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残照》不可不谓

3、枯生春芽

　　我是个小乞丐，无父无母，但我靠着自己平安活到了十岁。
　　1
　　在十一岁那年冬日，我和一群乞儿包着一起取暖睡觉时，突然感觉到周围吵闹起来，还没来得及跑，就被遮住了眼睛，一路颠簸来到京城最繁华的青楼。
　　这年头，在乞丐窝里抓人卖已经不是稀罕事了。
　　我幼时的朋友便是这样离开的。
　　可现在我也成了那个倒霉的。
　　再次见到阳光时，我和几个同样脏兮兮的孩子被扔在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老鸨和龟公正捂着鼻子看我们的口齿。
　　我不知道我怎么被选上的。
　　但从那日起，我便成了青楼里的下人。
　　2
　　我不识字，脑子也笨，不懂那些繁杂的规矩。
　　比起一起卖来的人，我总是挨打最多的那个。日子一长，大家就都知道我是个好欺负。
　　他们便都会欺负我。
　　他们会抢我的馒头，会在打水时绊倒我，会在冬日里往我被褥上泼凉水，最后更是直接将我赶出屋子，让我住在之前养牛的牛棚子里。
　　我不明白。
　　都是讨生活的，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我，但我没有能力反抗。因为我清楚，只有乖乖受着才能活着离开这。
　　好在牛棚子没有牛了。
　　我打扫干净后，也能住的。
　　3
　　日子一天天过着，直到那天换了个龟公。
　　他很凶。
　　总是要打人，唯独喜欢打我，常常将我打得浑身是血。
　　我疼，却不敢反抗。
　　不然会被打得更惨。
　　可旧伤不好，新伤又来，我还买不起好的药膏，干着活身上就总是会有一股血腥味。
　　平时干些脏活累活还好。
　　那日去送酒的小哥出去了，龟公让我顶上，他踹我那一脚，扯到伤口，又溢血了。
　　我能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
　　不好闻。
　　可我也只能默默祈祷，送酒时可以放在外屋的桌子上，不被客人闻到。
　　可惜天不遂人愿。
　　那屋子里聚了几个贵人，他们坐在桌前，我一进屋，他们便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
　　“是什么味？血腥味？”那贵人手中折扇一展，仿若彻底隔开了我和他的距离。
　　“哪来的这么不懂规矩？”
　　贵人们都有些嫌恶的皱了皱眉，看起来很生气。
　　我赶紧放下酒，想快点离开。
　　好在，他不愿踹我的，只是拿起手边的茶杯砸在我的身上，示意我滚远些。
　　只因那双鞋也是价值百两的料子。
　　让我这样的人脏了实属不值。
　　我是庆幸的，至少不用挨打。
　　4
　　出了屋子，我便被门外的龟公一脚踹倒，他恶狠狠的给了我几个耳光。
　　“废物！你闻闻你身上的臭味！脏了贵人的眼！”
　　我沉默着。
　　身上好疼。
　　“回去洗洗你身上的臭味！再臭烘烘的出现在楼里，我打死你。”
　　我悻悻的跑了。
　　拐弯的功夫碰到了个书生。
　　我赶忙道歉：“对不起，客人，小的不是有意撞您。”
　　那书生摆了摆手。
　　我赶紧就要走，却被他叫住。
　　他递给我一瓶药，“这是金疮药，我家里祖传的方子，很有用。”
　　我不敢接，他便强硬的塞到我手里，骂我傻。
　　随后，他就走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突然有些后悔没有问问这位好心的客人姓甚名谁。
　　5
　　那药很管用，用了几次就不疼了。
　　我也知道那个书生叫支无何，他是进京赶考的。他常来楼里看自己喜欢的姑娘，偶然看到我被龟公打得奄奄一息，便才好心想给我一瓶药。
　　我们熟了后，他常来找我，见我不断有新伤，他总是又气又骂，直接把药方给了我。
　　他总骂我小呆瓜。
　　说我不知道躲。
　　我每次都只笑笑不说话。
　　每每躺在牛棚里，我又很想回答他，身下四方草席是我在大魏唯一的物件。敝体的衣物、果腹的粗康都是别人的，稍有差错便没有了。
　　我怎么敢躲呢？
　　可他还是好的，他也会教我识字，跟我说一堆我听不懂的话。
　　他说那是诗词、圣人名言。
　　我听不懂。
　　但我知道，他是唯一的朋友。
　　我很开心。
　　6
　　再又一次见我被打得浑身是伤，一天没上工后，支无何气得说不出话，从包里拿出一些药膏给我抹上。
　　继而拉着我的手腕，语气认真：“小呆瓜，我帮你跑吧。你没有家人，跑得远远的，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我摇了摇头。
　　我跑了，遭殃的就是他了。
　　“你怎么这么傻啊。”支无何恨铁不成钢的骂我，还是弯腰想要背起我。
　　我推了推他，难得坚决，“你要考公名取心上人的，为我背上案子，不行。”
　　听了这话，支无何泄力般坐到我身边，颓废的看我，半晌说：“你和她都等着我，我考起功名后，我定来救你们离了这吃人的地儿。”
