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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13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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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已经抵达蜀都机场,当地时间18:35分,地面温度为29摄氏度……”
穿过落日绯色的云层,飞机平稳落地。
随着空姐亲切的播报音响起,师涟听见周边乘客一声声陌生而又熟悉的乡音:“到家啦。”
“回家了回家了!”
是的,陌生而又熟悉。
在京城呆久了,听惯了带着腔调的普通话,师涟竟然觉得从小听到大的川城话有些陌生。陌生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在飞机停止滑行,周围乘客纷纷起身取行李的那一刻,师涟看着窗外落日余晖,听着周遭嘈杂的声响,自己也不自觉张口,用川城话喃喃道:
“到家了。”
在京城漂泊六年,她终于回家了。
虽然这次并非正式回来——她还没有辞职,还有最后一个项目得处理完,一直得等到今年年底,才能辞职回蜀都。
但已经很接近了不是吗?
师涟这次回来,一是来参加十年同学聚会,二是和林羽翼一块儿商议公司的发展规划,她们准备正式将公司搬离孵化基地,租个独属于自己的办公场地。
“飞机落地了,我很快来找你。”师涟打开手机,给林羽翼发条消息,随即跟随着人流走下飞机,快步奔向行李转盘的方向。
手机震动一下,师涟打开看,林羽翼回复她:
“不急,你慢点儿走。”
她的唇角轻轻上扬,“哒哒”的脚步不但没慢下来,反而更快了些。微微喘着气,从转盘上取下堪称巨大的行李箱,师涟火急火燎拉起拉杆,沿着指示牌赶往停车场。
行李箱轮胎“哗哗”地碾过大理石地板,“垮啦”埂过凹凸不平的减速条,“滋啦”来到粗糙水磨石地面上。
离开机场大厅,热浪随风袭来,伴随着人群嘈杂吆喝声。
“妹儿坐车吗?”
“蜀都旅游看一看!一日游三日游啥子套餐都有!”
“美女去市中心嘛?拼车十元一个走不走!”
“不用,有人来接我。”师涟摇摇头,冰凉疏离的语气忽的一滞,眸中蕴起温和如故的笑意。
她的眸光落在不远处的停车位上,与车前的那人对视。
林羽翼背靠着车门,看着她,笑得灿烂。
从下飞机到停车场一路上,师涟走得很快、很快,几乎飞奔,可现在到了停车场,只差几步就要走到等她的人的身边,她的脚步却放慢了,一步一步,一点儿也不急,仿若慢动作一般,缓缓走到林羽翼身前。
“回来了?”
“嗯,回来了。”
没有急躁,没有慌张,不需要多余的任何话,只有共同创业一年多带来的无言的默契与信任。
林羽翼伸手,师涟便将行李箱递给她。
“哎哟,你这箱子里都装的是些啥啊?”林羽翼差点儿没搬动那巨大的箱子,还得师涟搭把手,两人才一起把箱子抬进后备箱。
“还能有什么?摄像机。”师涟摆摆手,轻笑。
摄像机、镜头、三脚架,还有专用的小背包,这些东西单拎出来不重,加起来都快赶上半个人的体重了。
“行,师大导演,师大摄影师,上车吧。”林羽翼拉开副驾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坐到车上,师涟扫一眼奢靡有格调的内饰,眼眸微垂,轻声问:
“刘明的车?”
“嗯。”林羽翼点头,“也就他肯借我车了。他今晚住在广都父母家里,我们待会儿回去,正好把车还了。”
师涟点头,手指无声地在膝盖上敲一敲:“我们公司也买辆车吧,总是借人家的多不方便。”
公司要租办公室和摄影棚,还要协调着京城那边的签约演员和师涟一块儿回蜀都,正是用钱紧张的时候,林羽翼下意识想说不急,话未出口,被她咽了回去。
她听出了师涟平淡语气下的那丝酸意。
真想不到。
师涟竟然也会有因为其他人,而感到酸涩的这一天。
“行,买车。”林羽翼舔舔唇,心底莫名的柔软,好像触到了师涟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只有她知道的那一面,“等你正式回广都就买。要是钱不够,师总垫一点儿呗?”
