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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掌中之物 ...

  •   我是皇帝身边的小太监。
      1
      在皇帝还是个不受先皇待见的小皇子时,我便被送到了他的身边。
      第一次见面,是个很冷的冬天。
      这时,宫里都填了过冬的衣裳和炭火,连我都有身避寒的衣裳,他却只是多套了几件秋日的袍子。
      许是实在冷得受不了,他自顾自点燃了藏在角落的木枝。
      宫中是严禁私自点火。
      可我也没阻止他。
      一是我没有资格。他是主子,哪怕落魄,也没有奴才踩着主子的说法。
      二是那面墙已经被熏黑,想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便没有阻止的必要,站在原地等他唤我,才是我应该做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从火光中抬头,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奴才小玉子。”
      这不是我的名字,至于为什么会有玉字,是因为小皇子的母妃闺名中便有一个玉字。与他母妃有过节的贵妃做了手脚,给我定了这个称,又将我派到他身边,不过是为了羞辱他们母子。
      他母妃已死,只是时时刻刻提醒他,头顶还悬着一把刀。
      我本以为他听到这个名字会暴怒,会打我。
      但他没有,只是垂眸盯着火光。
      “跟了我,你没有前程。”
      “殿下莫要折煞奴才。”我跪在他面前,一脸认真豪无作假。
      我都进宫做奴才了,还能有什么前程呢?
      我的前程早在进宫的那一天断了。
      2
      那日后,我便跟在他身后,成了他宫中的小太监。
      宫里拆低捧高,他不受宠,连同我也要受欺负,同年进宫的那批人都成了皇子们手底下的得力助手,而我依旧被人踩在脚下羞辱。
      可我不怨,也不怪。
      何必呢。
      我只求一条生路。
      但他是个有野心的。
      平日里读书习字,他虽刻苦,到底是个不受宠的,有惑也找不到机会求教夫子,更不可能私下求见,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一遍遍读,试图自己去领会。
      我每次干完活回来,总是能看见他捧着书看,明明只是个几岁的孩子,却如大人般因事皱眉,满脸愁绪。
      也是不忍他这般可怜,我便会悄悄看一眼他的书,了解内容后,想办法旁敲侧击的为他解答。
      他是个悟性好的,总能在我的提点下领会要领。
      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时间长了,也明白过来了,更何况以他的聪明,不会不知道是我有意提醒。
      管他的。
      做都做了。
      他问我:“小玉子,你家中可还有姊妹兄弟?”
      我答:“家中只奴才一人。”
      他愣了愣,“那你怎会进宫?”
      我如实回答:“父亲家中兄弟将奴才卖进宫的。”
      他低声呢喃道:“难怪,难怪。”
      我明白他在惊讶什么,也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起我的家世。不过是我凸显的才华,疑心我是贵妃假借羞辱为名而强塞给他的探子。
      那他会做什么呢?
      我是好奇的。
      就像那年初见,受了莫大的折辱,他依旧平静的接受。还是抱着宁错杀的可能,直接除掉我。
      这宫里,哪怕他不受宠,要弄死一只蝼蚁,也有人帮他解决。
      他只是问了一句,仿佛只是关心一下奴才。
      3
      那次之后,他与我关系便不一样了。
      我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非要说,那便是他不再有避开我做的事了,似乎所有事都摆在我的面前,甚至沐浴也要我伺候了。
      也是那次,我才知道他身上遍布各种各样的伤痕,大多是鞭伤。
      其实,我也不惊讶。
      三皇子暴虐,欺负兄弟是常有的,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弟弟更别说了,而鞭子也是他使得最好的。
      只是看着那瘦骨嶙峋的身体,又不禁想起在小叔家的日子,那个时候的我与他一样,吃不饱穿不暖,被表兄妹们欺负,稍有不慎就被打得几天下不了床。
      我轻轻用清水擦洗着伤口,又为他上药。
      那药还是我花了不少月俸换来了的,本是想留着自己用的,谁让他是主子呢。
      上药的时候,他说他不疼,却握皱了我的衣角。
      “殿下,如果疼,就告诉奴才,奴才轻些。”
      他抬头看我,又低下头,“你够轻了。”
      除去皇子的身份,他还是个挺乖的孩子的。
      “小玉子。”
      “奴才在。”
      “他们说太子哥哥登基后,我便会死。”
      我手上动作一顿,压低声音道:“殿下莫听信谗言,皇上尚且安康,怎能议论太子登基之事。”
      话是如此说的,但这话也非谣言,太子生母难产而亡,其中罪人之一便是他的母妃。
      虽说众人都清楚他母妃是冤枉的,但太子本是偏执之人,怎会放过他?