　　伤口疼得厉害。
　　听了这么说，我好似没那么疼了。
　　“好啊。”
　　支无何躺在我身边，望着头顶的明月，谋划道：“到时候，我给你置一间铺子，有个谋生的营生，就不怕被人欺负了。玉娘喜欢玉钗子，我送她很多、很多。重要的是你们都卖身契，就怕那龟公藏着，我同你说……”
　　“我还要把那些个滥用私权的贪官污吏拉下马，还有胡作非为的纨绔子弟。还百姓一个的公道。”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好多，直到宵禁，才匆匆离开。
　　7
　　我没想过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支无何。
　　放榜的日子出来，我特意寻了个跑腿的活儿出门去看榜。
　　榜上有他的名字。
　　我本以为他会兴冲冲的来找玉娘或是我，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
　　那一日，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第二日，传来支无何暴尸安巷的消息。
　　我想跑出去，却被人告知支无何的尸体早已被官府带走，看不到了。
　　后来，皇帝下旨查案，得到的真相竟是支无何的堂弟知他榜上有名，便找他讨要些银子，让他为自己谋个小官职。
　　支无何不肯，便被他那屠夫堂弟活活勒死。
　　我唯一的朋友也死了。
　　但我好像，不是那么难过。
　　就像是当年对我好的那个在乡里买豆腐被官差看上，却不肯从就被打死的崔娘一样。
　　我哭不出来。
　　8
　　我想找到支无何的心上人。
　　支无何说她想离开青楼，现在支无何走了，我也不知怎么想的，很想帮她。
　　支无何对我很好。
　　我想帮他做点事。
　　可我不知道支无何的心上人是谁。
　　因为楼里没有叫“玉娘”的姑娘。
　　我问了好多人，都没有人认识“玉娘”。
　　但她一定在的，只是不愿被人找出来。
　　她告诉支无何的名字或许也是进楼前的真名，所以我根本找不到人。
　　我也没想放弃，依旧打探着。
　　9
　　直到有一天，楼里又死了个姑娘。
　　他们都不想去收尸，把我推了出去。
　　其实楼里死的姑娘很多，每年都有，人们都见怪不怪了。死了又有新的站在台子上，根本没人在意从前那个位置的姑娘是谁。
　　这次的姑娘是上吊死的。
　　我进门时，她还挂在房梁上一晃一晃的，老鸨站在一旁骂着，“丧良心的，好吃好喝供着还给我上吊，真是个命贱的。”
　　龟公也在，他倒没什么表情，看见我来了，便让我快些收拾干净，等会还要接客。
　　老鸨看了眼我，“把她箱子里最下层的那套衣裳给她换上，身上这件给留着，贵着呢。”
　　我愣了愣。
　　以前还在南湘苑时，楼里有姑娘死了，留下内衣算是良心的，大多连衣裳都不留裹着草席子找个坑就埋了。
　　这老鸨还让人换身衣裳，算是好人了。
　　“还不快去。”
　　“是。”
　　龟公和老鸨走了。
　　我赶紧去箱子里找出最下面的那身衣裳，是一件旧旧的素衣。
　　给那姑娘换上时，无意在素衣一角看见“玉娘”两个字。其实我不识字，但支无何总写这两个字，我便识得了。
　　我找到了。
　　可她死了。
　　10
　　我没有能力把她葬在支无何身边，只能给她找了一个可以看见支无何墓穴的地方。
　　下辈子，希望他们能早些遇见，好好的过一辈子吧。
　　11
　　支无何再也不来找我了。
　　我好像也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每每被打得伤痕累累，继续制着支无何教我的药膏时，我才忍不住痛哭了一次。
　　明明差一点就可以好好的过一辈子了。
　　日子好像也只能这么过下去了。
　　12
　　直到那天，一个贵人找到我，说我是皇后遗失的儿子，说我是当今皇上的三皇子。
　　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简直难以置信。
　　做了十几年的奴才，有人告诉我，我是皇帝的儿子，成了尊贵的皇子。
　　换谁谁能一下子就完全接受了呢。
　　13
　　可那贵人也没必要骗我一个下人，还告诉我，我身上那个胎记只有真正在找皇子的人才知道。
　　于是我被贵人带进了皇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宫的大门。
　　好大、好高。
　　又想，支无何要是没死，他一定会跟我讲皇宫有多大吧。
　　14
　　我没有第一时间见到父皇、母后。
　　而是一个公公领着一群宫女太监来为他清洗身体，看到我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好肉时，所有人都有些惊讶的看着我。
　　我没被这么多人伺候洗澡过，更没有被这么人看过身体，羞得不行。
　　好在他们也没一直看。
　　之后嬷嬷简单教了些规矩。但我脑子实在太笨，好多都记不下，记下来也做不好。