“垫。”师涟平缓的声音中带着宠溺。
“我也垫,一人垫一半。”林羽翼眉眼弯弯。
刘明父母住在南延线边。
所谓南延,自然是从蜀都为起点,一路向南延展,经过广都,再向更南处延升的一条大道。
大道宽阔,路灯通明,道路两边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整齐排列的窗口在入夜时分闪烁着星光般的灯影。师涟有些恍惚,她这几年回家回得太少,在她的记忆里,这两头分明是看不到边的荒凉田野。
“很神奇吧?”林羽翼唇边勾起笑,“我还记得,高中时路两边开了很多农家乐,史小诺还请我们在里面吃过饭呢,是叫什么来着?五朵金花农家乐?”
“是五朵金花。”师涟点头。
林羽翼笑:“现在那些农家乐都不见了,搬到更远更偏的地儿去啦,这附近的田地都变成了房子。现在地铁一号线只修通到世纪城,但听说会一直沿着这路往南修,修到广都,甚至更南的地方呢。”
“真好。”
感叹着,汽车已经停到了刘明家附近,新修的洋房电梯小区,都是大面积改善户型,街对面是刚需电梯房,保证了商铺人流量。林羽翼第一次来这儿,一时没找到停车场入口,她把车停一边,埋头给刘明发消息。
师涟摁下车窗,热浪夹杂着阵阵火辣的香气,扑鼻而来,不远处便是一家串串店,店门口的小广场上摆满了桌椅,这会儿已经坐了大半的人,一个个穿着清凉衣衫,乘着风扇,大口喝着冰水儿吃着串儿。
这气味儿,这场景,勾得人心痒痒。
“饿了?”林羽翼发完消息,注意到师涟的神色。
师涟诚实地点头:“在京城可闻不到这么香的串串味儿。”
师涟和林羽翼说过很多次想回家,想念家乡的一景一物,想念家乡悠闲的生活节奏,最想念的是家乡的味道。
就连师涟这么淡泊的性格,憋急了也会说出“外边儿吃的算个球呀?味儿都没一点儿。只有在蜀都吃得好。”这种话。
“走,去吃点儿。”林羽翼会心一笑,跳下车,走到副驾驶边,替师涟拉开车门,伸手牵她下车。
“就我们俩吗?”师涟问。
“不然呢?”林羽翼回问。
“叫上刘明。我和他也有个五六七八年没见了,好不容易有机会,总该聚聚。”师涟看向身后的SUV,“更何况我们借了人家的车,不得请人吃顿饭?”
“我问问他。”
林羽翼估摸着,用现在的话说,刘明是个社恐宅男,他自个儿公司的应酬都很少去参加,更别说和林羽翼师涟二人小聚。可没想到,刘明下楼来到她们身边,师涟只说了一句“坐吧”,刘明便条件反射般在桌对面的椅子上乖乖坐下。
林羽翼捧着从隔壁小摊买来的折耳根土豆,看着眼前的景象,诧异挑眉:“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高中那会儿就是这样,刘明和林羽翼更熟,却更听师涟的话。那时的他像个乖巧小狗似的跟在她们身后,师涟说一,他绝不说二
“来,师涟,尝尝外边吃不到的。”林羽翼挑一根用卤油炸出来的狼牙土豆,沾上几颗折耳根,送到师涟唇边,“好吃吗?”
“是想念了很久的味道。”吃完土豆,师涟轻声说。
灿烂的笑意倏地从林羽翼眸中漾出来。
桌子另一边,刘明安静埋头吃着串儿,没看手机,耳朵听着林羽翼二人的聊天。
三人一起吃的这顿饭,真像回到了十年前的高中时代。
“刘明,你在看什么呢?”吃着吃着,林羽翼忽然发现刘明的目光无神,似乎在盯着远处的马路发呆。
刘明回过神来,眼神躲闪地往下看,隔了几秒才说:“我好像……看到她从路边走过。”
“她?”林羽翼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她”是谁,不由得笑,“多少年没见啦,你还认得出她?”
刘明抿了抿唇:“可能是明天就要去同学聚会的缘故,有些紧张,看错了。”
“紧张啥?你做演讲打比赛出去应酬的时候紧张吗?”林羽翼问。
“紧张啊,只是渐渐学会了遮掩。”刘明诚实道。
“没事儿,”林羽翼大咧咧摆摆手,“你都是刘总了,是成功人士,咱班里有人还在读书呢,你紧张什么?别怕啊。”
刘明身子往后靠,靠在串串店的藤椅上,思索般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小鸟,你说,我明天要怎样穿?要怎样才够有范儿?”