      他盯着我:“我想活着。”
      是啊。
      他想活下去,我也想。
      想活就要挣,就要抢。
      可皇家的事,比话本上的故事还跌宕。没有势力,他怎么斗得过旁人,然后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靠他那点野心,也是不够的。
      这样简单的道理,我懂,他自然也懂。
      4
      我本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谨慎小心的活着。
      没想到,他在皇帝面前显露了头角。到底是太年幼,又操之过急,没多久便被人使了手段,不仅被皇帝唾弃,还大病一场。
      我亲眼目睹三皇子在冬日里将他推下冰冷的池水中,还不准人搭救。眼见他垂下池底,我竟不管不顾的跳下,将他救上岸。
      回宫后,他便大病一场。
      因为三皇子有意使坏,我请不来人,只好去求皇帝,这才救了他。好在没有再拖,不然他此生都得靠着药活下去了。
      为此,我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但看着他逐渐好转的身体,我倒也觉得值得。
      不知不觉,我好像真的有了衷心。
      5
      他病好后,闭门不出半年之久。
      这半年,他几乎日日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但会帮我做事,也会时不时出屋陪我在树底下坐会儿,让我跟他讲宫外是什么样的。
      宫外比宫里热闹,有人气,但也只是富足地方,多数地区至今还饱受各种痛苦。宫里至少下人都能吃饱饭,穿好衣,不用担心那天睡着、睡着就被绑起来卖掉,或是扔进热锅里。
      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起。
      他又缠着想听。
      我便给他讲灯会上老伯买的糖葫芦,大叔吹得好看的糖人,婶子挽的一手好发髻,孩童们提着的花灯,欢声笑语传过大街小巷。
      可他似乎不满意,沉默的听着,眉头紧锁着。
      等我讲完,他突然问我:“我不想听这些基于劳苦之上的快乐。”
      说实话,他说那句话的一刻,我脑子一片空白,好像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我不止一次碰见那些皇子、公主哭着闹着要出宫游玩。
      他们都在说宫外的繁华,不曾想过平民百姓平日里过的是怎样的日子,更不关心那些至今身处乱世的百姓活着多困难。
      于是,我继续跟他讲。
      我讲天灾人祸,颗粒无收,朝廷却加大税收,大兴土木。朝廷赈灾粮本便不够,还被不断克扣,落到百姓嘴里的粥饭成了浑浊的泥汤水。
      百姓们无奈树皮果腹,实在找不到树皮,只能趴在地上啃食泥土,最终腹胀而死,然后被其他灾民生生分食。
      孩童、老幼妇女不仅是饿得疯魔的灾民们惦记的粮食,更是军队备用口粮。
      我讲富家子弟为非作歹,逼良为娼,因一句玩笑,活活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关进虎笼中,让人围观猛虎食人,百姓却状告无门。官官相护,暗地逼死一个个冤屈的可怜人。
      讲得我都讲不下去了。
      “还有吗?”他问。
      我低着头,手指捻起一只小蚂蚁。
      “殿下,这世上的苦说不尽的。”
      6
      他出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皇帝的赏赐越来越多,我们的日子也好过了些,所有人都真的皇帝又开始器重他了。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但这条路,他走得不容易。
      为了让他安心做事,我愈加小心行事,这宫里不知多少人看着他,就盼着他再次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也因着他受皇帝器重,我也不再那般受罪。
      取碗糖水的功夫,御书房的小郑子还拉着我,想往我怀里塞银子。
      “公公飞黄腾达是迟早的事,还望您日后照付小的。”
      小郑子也是个可怜的。
      在御膳房的日子也不好过,常被那些个老太监烫得浑身泡,拼了命想要找个人撑腰也是正常的。
      但他实在不聪明。
      御膳房的人怎能与皇子宫里的人太亲近?