　　好在现在不用挨打了。
　　我还住在了一个好大、好大的房子里，还有好几个人伺候。
　　饭可以吃得很饱。
　　我吃到了那很很好吃的糕点，便一直吃。
　　嬷嬷笑我馋嘴。
　　我不以为意。
　　因为我那十几年，吃过唯一的甜食，便是做乞丐时，一个小姐见我与她一般大，却这样可怜，赏给我吃了一串糖葫芦。
　　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只是给我糖葫芦的小姐也死了。
　　死在那个逃婚的夜里，被活活吊死。
　　15
　　睡觉也不会有人往我身上泼水。
　　衣裳也是好看又昂贵的料子。
　　我是舍不得穿的，但他们说我每日都得穿着，而且干什么穿什么衣裳。
　　宫里真富贵啊。
　　16
　　公公每天都会来一次，看我练得如何了。
　　可我做了太久的奴才，一些潜意识的动作和习惯根本无法纠正。
　　看到结果，他只是摇了摇头，感叹似的对我说：“殿下啊，在这宫里，您这样是不成的。”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也想好好学，但那些刻进骨子里的卑贱，我忘不掉。
　　17
　　我回宫后的第二月，规矩都没学好，母后就要见我。
　　她好富贵，比那些夫人还要雍容华贵。
　　但她看见我似乎没有那么高兴，看我的眼神很奇怪，夹杂的情绪太多了。
　　我看不懂，下意识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嗅着自己周遭的空气。
　　没有异味。
　　只有淡淡的熏香味。
　　好料子的衣裳穿在身上的确好舒服。
　　“来，我看看。”
　　她叫我了。
　　我有点害怕，但公公说要挺直腰板走路，便立马学着印象中那些贵人的样子，直挺挺的走向她。
　　不知怎的，我听见一声很轻的笑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坐在上面的母后狠狠拍桌，让人将那个出声的小太监拖出去打板子了。
　　那求饶的声音渐行渐远，我却迟迟没能回神。
　　“母后……”
　　她没答，只远远看着我，“……”
　　那眼神，我害怕。
　　“能放过他吗？”
　　她像是真的生气了，将我赶了出去。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18
　　回自己宫里，遇见了二皇子。
　　我礼貌的跟他行礼，他也不理我，甚至不屑于同我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二皇子脾气不好，他母妃得宠，自幼眼高于顶，知晓我曾伺候别人十几年，对我自然没好脸色。
　　有时在太子那受了气，他遇见我，便会冷嘲热讽一番。
　　我听着，也不说话。
　　他便会骂我是个废物。
　　说实话，我不怎么在意他的话，从前那些人骂得很难听。
　　现在有吃有喝，有时候运气不好才挨骂，不用挨打，挺好的。
　　不知是我一直不说话，还是他觉得我不尊重他。
　　一日，他突然把我拉到角落里，恶狠狠的问我：“你总是装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做什么？”
　　我不太明白。
　　什么置身事外？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19
　　后来，二皇子就不再找我麻烦了。
　　只是还是会时不时出言给我难堪，这倒没什么。
　　我也会庆幸，父皇让太傅单独教我识字、读书。
　　可我也明白，不是他爱我，而是皇家不允许我是个连字和书都不识得的皇子。
　　有损皇家颜面。
　　20
　　带太傅来的，是太子。
　　太子是个温和的人，没有像二皇子那样为难我。
　　想来也是。
　　我与他也是一母同胞，虽然自幼不在一起长大，但至少是亲兄弟，我又是个没用的，他也不会对我怎样。
　　只是每次，他都静静端详着我。
　　我看着那张脸，突然想起有一天春日的夜里，我陪老鸨出门接姑娘回来。回到棚子时，有个男人躲在里面，浑身是血，昏迷不醒。
　　为了帮他止血，我悄悄求刘大哥给我一些烛火和药，借着烛光看清了那张脸。
　　哪怕没了伤疤，我还是认出他了。
　　他眼底的探究和警惕，我也看清了。
　　他应该是在害怕他说出去吧。
　　我不会的。
　　说了对我没什么好处，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许是见我真的如传闻中般懦弱无能，也不敢说什么，太子便不再来了。
　　尽管有时遇见也只是按规矩行礼。
　　没有一丝亲近之意。
　　21
　　倒是二皇子，最近总是遇见他。
　　他不知从哪听说我会做宫外的糕点和吃食，非要逼我给他做碗宫外的面。
　　我不敢不听他的，便给他做了一次。
　　把宫人都赶了出去，我这就只剩我们两个了。
　　我在屋里揉面，他便坐在门槛上静静的看着我，一点没了往日的不可一世，反倒有些期待。