林羽翼怔了怔,随即笑:“怎么还想着她呢?”
刘明抿了抿唇,没说话。
林羽翼和师涟对视一眼,在心里无声又无奈地叹口气,摸摸下巴,思索道:“穿搭这种东西,得在不经意间显露,不能太刻意。其实我觉得,就像你平时那样穿就行了,免得显得太过。”
刘明平时最爱穿着休闲T恤、长裤,乍一看显得学生气十足,但他身上的电子产品可不便宜,光是耳机和手表,就得六位数,还不够有派头呢?
刘明神色有点委屈,显然他觉得还不够。
“会拍照吗?会用摄像机吗?”师涟突然问。
“啊……会。”刘明低声说。
“拿着用。”师涟打开一旁巨大的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个深银色摄影包,上面印着“徕卡”的logo,“旁轴胶片相机,我平时不用。明天记得帮我拍拍照,就当是租赁费。”
“谢、谢谢。”刘明抱紧摄影包,下意识点头。
见师涟都帮忙出主意,林羽翼一下起劲儿了:“要不这样,明天我和师涟先到聚会的地儿,把其他人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这时候你再开车赶到,就开最拉风的那辆跑车,所有人都能看到你!”
“倒也不用所有人……”刘明羞敛地搓搓脸,他说是这么说,却还是接受了林羽翼的建议,小声说,“林小鸟,你们出发的时候记得通知我啊。”
“好好好,记得记得。”林羽翼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刘明埋着头,看似在认真鼓捣手中的摄像机,毫不在意明天的安排似的,耳根却悄无声息地泛起微红。
“呼……”林羽翼吃饱了,懒懒散散往椅子后一瘫,抬眼看看夜幕下灯光如繁星的高楼大厦,又收回目光,看看悠闲挽着手机的师涟,安静摆弄摄像机的刘明,她一下回想起了十多年前的高中。
那会儿偶尔也是她们三个人,一起坐在学校外边小摊贩摆好的桌椅上,吃的不是串串,是三元钱一碗的狼牙土豆,周围没有高楼大厦,只有望不到边际的绿野与丛林。林羽翼叽叽喳喳说着话,师涟埋头看着书,刘明埋着脑袋认真吃着饭。
林羽翼不禁感叹:“这么多年过去,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想到高中生活,林羽翼忽的想起另一个人,曾经每周都要和她、和师涟一块儿约着出去玩的那人:“诶,对了,张潇扬会来参加明天的同学聚会吗?”
林羽翼只是随口一问,她已经太多年没有与张潇扬有过联系,本以为其他人亦是如此,没想到师涟淡淡摇头:“她不来。”
“你怎么知道?”林羽翼眨巴眼,下意识问。
“当然是问过她。”师涟宠溺地回答林羽翼的废话。
“我是说……你还和她有联系呢?”林羽翼疑惑地问了问,随即玩笑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和她还有‘共同话题’呢?还在背后蛐蛐我呢?”
“是啊,还有联系。以前的‘共同话题’倒是没有了,只不过,有些别的可以聊——”师涟双手轻轻撑着下巴,眼里笑意同样很轻,嘴里轻轻缓缓吐出一句话,高深莫测般,“我们现在自己开公司做自媒体,总得有点人脉吧。”
“噢——好嘛好嘛。”林羽翼点头,顺口问,“张大小姐还在演戏吗?怎么都没在电视电影里看到过她了?”
“没了。”师涟摇头,“但台前幕后的,总保留着一些关系。”
想想也是,张潇扬那种大小姐,怎么会去娱乐圈闯荡呢?充其量只是体验体验。
林羽翼有些可惜地说:“好久好久没见她了,还真有点想她呢。她怎么都不联系我呢?”