      哪怕是曾经要好的,这会也要能避则避。倘若哪日,天子碗里的吃食出了事,除了御膳房,最先遭殃的,不就是我们。
      我不动声色的把他的手推回去,“咱们是奴才,做分内之事才是对得起主子,旁的事,掺和不得。”
      在这之后,我都避开了小郑子当值的日子,不免有时打照面,也不多说。
      他不知从哪得知了这件事,从皇帝宫里回来,也不进屋研读诗书了,就坐在院里等我。
      我一进院子就看见他,有些惊讶。
      已经很久没有在天亮之时见他回来了,将手里顺手取来的点心和糖水放到桌上。
      “殿下用过膳了吗?”
      他点了点头,直勾勾盯着我。
      我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站到一旁不说话,见他没有动作,便想找个由头出去。
      他站起身拽住我的手腕,一脸严肃的问我:“你会离开我吗?”
      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可我得给他答复。但这一刻,我竟生出一丝叛逆。
      “殿下想一辈子待在宫里吗?”
      许是没想到我会反问自己,他愣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沉默下去时,他松开了我的手,转身进了内屋。
      我也识趣的退下。
      关门前,我依稀听见屋里,他在说话。
      他说:“天下不宁,何以为家?”
      7
      他的心事越来越多了。
      但不再如从前般与我说道。
      我也摆清了自己的身份,左右不过是个奴才,主子的大事,我知道得太多,死得也快。
      老老实实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时不时听宫人讲讲他的事。听说他站稳脚跟后,第一时间劝皇帝开仓放粮,遂力建多位有能力的大人改法、赈灾,尽最大力为百姓谋利,眼下已有地区的灾情稳定下来,只等天降甘霖。
      他却得罪了诸多以太子,三皇子为首的两派人员,私底下没少吃亏。
      但到底是不比从前,他们对他也不敢太过分,便将所有的气都撒在了我这个一无所知的小太监身上。
      在他又一次呈上官员贪赃枉法的折子后,三皇子找到了我。
      那日宫门前,我被三皇子的侍卫带走,他们将我手脚绑住,压在烈日之下暴晒。
      三皇子坐在木椅上,喝着凉茶看我:“狗随主子,骨子里是低贱的。上次荷花池也是你跳下去救上那个小杂种吧?”
      我不敢说话,生怕哪个字不对,就被三皇子活活折磨致死。
      三皇子突然笑了,缓缓走向我,用鞋尖挑起我的下颚,笑得残忍,“长得倒是副美人面,也难怪那小杂种连旁人送的小美人都不要。”
      此话一出,我顿时浑身发麻。
      这话传到旁人耳朵里,他的路就断了。
      “殿下年纪尚小,岂懂男女之事?刘太医事务繁忙,终归不能因身体亏空而请他。”
      三皇子风流,身体早经受不住,需要刘太医常年调养。
      这件事本是无人知晓,但我这几年与太医院的张太医交好,常见刘太医配的药送到三皇子宫中的太监手里。
      果不其然,三皇子神色狰狞掐住我的脖子。
      本想好好活着,什么都不管。
      但现在……
      算了。
      我被掐得几近窒息,丧失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脖子上的力松了,但恍惚间被人绑在石头上扔进了水里。
      池水灌入口鼻,很是难受,我却无法自救,彻底闭上了眼。
      8
      我没死。
      睁开眼,就躺在熟悉的床上,身边坐着一脸茫然的他。
      我也知道,当时他站在角落里目睹了一切。
      在落水时,我看见了假山后的一抹黑影。
      那是我亲手为他做的衣裳啊。
      或许在那一刻,他想过除掉我,但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还是救下了我。
      “你不怕死吗?”他还是那副稚嫩的脸蛋,嗓子却沙哑得厉害,“为什么不给自己留条活路?”
