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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节 ...

  •   第一节

      尚是傍晚,夜正悄悄卷起帘子给白天的日头宽衣沐浴,仍旧那片葡萄园,余光陶醉在每一枝藤蔓上,像喂饱的孩子,懒懒地撒着娇,趴在母亲胸膛不肯下来。葡萄架好似大地的一辔嫩绿色发髻,或是衣裳边上包着的翠绿蕾丝花边。

      到了收获的季节,翡翠般的葡萄雪压冬枝地缀着藤蔓的裙裳,家里会雇人帮忙收获,我偶尔也凑个热闹,不过是摘下几串最美丽的包进碎花裙子里。

      这些葡萄一部分用作酿酒,家中的葡萄酒大部分是莫纳先生自己酿造的——他热衷于侍弄果酒,另一些会送给朋友,或者初次见面但谈得来的年轻后辈,其余留给家里人吃。

      我跟戴蒙结婚后,大家皆知我爱极了提子,干脆让我负责这个小葡萄园,杂七杂八的事儿也由我做主,省心省力,但我也许久没凝望过我的土地了。

      西边是花圃,莫纳夫人养花如养孩子一般,早晚总要绕着些玫瑰、郁金香、风信子或者大叶木兰走上几圈。

      雪上个月刚化净,天气有些寒,这里的春天总是短的,夏日里繁花锦簇,平白将空气涂抹上一层油彩。无风时,香薰着花瓣下的土地,有风之时,馝馞芳菲,吹醉行人心。

      再远处是个小山坡,背阴处长了一丛丛的麻叶荨麻,开着紫色小花,这些东西初看去不过一把野草罢了,却是个毒物,皮肤蹭上会酸麻。

      我曾被刮过,轻微一条红印儿,却头晕一天,呕吐两次,从此便敬而远之,戴蒙说在瑞士的人不免会被她咬上一口,如同接受圣父洗礼,我要小心提防着苏牧覃的安全,他本生得羸弱,我怕那小身子骨承受不了一丝丝的毒液。

      我坐在花园正中间的小径旁的石墩上,这里左邻花圃,右靠葡萄园,是赏景、思索、相爱的好地方。

      臂上搭着苏牧覃刚脱下的套头毛衣,他满头大汗地追着一两只黄色蝴蝶,我饶有兴趣地看他摇晃着小身子的笨拙样,他也不过是个两岁的小男孩而已,生性活泼,比同龄的孩子不知调皮多少,总要让我多操一倍的心。

      “姑姑!”

      “我在呢,在这呢!”我应付着说,牧覃玩得不专心,每隔上几分钟就要叫我,非得我回答,不然他是决计不会继续玩的。

      他是个缺少安全感的孩子,我兀自叹息,这都怪我。

      “姑姑,你看!”小男孩翘起两根胖嘟嘟的手指,捏住一只蝴蝶的半个翅膀,欢呼雀跃,“福蝶——福蝶——”他尚不能清晰说话。

      “呀,真漂亮!”我揉揉他赤黄色的头发,又放他去玩了。

      他的好奇心跟我一样重,这个世界对一个孩子来说本就是新奇的——枯树叶、破碎的玻璃瓶子、固定葡萄藤的铁丝、我的吊坠、半截红发丝,只要他愿意都要嚷嚷着拿来把玩一番。

      他已经放掉蝴蝶去捏玫瑰花瓣上的瓢虫,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时,一个女人悄悄走到我身边,若不是她踩到厚厚树叶的吱呀声,连我都要吓得一惊。

      素闵是戴蒙临时雇来照顾牧覃的保姆,她是个中国人,比我大十岁,在洛桑酒店管理大学读硕士,我很敬重她,一方面为她求学的精神——她已是两个孩子的妈,敢作敢为;另一方面,牧覃需要她帮忙照顾,对待她好她便拿出真心对牧覃,这也算是私心。

      “苏小姐,带来的箱子里的物件整理到哪里去?”

      “先放着罢,”我从墩子上站起来,朝她笑笑,“收拾牧覃的小房子够折腾啦,我的行李就自己收拾吧。”

      她笑说并不折腾,我把毛衣递给她,嘱咐道:“等他汗干了就给他穿上,可别着凉了;我回去收拾东西。”

      又朝牧覃喊着:“姑姑去收拾东西,你再玩一会儿就回去呀!”

      牧覃骤地收回伸到花瓣上的手,憋屈地看着我,我又安慰了两句,他始终不答话,摆着张臭脸,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怨我呢。

      “你是个大孩子了,不能总黏着大人!”看我有些生气小男孩才委屈地点点头。

      我沿着碎石子小径走回大屋,戴蒙不在,莫纳夫妇不在,巴蒂西亚也不在,少了人的污浊之气,屋内更加清新,柚木地板在众多花香中摇曳、漂浮着,我慢慢地沿着楼梯往上走,进了自个儿屋。

      屋子格局稍稍有些改变,旧床已经挪去,腾出个空间给两个朱红的皮墩子和檀木小茶几——临窗而设,更加方便观赏那纯净诱人的日内瓦湖;屋内整洁、干净,能看出为迎接我而清扫的痕迹。

      我刚结束一段旅程,风尘仆仆从上海回来。

      棕色的大鹿皮箱子里装着换洗的衣裳、牧覃的奶粉和玩具、我的中文书、与戴蒙的合影以及给家人的礼物,鼓鼓地塞了一大皮包,带的时候尽兴,整理起来可是麻烦了。

      我跟戴蒙已经有两年不曾谋面,对于久别后的这次见面我心里很忐忑,怕物是人非。

      我一边惧怕着、挣扎着,一边死死地思念他、掐指算重逢的日子,挣扎中透着企盼,最后后者占上风,时隔两岁春秋,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是戴蒙吗?”我说着法语,颤颤巍巍的嗓音,我为我的离开在心里祈求着他的原谅,其实,究竟谁对谁错,谁能知道呢。

      “是,请问你是哪位?”他变了,陌生扑面而来——一定成熟些许,稳重,处处透着男人味儿。

      “你……你是戴蒙?”我又说,这回镇定了许多。

      他哽咽了,终于听出我的声音,“……提提?”

      “是我,”悲痛在喉,“是我。”

      沉默了许久,他大概是在平复心情,我因为已为此电话思想斗争抑或准备了两年之久,设想的情景以及应对措施都已烂熟于心,而他却要在刹那间给出个反应,着实不易。

      我只是等着。

      蓦地他说:“……过得怎么样,这两年?”

      我一愣,想不到他竟能这般宽容,却并不回答,“我思念你,想回到你身边,你准不准?”

      我从来是个直爽的人,没精力绕来绕去,更何况兜圈子往往会让敏感的我承受不住。

      他停了停,黯然道:“我这里不是旅馆。”

      “当然,我也不是旅客,”我轻声说,“我是你的妻子。”

      我这话太露骨,实在不给他留后路,一时沉默,却并不觉得尴尬。

      “你还在瑞士?再没来过中国?”我问他,眼前浮现出他木讷点头的样子,瞬间红了眼。

      “你走之后……我在大连呆过一阵子,上海也呆过……以为能邂逅到你,却未能。”

      我睫毛一抖,心也一抖,跟着说:“我还是个心理师,诊室开在别的地方,平时并不走动;再加上有个孩子也不方便。”

      又解释说,“我收养了个孩子……是小男孩……今年两岁……”

      他答应着,我怕他是没话说,接着道:“我想去瑞士见你,你准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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