……
第二天出发前去广都中学时林羽翼想通了,与其说她是想念张潇扬,不如说是,想念十年前的青春时光。
连带着广都中学,也被涵盖在这份想念中。
假日的广都中学很安静,走在路上,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离花园近了些,才听得风吹树叶的哗哗声。
走过棕榈树荫下的花园,几栋砖黄色寝室楼像盒子一样李在前方,将天地分割出一条条狭窄小道。只有五栋楼而已,林羽翼却想起,自己第一次到这里时,从寝室楼的缝隙往天空上看,只看得蓝幽幽一片,每一栋楼缝隙里往上看,都是一模一样的蓝天白云,竟然看得她差点迷路。
而这时,她抬头望着十年来似乎都没有过变化的蓝天白云,看着熟悉的寝室楼缝隙,只觉得眼眶微热,似乎想哭。
想要哭泣的感觉迅速消退,转为隐隐的激动。
沿着寝室楼下的小道再往前,便是白瓷砖覆盖的教学楼。亮白的砖面仿佛永远都不会被灰尘沾染似的,这么多年过去,依旧在阳光下闪着光。
教学楼外的树荫倒是更茂密了,十年时光,原本和那批学生一样青葱的黄葛兰树愈发枝繁叶茂,枝丫往上申展到二层楼高,宽大的树叶就快要探进窗户里。
枝丫茂密,树下只剩几缕影影绰绰的光亮,风一吹,便掀起一股阴凉清新的泥土味儿。
“以前我就总是想着,拿一本书,在黄葛兰树的阴影下睡大觉,现在终于能实现咯。”林羽翼像是真回到高中时代似的,激动地往前蹦几步,却立马被师涟拉回来,拉回遮阳伞下。
“太阳大,别晒着。”师涟声音温和。
林羽翼乖乖地站回伞下,和师涟并肩而立。
眼看就要走进教学楼的回廊里,林羽翼抓着师涟的手,觉得紧张而又期待:“十年了,也不知道其他同学过得怎么样。”
林羽翼很好奇,大家都长大了,那么其他人是否和她一样,有过对生活的迷茫,有过对高中时没有好好读书的懊悔,有过一往无前的冲劲,有过丛懵懂到懂事成长的鲜明的过程?
“待会儿进教室里看看就知道了。”师涟轻笑。
林羽翼点头,忽然听见安静的回廊后方,响起一阵抑扬顿挫的喊声。
“林——小鸟!还有师涟!”中年男声腔调十足,像是唱戏一般。
林羽翼一回头,便看见笑眯眯的杨老师。
杨老师戴着眼镜,穿着蓝色的短袖POLO衫,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像是几百年没打理似的。十年过去,年轻的杨老师再也不在,变成中年的老大叔了。
他笑得柔和甚至和蔼,可眼里的光却依旧锐利。
“林小鸟,从国外回来啦?外边的生活怎么样?”杨老师快步走到二人面前,“这么多年,你都不联系联系我这个班主任!”
“那不是觉得不好意思吗?”林羽翼笑着,已然毫不在意地解释道,“杨老师,我没出国呢。”
“没出国?当初不是说雅思都考过了,只差办签证了吗!”杨老师惊声问。
林羽翼简单解释道:“临近出国的时候,我家里出了点儿不光彩的事儿,学院领导怕我惹出乱子,影响到院里声誉吧,便取消了我的出国资格。”
这么多年过去,再说起当年的遭遇,她已经彻底放下了。
她早已开始新的旅途。
再不会被困在当初。
“杨老师,我还记得得知我要出国的那天,您邀我去给您的学生做演讲,当时我和那些学弟学妹们说——”
“好好学习,比什么都重要。”
“可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林羽翼笑容轻快而恣意,“现在的我认为,重要的不是学习的结果,而是学会学习的过程。”
“人生是无边的旷野,除了在应试教育这条漫漫山路上攀登,我们可以选择的路有很多很多条。只要能够掌握如何去学,不管向着哪一个方向专研深挖,勤耕不缀,我们都能有所收获。无论怎样选择,最终通向的,都是最正确的结果。”
“林羽翼啊林羽翼……”杨老师凝视着她,重重地呼口气,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你是真的长大了。”
他挑眉笑,目光挪向另一边:“那么师涟呢?我可一直记得,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叫你复读去清北,你说着‘不是所有人都想上清北’那模样,啧!”
“诶!杨老师,你可别揪着师涟不放!”林羽翼一把抱住师涟,半挡在她身前,“师涟保研去清北了呢!她这几年可拼命可努力了,才不是您当年说的那样!我看着她都心疼死了 !”