      我脑子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这些年的相伴和相互扶持或许早就将我侵蚀,以至于遗忘了初进宫时那句真心无用,保命要紧。弱势时的相拥让我天真的认为我们之间是不同的,都盼着彼此活着迎来安稳日子。
      事实上,皇家骨子里的冷漠永远不变。
      但我说不出质问的话。
      我,只是个奴才。
      “殿下。”我轻声唤了声,“今日的风好冷。”
      “……”
      我们沉默着过了那一晚。
      心也远了。
      第二日,皇帝支了新人来伺候他,我的活也被分了出去,平日只需管束他们,不知不觉我也成了大太监。
      看着院子里扫地、修剪花草的宫人,我不禁想,真是热闹啊。
      可又不自觉觉得空空的。
      他在皇帝身边越来越得意,三皇子和太子都在他手里吃了瘪。
      特别是三皇子,听说养在宫外的红颜有了身孕,未娶妻先有子嗣。这件事传出来,与三皇子有婚约的人家在皇帝面前闹了一通,皇帝大为震怒,不仅婚约作废,还失去了支持。
      后面又因买官一事被太子拉下水,踢出去背锅。一时间,那个嚣张的三皇子成了丧家犬,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
      一年之后,太子也失势了。
      剩下的皇子都是一群废物,连太子和三皇子都斗不过,更别说他了。
      五年时间,他几乎权势滔天,皇帝却迟迟不肯封他做太子。
      他倒也不在意,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早。
      这五年,我们如从前般相处,只是不再那样真诚,他是防备我的。
      也不是。
      他防备着所有人。
      “小玉子,我们以后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他喝了酒,醉醺醺的。
      我没接话,给他端了碗醒酒汤。
      他没喝,回头直勾勾看着我,然后突然抓住我的手。这几年,他变了许多,身上散发着上位者的气势。
      我跪在他脚边,语气疏离:“殿下,您醉了。”
      他没再说话。
      直到双膝酸痛,他才将我拉起来。
      他突然很难过。
      “小玉子,是我走远了吗?”
      “走远些才好。”
      9
      同年十月,皇帝病重,太子上吊而亡。
      他成了太子,御前侍疾。
      年末,先皇驾崩,他顺势登基。
      他登基后,事务繁忙,我陪他住在了御书房。
      朝廷上几乎换了一批人,而那些人都是他暗地培养出来的。
      不得不说,他比历代君王都勤政,也治国有方。不过这些事处理起来并不容易,之间的阻碍远比实施更难。
      他肉眼可见的消瘦,我吩咐人给他做了许多补身体的膳食,依旧不见长肉。
      每每我皱眉看着他只吃了几口的饭菜,他便笑着说,“怎觉得你想吃了朕?”
      “陛下莫要玩笑。”
      他收敛笑容,摆了摆手,“下回不必准备这么多。”
      “是。”
      行吧,我不管了。
      他的心思比我缜密,看似伤自己的事,实则是想告诉所有人,他想让人觉得他是个勤政爱民的皇帝。不论真假,他到底是个好皇帝。
      10
      他登基第三年,朝臣们都纷纷劝他充盈后宫。
      起初还能好声好气的应对,最后实在被闹得头疼,他在上朝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可这世上没有不娶皇后,也不纳妃的皇帝。
      所以我也劝他。
      那是他第一次冲我生气。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让我服侍。
      我很高兴。
      难得有个这么好的机会休息。
      自他登基以来,起得比鸡早,睡得也晚,作为他的太监,我更要辛苦。
      但突然闲下来,又有点不太习惯。
      所以我去了从前和皇帝住的宫里。
      宫中除了打扫时有宫人外,其余时候都没有人迹,倒给了我可以随意闲逛的机会。
      还是原来的模样。
      只是没人了。
      我走到那棵树下,恍惚间我又看见那个夏日在树底奋笔勤书的小皇子。
      那时屋里比屋外还热,这棵树下却是凉爽的,只是没有石桌,他便将书案搬到外面,埋着头写功课。
      我担心他中暑,便用自己微薄的月俸管掌事公公要了些解暑的糖水。
      他很开心,与我分了一半。
      想到这,我突然笑了笑。
      如今殿下不会再受这样的苦了。
      11
      皇帝终究是低了头,将我召回去,我也才知道他封妃了。
      那是丞相家的小女儿,才十二三岁,被家里宠得什么都不懂,全靠从家里带来的嬷嬷指教行事。
      我第一次见她时,是她在御花园里抓蝴蝶时无意撞倒了我。
      我跪在地上道歉。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想伸手扶我起来,被身后追来的嬷嬷制止了。
      嬷嬷是个不好说话,“公公怎这般毛毛躁躁?”