　　我给他做了一碗阳春面，又蒸了些小饼。
　　他依旧坐在门槛上，端着面一口口吃着，那些饼子他也吃光了。
　　他真能吃。
　　见我一直看着他，他又恶狠狠瞪了我一眼，“看什么看！”
　　我立马低下头。
　　紧接着，我又听见他说：“你这十几年的奴才也没白干，面和饼做得挺好吃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生怕我听见了。
　　话也说得难听。
　　我不想理他。
　　他拍了拍衣裳，放下碗筷就走了。
　　我刚端起碗筷，他又停下来看我：“你待在这宫里，有人欺负你吗？”
　　我脱口而出：“你算吗？”
　　他有些气急败坏，“当然不算！”
　　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那些人不算欺负。
　　他们又没打我。
　　然后他就走了，走时还说什么有人欺负我就去找他。
　　这人真奇怪。
　　明明他自己都要欺负我。
　　22
　　后来，我听说太子不慎跌下马来，伤得很重，便又想起支无何教我的方子，做了一瓶药膏想给他。
　　我不认识宫里的人。
　　也不知道怎么托人把药膏送到太子手上。
　　最后还是二皇子见我问人，才帮我送药。
　　说实话，我是有些不信他的。
　　他见我一副警惕模样，顿时来了气，“你什么意思？我就算不喜欢他，也不会害他吧？”
　　好吧。
　　我信他一次。
　　毕竟，他们两个是我的哥哥。
　　其实，我很想他们能对我好些的。
　　23
　　太子收到了药膏。
　　但他用没用，我不知道。
　　只是后来，他对我更疏离了。
　　二皇子也是。
　　他们都莫名其妙的不愿搭理我了。
　　算了。
　　本就不是强求得来的。
　　许是真的不喜欢我吧。
　　就是白浪费我的面和饼子。
　　只知道那日我就也吃点了。
　　24
　　再次见到二皇子，是冬日。
　　他被他母妃那戒尺打手心。
　　看见他挨打，我没什么感受，就是本能的为他觉得痛。
　　以前龟公就是用自己打我的。
　　真的很疼。
　　贵妃嘴里还骂着什么，我没听清，但应该不是什么好话，他脸色很不好看。
　　我最后还是走了。
　　然后偷偷在他的宫里放了一瓶金疮药。
　　算是感谢他为我送药吧。
　　也不知道他用没用，反正他没来找过我了。
　　25
　　我继续学规矩，继续读那些枯燥无味的书。
　　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在宫外的日子。
　　想起那个用竹棍教我识字的支无何，想起那个给我一个馒头的姐姐。
　　这宫里的人似乎比宫外的人还冷漠。
　　我感受不到一丝爱。
　　回宫路上产生过无数个回宫后会是怎么的猜想，如今都变得异常可笑。
　　进宫半年。
　　兄长与我疏远。
　　母后不喜欢我。
　　父皇更是见都不曾见我。
　　我好像跟以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感觉比以前的日子还难熬。
　　26
　　进宫一年，我终于见到父皇了。
　　他像传闻说的那样严肃、勤政。
　　因为他从始至终都没抬头看我第二眼，也不同我说话。
　　等他批完手里的奏折就让我走了。
　　27
　　不知从何时，宫里人都说我是个窝囊废，没用的下等人。
　　我不懂。
　　却又想，他们若是过着我的日子，是否还会这样说我？
　　可他们说得也在理。
　　比起那些才华横溢的皇子公主，我则是一副下人模样，沉默寡言，腰背也总是微微佝偻着，永远站在角落里，不敢直视任何人。
　　我这样的皇子是见不得人的。
　　所以父皇见过我一面后，便也不再召见我了。
　　之前来见我的公公也不再来了，但他是个好人，走之前还告诉我，这辈子就在宫里老老实实过吧。
　　那真好。
　　宫里什么都有，我有属于自己的大屋子，有自己的衣裳，有床。
　　只是可惜了我那床草席。
　　我编了好久。
　　28
　　宫里还是有人敬我的。
　　留在我宫里的那个小太监就总是“殿下殿下”的叫我。
　　他是我唯一留下，他也愿意留下的宫人。
　　当初制药时，是他帮我去要回来的药材，也是他陪着我彻夜不眠的守着。他不像其他宫人油嘴滑舌，话很少，但他很好。
　　他其实比我还小些，屋里的活儿都让他干了。
　　我要帮忙，他死活不肯，跪在那不起来。
　　我只好坐在高高的门槛上看他清扫院里的叶子，问他：“你还有家人吗？”
　　他说：“奴才家里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
　　他笑了。
　　进宫这些日子，我从来没见他笑过。
　　很好看的。
　　“他们对你好吗？”我又问。
　　“好。长姐每日干完活就会给我缝补衣裳，二姐脾气差些，但也会在我被人打时为我出头。弟弟还年幼，奴才离家时，还不会说话。”
　　“你爹娘呢？”
　　“爹是屠夫，娘做些刺绣活计。”
　　“那你为什么进宫？”