“你们啊……!”杨老师无奈笑着抬手,手指来回指指她们,“真还是和当年一个样!”
无论他说谁,另一个都赶着护在对方前头。
“那是,我和师涟一直感情好嘛。”林羽翼脸颊上浮现出灿烂的笑。
林羽翼和杨老师这么打趣一番,声音传遍安静的教学楼,一下子把已经赶到教室里的同学们吸引出来,站在走廊栏杆边朝她们招手。
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呢,林羽翼掐着点儿竖起耳朵,果然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引擎嗡嗡声。
一辆银色的911跑车帅气流畅地甩尾,停在教学楼外的露天停车场上,倏地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林羽翼不由得失笑,心想刘明为了装一把也是豁出去了,都不找个阴凉地儿停车,待会儿上车的时候,车里得被晒成什么样啊。
师涟读懂了林羽翼眼中的笑意,微笑着,和她一起走进教室里坐下,坐到她们曾经最熟悉的位置,倒数第二排靠窗。
教室依旧是那个教室,只不过十年时间过去,曾经坐在里面的人长大了,它也有了不小的变化。窗帘不知何时换成了浅蓝色,教室最前方的小电视不见了,讲桌变成了金属的多媒体桌,集电脑和投影仪于一体,教室一前一后两头竟然安装了空调,就算是炎炎夏日,也能享受到丝丝凉爽。
“现在的学生可真幸福啊。”林羽翼不由得感慨,“我们那会儿哪儿有什么空调?大夏天的,只能在闷热的教室里煎熬着。”
林羽翼和师涟说着话的功夫,刘明便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就如同高中开学时那般。
和那时不同的是,刘明没有再怯懦地死死埋着头,更不是班上存在感最低的那人,他周围站了好几个同学。林羽翼已经有些认不出他们,只听得他们嘻嘻哈哈地,或圆滑或羡慕地说着话:
“嗨呀,谁能想到,十年过去,我们班上发展最好的竟然是刘总!”
林羽翼安静听着,没有插话。她不会像刘明那样刻意在昔日同学面前“炫耀”什么,但她非常能够理解刘明为何要这么做。
被忽视看轻太久太久的可怜小孩,终于等到扬眉吐气、能够把全身委屈不忿发泄出的那一天,这不是很正常吗?至少在林羽翼眼中,刘明从来不是什么在商界叱刹风云的刘总,他始终是那个高中时安安静静埋着头,跟在她和师涟身侧的小男孩。
林羽翼不打算刻意显摆,可谁知,那些人聊着聊着,突然就聊到她这儿来了:
“不只是刘总,林大作家和师大导演也是有大名气的人啦!和我们这些泛泛之辈不一样哦。”
早几年,林羽翼的博客就在同学圈里火了一把,后来她出版文越来越多,老同学们也都乐于捧场去买她的书。
师涟的视频号也算是小有名气,她自己偶尔也会客串客串嘛,那些眼尖的同学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但真正让师涟在亲朋同学里火起来的,是去年过年,她参与了贺岁片筹备,大屏幕末尾出现了她的名字!尽管只是在导演组那密密麻麻名字当中,毫不起眼的三个字,却依旧传遍了好友圈。
师大导演,多威风呀!一直到现在,都时不时会有人来文师涟,自家小孩想要尝试拍戏,要怎么做才好呀?
“哪里哪里。”林羽翼稍稍和同学们客套几句,组里的第四个人就到了。
是张通蜀。
当初那个黑黑瘦瘦,来自川东北大山深处的男孩。
高中毕业后,林羽翼便没有再和张通蜀有过联系了,只知道他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第二年以六百多的高分考出了川城,考去了北方的石油大学。
“大家好久不见,涟姐,小鸟,明哥,好久不见。”十年未见,张通蜀的普通话倒是改善不少,口音弱得几乎听不出来,但他的皮肤依旧黢黑,脸上依旧带着青涩的笑,穿着简素的T恤衫,全身上下带着股“苦”味儿,不是穷苦的苦,更像是在严肃枯燥的工作海洋里浸泡久了后,染上的清苦味儿。
林羽翼听见一道男声招呼道:“张通蜀,听说你研究生一毕业,就回川北建设家乡啦——诶,现在应该叫张科长才对!”
