冷，好饿……想要回家。”

　　她将女孩抱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不白跟在她后面。

　　他们重新回到了小路上，到了一间灰色矮屋门口，女孩摸了摸她的脸，“姐姐，我家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用谢。”

　　裴宿将她放下来，她又认真道了很久的谢，才跑到屋门口，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不白和她往回走。他轻笑。

　　“刚才，我们是不是就像你们人类所说的一家三口？”

　　裴宿懒得理他。她想回去看看裴不理那边的进度怎么样。

　　这壤沙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可能是她神经过于敏感了，才觉得处处杯弓蛇影，每每都是暗示。

　　找时间和他交换一下信息吧。自己是没发现什么，除了一片林子和一个离家出走的倔强小孩。

　　他们往回走，走过灰色的低矮房屋和空无一人的道路。将灰绿色的树林和孩子都留在了身后。

　　裴宿觉得自己脑海中好像闪过了什么画面，很静谧，很平和，让人很犯困。

　　嘀嗒。像是月色缺了一块，融成皎白，落进乌沉沉的回忆里。

　　嘀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