　　“爹被人打断了腿，娘哭瞎了眼睛，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那就好好活着吧。”
　　我不知怎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也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一下。
　　29
　　元福会的很多。
　　他会修缮房顶，会做好多好多吃食，会种花养鱼，会用竹子编各式各样的篮子来装我的东西，会做各种小玩意儿，会给我逢不小心勾坏的衣裳，会在我梦魇时紧紧用被褥裹住我，陪着我，会在别人不敬我时出言维护，会小心翼翼的为我擦洗满是伤疤的身体，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更不会提起我的过往。
　　他真的好厉害。
　　他也很容易害羞，总是在我夸他时，红着脸找借口去找工具。
　　可我就是觉得他厉害，无时无刻不想夸他。
　　“元福，你真厉害。”
　　“殿下……”
　　“元福，快来跟我一起抓蛐蛐。”
　　“殿下当心踩着石子。”
　　“元福，元福，快看我的风筝。”
　　“殿下很厉害，这么快就学会了。”
　　“元福，你做的饼子很好吃。”
　　“殿下喜欢就好。”
　　“元福，来年我们在院里种棵梅树吧。”
　　“好。”
　　只有我们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们过得都挺好的。
　　我想，好像这样也挺好。
　　要是宫里没有那些让我伤心的话更好了。
　　30
　　我病了。
　　太医说我病得很重，又有旧疾在身，把身子拖垮了。
　　母后没来。
　　父皇也没来。
　　院子里还是空荡荡的。
　　我问元福，我是不是要死了。
　　怎么院子就死气沉沉的了？
　　他一下子红了眼睛，背过身摸了把眼睛。
　　“殿下这么好，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真傻。
　　我活着还不如死了。
　　本是件好事的。
　　一身的重物好像都退去了。
　　31
　　近来，我疼得厉害，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又回到了住在牛棚里的日子。
　　可看见那些昂贵的摆件，我又清醒了些，自顾自呢喃道：“我是大魏的皇子啊。”
　　不是以前那个受人欺负的奴才了。
　　一旁侍奉的元福轻轻扶起我，“殿下，喝药吧。”
　　他跪下，将一勺勺苦涩的药喂进我嘴里。
　　太苦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回宫后变得越来越受不得苦了。
　　没喝几口，我又吐了个干净。
　　好疼啊。
　　元福嘴里似有叹息。
　　喝了药，我意识迷糊的躺下，恍惚间听见一句轻到像叹息的感叹。
　　“殿下啊，
　　大魏最不缺的就是皇子。”
　　那日之后，元福脸上的笑越来越多了。
　　但我感受不到他是快乐的。
　　真傻。
　　32
　　宫人总是说我。
　　说我快不行了。
　　说我快死了。
　　说我命薄，享不得宫里的福气。
　　说我病得这样重，父皇和母后都不愿见我。
　　他们以为我听不见。
　　可我喜欢坐在墙边晒太阳，能听见的。
　　我常靠在墙边，想着，他们说话怎么跟刀子似的，但比那些人打在我身上还疼。
　　有时，元福听见了，会出去赶走那些宫人，然后就那么站在那看着我。
　　安慰的话都不会。
　　比我还笨。
　　我看着他笑。
　　他竟也跟着笑，不知道笑什么。
　　33
　　真神奇，那日之后，我再没有听见外面宫人说话的声音。
　　我以为是他们消停了。
　　结果元福说那日碰见二皇子把那些宫人打了一顿。
　　我有些不解。
　　他帮我吗？
　　说实话，他对我的态度，我搞不懂。
　　明明刚开始对我那么不好，为什么后来就不一样了。
　　真奇怪。
　　算了。
　　我也不想再想了。
　　元福不知从哪得来了一棵梅树幼苗，在院里种下了。
　　他说：“殿下好好喝药，等它长大，殿下就可以赏梅了。”
　　我笑了笑：“我想吃梅花糕。”
　　他说好。
　　说冬日就给我做。
　　34
　　过了半月，我便下不得床了。
　　又实在喝不进药。
　　其实也不想喝。
　　这个时候，元福便跪在床边，求我喝一口。
　　我都想问问他，跪着那么疼，怎么还跪呢。
　　又想起，我不也是跪着求生的吗？
　　被人伺候，又无需看人眼色的日子过久了，我也迷失在这富贵中。
　　这样不好。
　　看着跪在地上的元福，我伸手拉起他，“以后别再跪我了。”
　　这是皇宫。
　　跟着我这样的人。
　　跪着就站不起来了。
　　我想着，趁着我还在，让他少跪些吧。
　　从前我说不出什么狠话强制他不跪，现在都要死了，似是有了底气一样。
　　如果可以，我想他永远站着。
　　不。
　　我想让那些跪着的人都站着。
　　可我是一个……没什么用的人。
　　没办法帮他们。
　　35
　　夜里，元福睡在我床边。