林羽翼了然地点头。
原来是当了公务员。
通蜀通蜀,从蜀都以北深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梦想着走出大山的那个少年,长大后,怀揣着贯通川蜀的无边理想,踌躇满志回到了家乡,从基层做起,用自己的大脑与双手,一点点改变深山之困境。
男人和张通蜀搭完话,转而看向林羽翼:“林小鸟,不记得我啦?”
林羽翼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眼前的男人看起来很年轻,穿着潮流的黑色衬衫,配着破洞牛仔裤,一头金色短发微晃。看到他脸上随和可爱的酒窝,林羽翼终于认出来:
“史小诺……是你!”
“啊,是我。”史小诺弯起眉眼,笑得像个花花公子。
“哎哟诺哥啊!国外的生活怎么样?有没有和漂亮洋妹子谈上呀?”旁边一个男人撞上来,给史小诺一个熊抱,随即挤着眼儿,露出一个“懂得都懂”的猥琐表情。
“谈什么呢!我是出国去学习的!”史小诺正经地摆摆手。
“哎哟,出~国~学~习~!”男人阴阳怪气地笑,“诺哥,你出国学习打扮成这样啊?还喷香水儿呢!”说着,他就往史小诺脖子上嗅。
“去去去,滚一边儿去,我还没和老组员说上话呢。”史小诺一把推开那男人。
“老组员!”男人声音倏地拔高,愤愤道,“诺哥你这就不对了啊!你和师女神她们一组才多久?才半年!和我们一组多久,整整两年多呢!你这就不认我们啦?还是说——”
男人一转腔调,又一次挤起眼睛笑:“还是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放不下初恋,放不下你的申树女神呀?”
“去你的!”史小诺表情依旧松快,可语气却变得硬了些,“什么放不下呀?多少年没联系了!”
与此同时,后排的刘明身体不着痕迹地僵了僵。
“诶,诺哥,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还想和申女神旧情复燃呀?”男人声音一起,一下子,不少八卦的同学围了上来。大家叽叽喳喳,围绕着当年史小诺和申树的那段短暂的爱情,聊了一句又一句。
史小诺和申树在一起才半年——高一时的半年恋情,现在想起来,不过玩儿玩儿似的,什么都算不上,可大家依旧起哄得厉害。
而刘明与申树恋爱三年,那么长的时间,刘明付出了那么那么多,除了林羽翼和师涟,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申树压根没有公开过他们的关系。
林羽翼在心底感慨时,忽的听见有人问:
“咦?申树今天怎么没来?”
林羽翼这一组,就差申树一人没来参加同学聚会。
林羽翼早就预料到了,申树不会来,不管刘明过得好与不好,她都不会来,她没脸来见刘明。申树是爱面子的,她要脸,不然,她也不会在做出劈腿这种道德败坏的事情同时,却在他人面前,将自己伪装得那么美好,那么……单纯可怜,像小白花一样。
笑闹着,不知是谁起哄要给申树打视频电话,为了方便,那人开了免提,把手机放林羽翼桌子上。
电话打过去,等了很久,久到快要自动挂断时,申树那边终于接通了。
林羽翼第一眼看到的,是屏幕上一张略显憔悴、但依旧清丽漂亮的脸,申树眼睛很大,瞳仁像婴儿般的黑,她盯着摄像头时,脸颊、眼眸透露出的神色,都像是朵无辜白净的菟丝花。
和高中时相比,申树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至少外貌和神态,没有太大差别。
看见林羽翼的那一瞬,申树眼睛骤然睁大了些,眼底闪过难以捕捉的尴尬,还好,站在林羽翼身侧的男人立马将摄像头对准史小诺,笑嘻嘻地说:
“诶,申树女神,我们班级十周年聚会,你怎么不来呢?看看这是谁!人家诺哥特意从英国赶回来呢!”
“抱歉。”申树脸上露出一个温婉的笑,比起高中,她笑得倒是更惹人怜了,“我结婚了,刚怀孕不久,身体反应有些大,实在没时间……也没精力出门,下次聚会我一定参加。”
“咦!”男人惊呼,“申女神你结婚啦?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都不通知我们这些老同学一声?”