      我很想为自己解释,说自己已经避之不及,说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可我是奴才,她是主人,说再多也是无用的,便只能像从前无数次咽下苦楚。
      纪妃拍了拍嬷嬷的手,不好意思的开口:“公公先起来吧,皇上还等你呢。”
      她能替我解围,我也不奇怪,宫人都说她是个善良的,没有坏心眼。
      我谢过后便立马离开了。
      离开时,还听见嬷嬷说:“娘娘,您善良,这小太监可不一定记您的好,他与皇上之间的事闹得满朝文武不得安宁,您得防着,也得压着他。”
      我叹了口气,加快了步子。
      12
      进了御书房,皇帝坐在上位,眉眼又深邃了许多,看不出一丝小皇子的影子。
      见我出神。
      他不动声色的看了我一眼,淡淡的说:“这些日子你倒是清闲了。”
      的确很闲。
      见我依旧不说话,皇帝手指重重扣了扣的桌子,“怎么不说话?”
      “不知说些什么。”我突然不想再装了。
      陪皇帝共度的十年中,我好累,歇这几月享受了好日子,便不太想那么累了。
      皇帝也沉默了。
      半晌,他又不死心的开口:“我封妃了。”
      “恭喜皇上。”
      不知是哪个字激怒了他,他突然冲过来抓着我的肩膀,逼我抬头直视他。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如泄了气的木偶,僵硬的放下手,低着头再也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腿上再次漫延起阵痛,微不可查的拧了拧眉。
      “你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在意过我。”
      我愣住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意过他。
      我早知道自己是奴才,没有资格心疼主子。
      但,是有过的。
      可不能说。
      13
      那日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我依旧在皇帝身边伺候,只是越来越沉默了。
      后来,宫里陆续热闹起来。
      先是封了几位嫔妃,后是有了贵妃。
      那位纪妃成了老人,也越加沉稳。她脸上早也没有笑容,每每望向皇帝时,那双眼睛里不再有最先的爱意,取而代之的是恨。
      她隐藏得很好,但还是被我发现了。
      不是我仔细,而是她那滔天的恨意也落在了我身上,每次见我跟在皇帝身后,仿佛想将我活吞了。
      时间长了,皇帝难免察觉到。
      夜里从纪妃宫里出来,他只让我跟着,我们一路无言。
      但他去的方向是以前住的宫殿。
      我没阻止。
      进了院,他自然的坐在阶梯上,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坐在他身边。
      我没动。
      他淡淡收回视线,轻声说:“我记得一年冬日,我被三皇兄推进池里,染上风寒,你将我抱在怀里,求到父皇那,让太医为我医治,为此挨了十大板。那时,夜里你还是不放心我,想睡在地上陪我,是我硬把你拉上床睡。但你整晚整晚睡不着,却总说是睡不着,其实是疼得厉害吧。”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那些琐事。
      “你疼得呼吸都不稳,还很重。”他自顾自说着,“我每晚都听见了,也跟着睡不着。当时,我想,我怎会因为你疼得睡不着便辗转反侧,只是因为你为我而受罚。其实不是的,我……”
      “陛下,夜深了。”
      我出口打断他的话,上前为他披上大氅,“回宫吧,此处太凉,小心受寒。”
      他望着我,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风吹进院子。
      好冷啊。
      像是那个差点被先帝打死的冬日。
      他缓缓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
      我看着那孤单的身影,终究没告诉他,那次之后,三皇子一行人记恨上我,连同先皇贵妃也注意到我这颗棋子。做工时,他们总会给我使绊子,各种肮脏手段将我折磨得想尽早死去。
      我那时后悔过,也想过依附先皇贵妃。
      可每每回宫,看着他帮忙清扫院子,收拾屋子。
      我又怕,怕留他一个人在这吃人的宫里孤独的活着。
      唯一一次的心软,就软了十几年。
      14
      我又在宫里待了三年。