　　我疼得睡不着，知道他也没睡，唤了他一声。
　　“元福。”
　　“殿下。”
　　他作势要起身，我摆了摆手，他又坐下。
　　“你想家了吗？”
　　“……想的。”
　　“你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记得。”
　　我听着他的回答，欣慰的点了点头。
　　还记得就好。
　　“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我张了张嘴，喉间立刻涌上一股腥甜，捂着嘴钻进被子，强忍着疼，问：“可以唱小调我听吗？”
　　还在南湘苑的时候，我被打得半死，也是听着那些姐姐唱歌奏曲过的。
　　他犹豫了一瞬，“奴才唱得不好听，殿下勿怪。”
　　“没事……”
　　元福骗人。
　　他明明唱得那么好听。
　　36
　　元福骗我，我不开心。
　　但他是第一个只为我唱曲的人，我原谅他。
　　还要让他过好日子。
　　37
　　这几日，我开始好好喝药了。
　　元福说我终于听劝了。
　　我倒也不是那么不听话。
　　为了哄我开心，元福在院里那棵大树下为我搭了个秋千。
　　我懒得动弹，他便背着我去玩。
　　那是我第一次玩秋千，元福在背后轻轻推着我。
　　我才发现，元福的手那么有力，可以在我忍不住跌倒时，把我整个人都接住。
　　他怀里好暖和。
　　“元福，你怎么像个太阳似的？”
　　阳光太刺眼了。
　　我有些睁不开眼，脑子也昏昏的，看不清元福的表情。
　　“殿下说什么呢？”
　　声音也好听。
　　温温柔柔的。
　　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元福……”
　　“殿下，奴才在呢。”
　　“在这宫里，我最喜欢你了……”
　　元福没回答，但我能感受到他抱起我的手僵了一下。
　　“元福……”
　　“你喜欢我吗……”
　　最后我也没听到元福的回答。
　　脑子太沉了。
　　什么也听不见了。
　　38
　　十四的夜里，我有了力气，可以下床了。
　　我让元福帮我换身衣服。
　　他问我做什么。
　　我看着他笑，“趁我现在有力气，干得好事。”
　　元福想跟我一起出去。
　　我没让他跟着。
　　我不想他跟我一起去父皇、母后那。
　　39
　　我去母后宫里，宫人说她歇下了，让我明日再来。
　　可我等不了了。
　　我跪在门口，用自己最后的力气，一句句说着。
　　“母后，儿挺不直的腰是被压弯的，软踏踏的腿也是一棒子、一鞭子打软的，一身的骨头更是被脏地的泥水泡软了，硬不起来了……”
　　“无能为母后争光，也无力博得父皇欢喜，是我不好……”
　　这些话是我翻来覆去能想到最好的话了。
　　说完，我重重的磕了个头。
　　屋里没有动静，屋外寒风刺骨，双腿冷得僵硬，还伴着若有若无的疼，我竟生出一丝委屈。
　　“母后……儿在宫外时，从来吃不饱饭，有一年冬日，夜里我饿得难受，把自己手上的肉咬下一块，疼了好久好久……”
　　是啊。
　　好疼、好疼。
　　“那时……儿好想、好想就那么死去，是楼里的一个姐姐偷偷把一个馒头塞给儿，儿才撑下来，熬到父皇接我回宫。”
　　身子冻僵了。
　　等缓过来去捡馒头时，馒头也硬了。
　　可还是好吃。
　　“母后，我不行了。我宫中那个小太监，他不薄我，恳求母后在我死后，待他好些，他家中还有人等他回家……”
　　母后依旧没有说话，但我听见脚步声了。
　　越来越远了。
　　我磕下头，哽咽道：“多谢母后……”
　　她听见了。
　　听见了就好。
　　40
　　我又去求见父皇。
　　他不见我，我便长跪不起。
　　41
　　父皇让我进殿了。
　　殿里很暖和，我踉跄着上前，看着座上的父皇还在埋头看着奏折，没有抬头的意思。
　　我再次跪下，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这些天让元福写满名字的纸，举过头顶。
　　父皇终于看我了，他示意公公递上我手里的纸。
　　他没有问我是什么。
　　因为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我不懂朝堂之事，但还是想试试，要是真能让恶人有恶报呢？
　　父皇看完后，将纸狠狠拍在手下，厉声问我：“朕真是小看你了。”
　　我害怕，却第一次抬头看向父皇。
　　他其实是个好皇帝，人人都这么说，我也相信他，毕竟我也是受过他恩泽的百姓。
　　“父皇不信吗？”
　　父皇沉默半晌，问：“即是知道，那为何回宫时不说？”
　　是啊。
　　我那时怎么不说？
　　因为我胆小怕事又懦弱啊。
　　“在宫外时，过的日子还不如牲畜，就算成了皇子，骨子里还记得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奴才，怯懦、无能，不敢说。”
　　父皇愣了愣，又问：“那现在怎么敢说了？”
　　我想了想，答道：“要死了，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我想，我得做点事，得为死去的人做点什么。”