“前两年。”申树抱歉地笑,“真是不好意思啊,当时……”
话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小孩哭声,林羽翼隐约听见“妈妈”两个字,哭得快要嚎破嗓子。
申树的脸色倏地有些难看,但她依旧维持着笑容:“实在不好意思,大的那个还得我去照顾,我先挂了啊。”
“大的那个?那申女神你这是……怀二胎了啊!响应国家政策!”男人话还没说完,电话便被挂掉,只剩下黑屏。
大家的话题很快转走,只有林羽翼撑着下巴,惋惜地叹口气。
申树慌乱挂断电话的前几秒里,林羽翼无意间瞥见了视频背景里别墅楼梯的一角,瞥见了华贵的大理石楼梯板,瞥见了皱着眉头不耐烦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啤酒肚中年男人,也瞥见了旁边儿童餐桌的椅子。
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文采斐然的少女,那个永远像菟丝花一样柔弱清纯的少女,在长大后的某一天,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只金丝雀。
不,金丝雀可不用生孩子。
……
惋惜之余,林羽翼又觉着,原来一切早有定数。
大四那会儿,她和师涟聊过这个话题。
师涟说,申树不是脚踏实地努力的人——她或许有些天赋,可她既不踏实,又耐不住苦,还不知努力,她那点微不足道的天赋,又能撑起什么呢?
这样的人,能够选择攀附他人,做一只失去自由却好歹衣食无忧的金丝雀,或许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
旁边同学们的话题扯远了去,聊工作,聊生活,在不经意间互相显摆显摆,聊着聊着,又扯回了恋爱这一话题上。
“说起来,高中班上追申树的男生不少吧?我记得向一追了她两年!大学还表白了好几次呢!”
向一笑着摆摆手:“毕竟是申树嘛。”
得知申树结婚过后,史小诺的眼神一直有些黯淡,但他也默默点了点头。是啊,因为是申树那样纯净无辜、漂亮清丽如小白花一样的女生,所以才能在心里挂念那么多年。
“嗐,我的意思是,当初那么多人喜欢申树,怎么就没人喜欢小鸟和涟姐呢?小鸟和涟姐……”那人本来想说,她们可比申树漂亮,可当着申树曾经的众多追求者面前,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谁敢啊。”史小诺淡淡笑着摇头,挑眉反问,“你敢吗?”
“不敢不敢。”那人急忙摇头,还不忘回头对林羽翼二人双手合十做出一个道歉悔过的姿势。
“涟姐就不说了,谁都不敢,林小鸟呢……”史小诺说着,面向林羽翼,目光变得认真,回忆着十多年前的点点滴滴,“其实高中的时候——尤其高一我们在一个组里的时候,我看着你,总觉得说不出的自卑,你大方开朗又随和,不像是涟姐那么难接近,可真正靠近你一些呢?才发现你身上好像隔了一层耀眼的刺儿,就像……就像一个耀眼的小太阳,轻而易举地照亮身边的每一个人,却灼得没有任何人敢真正接近你。”
这话让林羽翼有些吃惊,高中时已经有很多事情她忘了,可她记得,那时的字迹,每每看见史小诺和申树,都会觉得自卑。
没想到,史小诺也会因她而自卑。
“是!就是这么个感觉!史小诺你行啊,出国一趟,变得有文化了!”旁边男人笑着鼓掌,“如果说林小鸟是太阳,那估摸着,也只有清清冷冷的月亮才能不被她烫到。”
后排,刘明的思绪刚刚从申树近况中抽离出来,正感慨摇头,便听到了前面那些人评价林羽翼的话语。他唇角的惋惜与轻蔑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笑意。
刘明赞同无比地点了点头。
太阳与月亮啊……
他看着前排林羽翼与师涟的背影,仿佛真正回到十余年前的高中时代。他随时抬头,都能看见,两个少女的背影肩并着肩,偶尔依偎,偶尔轻靠在肩头,偶尔伸手喂一颗糖,偶尔乖巧地侧过身去,任由另一方扎起自己杂乱的头发。
太阳不会惧怕月亮清寒彻骨的温度,月亮更不会抗拒太阳灼人的光线。
一切都正正好。
……
属于十年前青春时代的幻梦初醒,第二天一早,林羽翼便和师涟一同进城,为她们未来的办公室选址。
中介帮她们选了三套公寓楼,两套在蜀都城中心,另一套在城南新区,离广都不远。
师涟这次回来得匆忙,公司还没来得及买车,她们只能坐公交、再坐地铁进城。林羽翼每日从家里到孵化基地,都是这样的路线,早已轻车熟路,师涟反倒忍不住惊奇:
“几年没回来,蜀都都有地铁了。”
“是啊,再过几年,地铁都修到广都去啦,到时候,我们出门就是地铁,天天都能坐呢。”
“坐个地铁有什么稀奇的?”师涟被逗乐了,戳戳林羽翼的脸颊。
“怎么就不稀奇啦?我高三毕业之前,连地铁是啥都不知道呢。”林羽翼靠在师涟肩膀上笑,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第一次去沪城,第一次跟着王心宜下地铁,在里面迷茫得差点迷路。
前两套公寓虽然都在城中心,可一个城西一个城东,隔了老一段距离,二人看完第一处,再赶去看第二处,已经是傍晚。
“两位老板,你们觉得怎么样哇?”中介抹着额头上的汗水,露出期许地笑,大热天的,谁还想再跑一处呀?