      这三年足以改变很多,纪妃有了身孕,册封为皇后。
      当了皇后,她对手底下的嫔妃更为苛刻,以至后宫除了她的儿子太子,没有其他皇嗣。
      皇帝对这些事并不在意,甚至是小太子,他都不疼惜。
      那孩子很可怜。
      母后一心宫斗,父皇对他严苛、冷漠,总是偷偷哭泣。
      我撞见得多了,也难免心软。
      看着那张与皇帝只有几分像的脸蛋,我也会恍惚,这是皇帝和皇后的孩子啊。
      “公公,我想你抱。”
      小太子哭着朝我伸手,我实在不好拒绝,便将他抱在了怀里。
      小小的一团。
      “公公,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我愣住了。
      “公公……”
      我垂下眼帘,轻轻抚摸着小太子哭红的脸蛋,“殿下,您日后会是天子,所有人都会听您的。”
      说这话时,我并不知道皇帝站在不远处静静听着。
      把小太子哄着送回去后,我回到皇帝身边,出奇的是,屋里没人,他也没有再批阅奏折,而是坐在地上,往嘴里灌着酒。
      我就那么看着他。
      他闹了一通,将书案上的东西扫在地上,然后一遍遍问我为什么。
      我不懂。
      也没上前阻拦。
      反倒觉得解脱,不用再装了。
      许是见我没有动作,他泄气般想抓住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这些年,你不愿对我笑,也不愿与我多说什么,连碰也不愿我碰。你便这般恨我吗?”
      我跪下,“陛下,奴才不敢。”
      他呢喃着,“我以为当了皇帝,想要的都会有,可最想要的却没有了。”
      尊严,权势。
      他都有了。
      依旧不满足。
      我顺着他的话说着,“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何苦折腾自己。”
      他呆呆的看着我。
      “你从来这样。”他站在那,哽咽道:“你替我看看这天究竟是什么样的吧。”
      话落,我惊了一下。
      他愿意放我出宫。
      我磕了个头:“谢主隆恩。”
      “走吧。”
      我站起身就往门口走,许是太高兴,脚下不是很稳。
      他又叫我:“小玉子。”
      “……奴才在。”
      “太子是智王的孩子。”
      智王。
      四皇子。
      皇帝一母同胞的哥哥,只是被养在先皇后身边。也是几个皇子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甚至常年住在宫中,就在皇帝的密室中。
      算算日子。
      正是皇后入宫时。
      可不关我的事啊。
      15
      到了出宫的日子,我收拾好东西,皇后宫里的人便唤我一聚。
      我愣了愣,还是去了。
      她独自站在池边喂鱼,一身华服衬得她富贵无比。
      看见我,她笑着招了招手。
      我要行礼,她摆手。
      “公公真要走吗?”她回头看我。
      我点了点头。
      “走了才好。”她说,“我与智王幼年相识,他说以后会娶我。后来父亲逼我进宫,我便放弃了,但陛下让我们重聚了。”
      皇帝与我说过小太子是智王之子后,我便大概知道了这之间的事,实在不想听细节。
      我皱着眉。
      更不懂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时候说这些惊天动地的事迹。
      “陛下答应我们,只要我管好那些不老实的嫔妃,来年春日,便会帮我们出宫。”她又笑了,与平日判若两人,“我也要自由了。”
      我依旧不说话。
      他们关系太乱了。
      我问:“娘娘唤奴才,便是说这些吗?”
      她淡淡笑着,还想说什么,看到我平静的神色,却又摇了摇头。
      我转身就要走。
      她又说:“公公,你与皇帝走到如今,很累吧。”
      累啊。
      怎么会不累呢?
      这样长的路,他慢慢去吧。
      16
      入宫第十四年,我出宫了。
      背着皇帝赏赐的金银,缓缓踏出高高大大的宫门,阳光洒在我的身上,真温暖。
      我知道皇帝在身后看着我。
      但我没回头。
      陛下,
      这天下是您的掌中之物,可我不是。
      完
      2024.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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