　　这个回答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更多人是没想到我会当着父皇的面说自己要死了。
　　直白得让人觉得有心机。
　　可眼睛不会骗人。
　　“朕听说你病了。”
　　“嗯。”
　　“病了就吃药，朕让太医院的人每日去你宫里，不要说那些晦气话。”
　　我摇了摇头。
　　在天子面前说死不死的，的确很晦气。
　　“父皇，不用麻烦太医了。”
　　拒绝天子隆恩，我许是第一个吧。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磕了个头，“我宫里那个小太监，求父皇在我死后让他选择何时离宫。他出宫时，也恳求父皇赏赐他些钱财，只要够他过好日子就好。”
　　42
　　父皇最终还是同意了。
　　我满意的笑了。
　　艰难的起身往外走时，我恍惚听见听见父皇说话。
　　“这孩子……朕与皇后是亏欠他的。”
　　欠吗？
　　欠的。
　　恨吗？
　　是不恨的。
　　怪就怪我命实在不好吧。
　　43
　　我回宫时，天已经黑得不成样子了。
　　元福举着灯寻我来了。
　　早已麻木的腿终于坚持不住软了下来。
　　我被他搀扶着往回走。
　　我说：“元福，关在笼子里的鸟要飞走了。”
　　44
　　我又下不了床了。
　　但我想看看院里那棵大树。
　　之前公公说它会开花来着。
　　我来这么久，它就没开过。
　　到底是什么树。
　　我问元福，元福也不知道。
　　倒是那棵梅树幼苗，还是那么小。
　　我总想看着它再大些。
　　“元福，它怎么还不长大啊？”
　　“殿下再等等，幼苗成树本就是漫长的。”
　　他这话，话里有话。
　　但我不想听懂。
　　我等不了了。
　　45
　　双腿越来越没力了。
　　但我想出去坐坐。
　　元福便背着我走到了院子，将我轻轻放在了树下。
　　突然听到墙外有孩子的欢笑声和女子的关心声，我不禁想靠近些。
　　我贴在墙上，像个贼似的。
　　听着外面的孩子说：“母妃，这是哪个皇兄的院子啊？”
　　“母妃也不知，但你需小声些，莫扰了里面的人。”
　　“好，我饿了，想吃母妃做的小米糕。”
　　“好，来，母妃抱你回去。瞧瞧，这小脸闹得红红的。”
　　“嘿嘿。”
　　没多久，外面再次安静得落针可闻。
　　我靠着树，耳边仿佛不断响起那些对话。
　　他们都说，天底下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母后不爱我呢？
　　“怎么没人爱我呢……”
　　说完这话，我能感觉到元福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他想说什么呢？
　　好想知道。
　　但不敢问。
　　46
　　我还是厉害的。
　　撑到了冬日。
　　47
　　我不成了。
　　这天夜里，我做梦了。
　　梦见楼里给我馒头的姐姐，梦见被打死的崔娘，梦见那个赏我糖葫芦的小姐，梦见那个支无何，他们都走在我前面。
　　有人唤我阿狗，
　　有人唤我小乞儿，
　　有人唤我小呆瓜，
　　他们唤得我不知道先回答谁。
　　他们都叫我跟他们走。
　　我就跟他们走了。
　　48
　　我只听得声音了。
　　听到元福的哭声，听到开门冲进来的脚步声。
　　紧接着，只剩下越来越远的哭声。
　　院里似乎下雪了。
　　好像那年躲在角落啃馒头的冬日。
　　完
　　2024.4.16
　　番外
　　元福番外
　　1
　　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是殿下回宫那日。
　　他瘦得像是一用力就死了。
　　身上的伤也多得吓人。
　　可他不喊疼。
　　嬷嬷问他，他还笑着说以后就不疼了。
　　2
　　后来，所有人都走了，我成了他的小太监。
　　我终于能跟他说话了。
　　他总是一个人，会闷的。
　　他是个很好的人。
　　但他这样的人偏偏是最适合皇宫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皇帝、皇后不喜欢他。
　　太子处处提防他。
　　明明是至亲血脉，都把他当污点。
　　他却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
　　3
　　后来他病了。
　　也只有我在他身边。
　　夜里他总做噩梦，哭得几乎呼吸不过来，嘴里喊着“娘”。
　　他吃不下饭，也不肯喝药。
　　我想尽办法，想逗他开心，也似乎都是无用功。
　　每晚，我都要惊醒无数次，看见他眼角的泪，都好想、好想抱住他。
　　殿下啊。
　　您这辈子太苦了。
　　4
　　他说在这宫里最喜欢我了。
　　我受宠若惊。
　　他又问我喜不喜欢他。
　　我回答他了的。
　　我说喜欢的。
　　很喜欢。
　　但他没听见。
　　也幸好他没听见，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爱，怎么能让他沾染上呢？