林羽翼和师涟也不想。
可商量过后,她们总觉得不满意——商用办公室嘛,她们对环境没什么要求,只要治安好,配套没问题,那就成了。
可城中这两套的租金还是太贵,她们公司刚刚做起来,能省一些还是省一些好。
“再看看第三套吧。”
中介无声地叹口气,堆着笑,与她们一同跑去城南新区。
林羽翼很久没来过这里,下了地铁,她着实被惊了一下。放眼望去,新区四周尽是崭新的高楼大厦,此时已经入夜,却依旧是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街上人流不息,车道上彩灯如河流。
曾经这里不过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可不知不觉,竟然比蜀都最中心处都要繁闹。
她们要看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栋办公楼顶层,是一套接近四百平的顶跃公寓,还没有装修,推门进去时灰尘漫天。
“咳咳……别看它现在这样,装修好了后,可比刚才那两处气派!”中介说着,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可他总得把房子租出去呀,他硬着头皮,继续说,“最重要的是,这儿划得来呀!就算自己装修,长远来看,也比城中心那两处便宜得多!”
林羽翼默默点了点头,毛坯房没什么可看的,她装模作样的四下敲了敲,目光便转向二楼:“能上去看看吗?”
“能!”毛坯房没有楼梯,中介吭哧吭哧搬来梯子,“只要你们敢爬梯子上去——哈哈,我恐高,我就不去了。”
“行。”林羽翼试一试梯子质量,三两步迅速窜上去,再一回头,拉住师涟的手,将师涟一同拉上来。
起身,视野倏地开阔。
公寓楼顶层竟然是落地窗小阁楼,延绵无尽头的天府大道,如炫彩流虹般流淌不歇的车灯向远处蔓延,路两头是一栋一栋数不清的霓虹高楼。
再远处就是广都。
被她们收于眼底的,是蜀南新区最繁华地带的夜景。
林羽翼一步一步走到落地窗边,伸手轻轻摁在玻璃上,隐约看见自己和师涟的影子,她转头看向师涟,张嘴想说什么,可又什么没说出来。
默默对视片刻,师涟轻声说:“一楼可以用作日常办公的地方,二楼正好搭一个简易的拍摄场地。”
林羽翼舔舔唇:“我尽快把这儿装修好,等年底你回来,我们正好搬进来。”
“好。”师涟点头,温软的情绪在眼底散开。
林羽翼二人没有打车。
她们从蜀南新区最繁华的地区出发,漫步走回广都老城区,走了三个多小时,沿途都是高楼大厦,游泳馆、健身房,金碧辉煌的会所。
走在广都桥上时,一阵河风吹来,林羽翼忽的停住脚步。
她忽然发现,夜晚的河风微腥而凉爽,吹走满身燥热,再没有曾经那股子难以入鼻的腥臭味儿。
她整日忙于工作室和码字,竟没有注意到,府河的污浊不知何时被清理干净,河水清澈见底,再无恶臭。
林羽翼曾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府河重回清澈的那一天。
原来是她想错了。
“嗯?”师涟注意到林羽翼的失神。
“我在想……”林羽翼迎着河风,缓步往前走,走过广都大桥,走进灯火暗淡的小城镇中,繁华消散,一切归于宁静。
她轻声说:“这条河,就好似我们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