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谢有莹》泉十八葛

1、第 1 章

　　明元大陆西侧，树林覆盖绵延数千里，如一块绿色屏障几乎纵贯整片大陆，被称作垂阳界。

　　鲜有人迹的垂阳界深处，有一片密林终年白雾缭绕，即便再穷凶极恶的妖兽也不敢贸进。

　　“砰——”一道妖力轰砸而下，瞬间摧毁数棵粗壮的树木。

　　扶莹脸色苍白，轻巧地后撤几步，躲开中心，还是不可避免被余波荡到。

　　许是看她脚步发虚，攻势接二连三逼来丝毫不给喘息机会，一副必要置她于死地的架势。

　　扶莹扫去一眼，她见过那个人，是姨母身边的侍从。

　　嘴角勾起嘲讽的笑，右手挥开，瞬间一根绿色藤蔓从袖中疾速射出，挟着破空声，以不可抵挡之势精准地打到那人胸口，将其抽飞。

　　同时，扶莹哇地呕出一口血。

　　灵力和妖力同时在体内乱窜，已全然不受控制，仿佛要将她撕成两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双手微微发抖，眼看着那人又站起来，掌心蓄起磅礴的力量。

　　“放肆！你在做什么，忘记经师的话了吗，围困为主，不许伤王女。”不远处还有一个族中守卫，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气势，连忙阻止，肃着脸呵斥。

　　四周逐渐被围得水泄不通，以她现在的状态要想强行突破出去，只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但今天她非走不可，扶莹随手拭去嘴边血迹，眼神坚定。

　　还未动手，合围的守卫们突然分散到两边，一个最不想看见的人从中缓缓走了出来。

　　青衣白发，眉目冷淡，一双眼睛大多时候都是平静无波，鲜少有人能让其为之牵动情绪。

　　扶莹看到经珏时，有一瞬间本能地想端正仪态朝他见礼，双目相对时触及他眼底的愠怒，又清醒过来，撇开脸。

　　“经师。”领头人退至一旁朝他行礼，经珏淡淡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周围被她打伤在地的守卫，吩咐人将他们扶下去疗伤，将事务一一交代，最后才将视线落在扶莹身上。

　　形迹狼狈，穿着不和身份的侍女衣饰，衣襟血迹斑斑，裙摆脏污不堪被划破好几道口子。

　　经珏的眉心不由又紧了几分。

　　“打伤族人，私逃族地。”他的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的利刃，“扶莹，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从扶莹还是个不能化形的幼鸟起，就由经玦教她辨识万物，运导术法，训诫她为妖为人之理，指导她身担王女大任。

　　对经玦这个老师，她既敬又畏。

　　但此刻，扶莹压下那点心虚和愧疚，抬起脸直视经玦，反问：“先生，您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被放弃，被监禁……”她环视一周将自己团团包围的人群，声音越来越轻，“被追捕的王女？”

　　经玦听她所说脸色愈沉：“如今你体内力量狂躁不平，随时有暴动的可能，暂居禁室能助你平复心境，也可避免再次误伤他人……”说到后面，眼中隐有失望，像在斥她任性妄为。

　　说得好听。

　　血脉反噬不是什么平复心境能解决的，只不过日复一日地枯守在禁室里，自生自灭，不见天日，她不想落入这种境地。

　　“先生说的这些，让我离开族地也是一样。”

　　许是她眼中的不忿与坚持太过明显，经珏顿了顿，胸口微微起伏，闭目转身：“王脉不可随意离开族地，这是规例，如今王昏迷不醒无法决策，未得允准谁也不能擅离。”

　　见他搬出雪青王，还拿王令做幌，扶莹扯了扯嘴角：“您不是已经拥护了姨母为新王……母亲醒或未醒又有多大关系。”

　　话音未落，经珏满面怒容呵斥出声：“王权更迭岂是我一人之言，扶悦是王的胞妹，同样身为王支一脉，代理事务无可非议。”像是没了耐心，他重重甩袖，“来人，把扶莹绑回去。”

　　领命的守卫还未靠近，一股熟悉的威严气势从扶莹周身荡开，在场所有雪青族都感受到这股威势，惊讶的同时纷纷单膝下跪垂首行礼，包括经珏。

　　扶莹摊开手，一枚轻柔舒展，泛着熠熠盈光的翎羽正缓缓悬于掌心。

　　——见王翎如见王。

　　扶莹仍站在原地，垂眼扫过众人，最后看向经珏：“先生，可还要拦我？”

　　有王翎在手，即便是经珏也没有了阻拦她的理由。

　　经珏沉默半晌，抬眼时目光复杂，仿佛在看羽翼初丰摇晃起飞的雏鸟：“你可知这意味着自请脱族，此后不再是雪青族王女，也不会被承认雪青族身份。”

　　这话像是威胁，又像劝导。

　　扶莹默然不答，手指一拢收回王翎，转头深深看了一眼族地方向，忽视掉心中那点涩然，毫不犹豫腾跃几步，将众人甩在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经师，王女力量紊乱，这样离开若是被——”

　　“住口！”

　　“……她已经不是雪青族王女。”

　　扶莹将最后一点断断续续的声音抛至脑后，在林间快速梭行，周身缠绕的氤氲云烟几乎将她整个隐没，每次落脚都会在半空留下一朵小云。

　　直到彻底离开雾林范围，她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将浅淡的烟霭染得嫣红，身上力量蓦地一散，直直往下坠落，压折一片树枝，砸到地上。