　　5
　　他还是走了。
　　还没看见梅花呢。
　　还没吃我做的梅花糕呢。
　　都怪我。
　　6
　　我被放出宫去了。
　　把皇帝赏赐我的财物都交给爹娘后，我就走了。
　　我要去找殿下了。
　　完
　　太子番外
　　1
　　我的弟弟回来了。
　　但他这些年过得很不好，父皇让我派人查过他的过往。
　　我是不喜欢这个弟弟的，与我一母同胞，怎么能是那样的人呢？
　　当我看到他那张脸时，又忍不住想要对他好些。
　　他长得好像母妃。
　　也比我更像父皇。
　　虽然，我对父皇母后已经不存一丝情谊，但还是忍不住想多看看这个弟弟。
　　当年被人偷走时，也才几个月大。
　　2
　　但我更害怕他。
　　那日我被人刺杀，情急下躲进了青楼里，进了个棚子，是被他救了。
　　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
　　那次出宫，父皇并不知情，一旦让他知道，查到些什么，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与太傅去见了他。
　　他认出我了。
　　我便已经做好除掉这个弟弟的准备。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是个聪明人。
　　但我还是没想过放过他。
　　3
　　只是他偏偏要在我受伤时送来药，让我感受到那一丝丝不属于深宫的温暖。
　　我下不去手了。
　　而来送药的二皇子讽刺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都想下手，亏得他担心你的狗命。”
　　他说完就走了。
　　可我也笑了。
　　他又是个什么东西？
　　4
　　那次后，我又去偷偷看过他。
　　他跟那个小太监明明每天都那么开心，却越来越瘦了。
　　我不懂。
　　但他的快乐是这宫中独一份的。
　　我喜欢看他笑。
　　5
　　他病了。
　　太医说活不过明天秋日了。
　　我没有很伤心，就是心里有过一丝异样的疼。
　　6
　　他居然熬到了冬日。
　　我以为他会好起来的。
　　可他死了。
　　7
　　我进屋时，屋里很热闹，也是一阵死寂。
　　父皇在。
　　母后在。
　　二皇子也在。
　　那个小太监也在。
　　他瘦得不成样子了。
　　静静的躺在床上，垂在床沿的手腕上是无数新旧交替的伤痕。
　　是那么的可怜。
　　8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好冷。
　　一点没有幼时的温度。
　　我记得那时，他的手好小、好小。
　　我说要护着他一辈子。
　　完
　　二皇子番外
　　1
　　我不喜欢那小子。
　　一副奴才样。
　　但是他跟宫里的人都不一样。
　　他……是个好人。
　　2
　　那天，我逼着他给我做了碗面。
　　很好吃。
　　那是我第一次吃。
　　那日，也是我的生辰。
　　母妃罚我，也从不记得我的生辰，所以我去找了他。
　　我想，他在宫外那么久，肯定会做长寿面，他又那么好欺负。
　　他一定会给我做的。
　　他真给我做了。
　　还给我做了饼。
　　我想，他真的不一样。
　　也不想再欺负他了。
　　3
　　太子受伤了，他好像很担心，四处找人帮忙送药，我就不懂他。
　　明明那太子对他不好，他为什么偏偏要对太子好。
　　但见他那么失落，我还是帮他了。
　　送了药，我还帮他骂了太子几句。
　　毕竟那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之前想对他下死手的。
　　但这件事被母妃知道了。
　　她还知道我让他给我做面的事。
　　我被狠狠罚了一顿鞭子，还被严禁靠近他。
　　4
　　我才不会那么听话。
　　我就养伤了一些日子，那些宫人真是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了。
　　敢那么说他！
　　我打了他们一顿。
　　可我不知道那时他已经病了。
　　没人告诉我。
　　5
　　他死的那日，我是听见伺候的宫人说父皇和皇后去了他那才知道的。
　　那是我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去了那。
　　母妃的咒骂在身后响起，我也无动于衷。
　　看见他的尸体，我忍不住上前摇了摇他，被那小太监推开了。
　　他死了。
　　我想抱他起来，却发现他瘦得好似还没有被褥重。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就是……有点难受。
　　你死了。
　　谁给我做长寿面呢？
　　对啊。
　　你回宫近两年，也没人给你做一碗长寿面呢。
　　甚至生辰都没人记得。
　　弟弟。
　　下辈子别生在皇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