　　比起身体上的痛感，更让她不堪忍受的是体内力量的相互倾轧，同样强大、精纯、不甘居下的妖力和灵力，在经脉和丹田中作乱，不亚于剜心裂胆。

　　扶莹满头大汗艰难喘息，连动弹一下都极为困难。

　　她还想尝试将暴动的力量压制封印，封印秘法她从小练习，用来掩盖灵力隐瞒她半人半妖的血脉身份，只是随着修为精进力量增长，越来越不如从前得心应手。

　　顷刻，她胸腔猛地一震，嘴边源源不断地淌出鲜血。

　　还是失败了。

　　扶莹倒在地上，眼睛微眯着，眼前是繁茂交错的青枝绿叶，零星光点从叶片的缝隙中落下，一不留神就被晃了眼，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忽然一道黑影掠过，她来不及去想，便精疲力尽地昏了过去。

　　……

　　源源不断的凉意汇入身体，流向四肢百骸，所经之处疼痛都缓解不少。

　　扶莹意识恍惚，以为仍在母亲身侧，含着隐隐的委屈和眷念细声呢喃：“……阿娘……”

　　不对，话刚出口她便清醒过来，手腕上的轻柔触感随即离开。

　　心中警觉，扶莹睁开眼，一个灰衣劲装的男子正从她身侧站起，身姿修长挺拔，除了背后的长剑再无其他佩饰，这样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线条分明略显冷淡的下颌。

　　意识到是他给自己注入灵力修复伤势，扶莹咳了咳，声音又虚又哑：“多谢相助。”

　　男子略转头与她对视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平淡地点了点头：“无妨。”说罢便走到几步之外随地盘坐。

　　扶莹支着身子靠坐起来，目光在男子的正脸上微微一顿，察觉一丝怪异。

　　太普通了，普通到说不出任何特点，是放在人群中会被瞬间淹没的脸。

　　念头一闪而逝，总归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她也没心思去探究。

　　调息片刻，扶莹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四周一直没有传出声响，但她知道，那个人还在。

　　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去，果然……既不说话也不离开，一动不动地在原地打坐，宛如一尊沉默的石像。

　　不清楚此人意图，扶莹莫名坐立不安，四肢仍有些虚浮，她还是强行站了起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她觑了一眼，那人还是没有反应，抿了抿唇，扶莹默默转身准备离开。

　　“咻——”

　　极轻极快，细微的破空声，一柄长剑从身后飞来，拦在扶莹面前。

　　剑身朴素无华，只有浅淡的灵光忽隐忽现，其散发出的凛冽寒意却丝毫不减。

　　扶莹被那股冷意逼退几步，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你看起来还很虚弱，并没有修养好。”男子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善恶难辨，叫人无从揣摩。

　　“我叫扶莹。”没有接他的话，扶莹开门见山，“多谢方才出手搭救，需要我做什么吗？”

　　男子微微颔首。

　　从他简明概要的几句话中，扶莹知道了他叫郁温，受托来垂阳界寻药，深入界内后迷失了方向和路线，找不到出界的路。

　　“所以你想让我带你出垂阳界。”扶莹明白了，可是界域宽广蔽障重重，他怎么就确定自己一定会走呢。

　　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郁温直白说道：“你会与不会都无妨，对我而言，只是多一分可能。”

　　扶莹没说话，族中确实有一方舆图，详尽记录了族地附近的地块和路径，她早已烂熟于心。

　　所以她才十分清楚要深入至此需经过多少凶恶妖兽的地盘，可看他神闲气静，丝毫没有被困数十天的狼狈，从容得仿佛在逛自家后花园。

　　没太多犹豫，扶莹抬起脸朝他笑了笑：“好，我领你出界。”

　　郁温依旧没有太大的反应，在他眼中，一个出现在垂阳界深处濒死的半妖，本就有异，若她说全然不知反倒虚假。

　　垂阳界内妖兽灵植无数，几乎每一块地都被瓜分占据，妖兽与妖兽之间泾渭分明，轻易不会妄动。

　　避免灵力波动惊扰妖兽，两人没有动用术法，简单步行。

　　扶莹脸色发白，脚步越来越重，力量时不时在体内冲撞，疼痛让她呼吸都十分艰难。

　　“停一下。”

　　她并未开口要休息，郁温本不想多管，但看她的状况，甚至无法确定能否安然走出垂阳界。

　　感知到扶莹周身紊乱的气息，他眉头微微皱起：“你不能再走了。”

　　扶莹有些没听清，懵然道：“什么？”顿了顿，麻木的大脑才转过来，明白了他的意思，“没事，这里不安全，先离开。”

　　这是漆风的地盘，漆风属群居，虽然性情相较温和，但要是无意惹到一只就相当于惹到了全族。

　　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扶莹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依旧在原地，她眨眨眼，偏头看了看，是郁温按住了她的肩膀。

　　本来是想着一鼓作气走完这段路，结果几次被他打断，本就勉力支撑的扶莹顿时倒了下去。

　　视线内的景象逐渐模糊，她有些害怕又觉得轻松，干脆想放任自己睡过去时，一抹闯入的莹白光芒重新摄取了她的注意……

　　郁温右手浮动着一块皓白沁润的玉牌，双指并拢放在扶莹额心位置，引导她的灵识探入玉牌之中。

　　很快，玉牌灵光一振，缓缓上浮。

　　郁温松开手，提剑起身，缓缓转过去，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的漆风兽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