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写信给你》失眠雨

3、太阳

　　09.

　　2010年的暑假，方知显十一岁，随父亲回乡下看望年迈的爷爷奶奶。

　　方知显到现在都记得那条离家很近的小土路，车轮碾过的土尘能带起好几米远，小路两侧的树是茂密且郁郁葱葱的，还有翩飞的麻雀与悠扬的蝉鸣。

　　“知显，这次回来要不要在这里住一住？爸爸晚上可以带你去摸知了。”方修远骑着一辆在那时方知显看来十分有力量的摩托，他在摩托车后紧紧抱住他爸的腰，使劲摇头。

　　“不想在这里。”

　　爸爸笑了，“为什么不想？是奶奶烙的葱油饼不好吃，还是每次去时爷爷给你买的小零食不够多？”

　　“都不是，”方知显头摇得更狠了，像只拨浪鼓，“奶奶的葱油饼和爷爷的零食都好好吃。可是我更想回家和朋友们一起玩。”

　　“哦，”方修远表现的格外理解，“原来是因为在这里没人可以一起玩，想小伙伴了？”

　　方知显仰头看着小路两旁茂密的枝叶，缓缓点头，“嗯。”

　　10.

　　方知显到家时刚好中午，奶奶在厨房里烧饭，见他来后果然烙了好吃的葱油饼。

　　爷爷坐在堂屋门口，手里摇着一把芭蕉扇，布满褶皱的脸上充满慈祥的笑容，“知显先来吃饭，吃完饭后爷爷带你去集市上赶集好不好啊？”

　　方知显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墙头边上，手里拿着小树枝逗弄蚂蚁，闻言慢慢摇头，“爷爷，这次我不想去集市了，我想去外面玩。”

　　方知显上次听说隔壁的刘大伯在河堤上有一棵桃树，眼下桃子应该熟了，他盘算着等会儿睡完午觉后自己去摸两个尝尝。

　　-

　　蝉鸣声在寂静的午后更显聒噪，躺在院子里吊床上打盹的男孩睁眼，视线聚焦到那个小圆点似的太阳，心里的数字从一百默念到一，起身跳起，然后飞奔出门。

　　这么好的时间，这么好的地点，这么好的天气，最适合出门摘桃了。

　　村里的路很长，炽烈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方知显一路追逐着一只白色的蝴蝶，穿过小溪，跑过河堤，从绿油油金灿灿的油菜花田里钻出来，衣服上沾满了花粉，他抬头，眼睛一亮。

　　是刘大伯的那棵小桃树。

　　只是他来得太过巧了。

　　“知显，来偷伯伯的桃子啊？”刘大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在树下乘凉，唇边叼着一根还剩半截的烟。

　　方知显略显局促的拍拍裤腿上的花粉，眼睛被汗水润湿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大伯……”

　　他话还没说完，远处的刘大伯突然向他怀里扔出了一个东西，方知显下意识用手接住，手上的触感有些毛毛的，是一颗黄色的小毛桃。

　　刘大伯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又讲几个很大很圆的桃子放进方知显怀里。

　　“这桃子今年第一次熟，应该还不是很好吃。我记得你惦念很久了，先拿这几个回家尝尝吧。等你回城里的时候，伯伯再给你送去一大袋。”

　　方知显憋得脸色通红，嘴巴局促地抿在一起，怀中的桃子被他抱在怀里犹如珍宝。

　　“谢、谢谢伯伯。”

　　方知显抱着几个大圆桃在田野上奔跑，他又看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不知是不是他来时看到的那只。刘大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向他挥手，嘴里喊着“下次再来找伯伯玩”。

　　这里也很好。

　　方知显耳畔是悠扬的蝉鸣，他看着头顶的绿荫，忍不住想。

　　小时候做事情往往不分前因后果，只是凭着一种对待事物的乐趣或一股冲动就来了，眼下方知显像小偷般揣着几个桃鬼鬼祟祟地往家中跑，终于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几分可笑。

　　他在回家的路上要经历一段居民区，也就是村里人居住最密集的地方，住在这里的人，每逢过年的时候都会聚在一起烧火堆取暖，一起拜年，谈论家常旧事。

　　而现在可能是太阳毒辣加上午休的原因，家家户户虽仍都开着门，偶有几声狗吠声，却没有在门口嗑瓜子唠嗑的人了，整个街上安静得很。

　　方知显有个习惯，跑步的时候很喜欢看远方的太阳。

　　而且今天，太阳在他的斜前方，只是被房屋楼顶的一个不明黑色物体给遮住了。

　　方知显有些不悦。

　　等等，黑色物体……

　　方知显睁大了眼睛。

　　那哪是什么黑色物体，分明是一个人影！！！

　　“楼上有人”这个词让他心中警铃大作，方知显很小的时候就听一些七大姑八大姨说城里有很多年轻人压力大想不开要跳楼的，那时的他虽然对“自杀”这个字眼的概念很模糊，可作为新时代的好少年方知显从上幼儿园开始就被老师教育要帮助他人，因此他二话不说就往楼上爬，怀中的桃子在动作间掉落了一地。

　　村里的建筑物普遍不高，方知显很快就爬到了顶层，他气喘吁吁，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果不其然在天台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的背影。

　　眼见着不远处的男孩一只脚已经向前迈了出去，方知显瞳孔骤缩——

　　他的性格不是很张扬鲁莽，却还是义无反顾地直接冲上去，拽住了那个与他素不相识的男生的衣服。

　　“哎！”方知显大喊。

　　“站在这里很不安全的，为什么要离边缘这么近？！”

　　-

　　“啪哒——”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好像没有，在男生即将抵达另一个彼岸时，却硬生生的被一股外来阻力打断了。

　　原来碎掉的，是他当初一跃而下的勇气。

　　方知显喘着粗气，鼻尖有一层细密的薄汗，他迅速将这个男生拉回天台中央，男生不说话，也不挣扎，任由他这个陌生人拉着，远离了那个危险的平台。

　　“你没事吧？”方知显皱眉，焦急的看着这个与他素不相识的男生。

　　男生不说话，沉默地低着头，也许是营养不良的原因，他比方知显要矮一些，因此方知显看不到他的表情。

　　方知显见男生许久没有动作，反应过来自己动作有些突兀了，忙放开一直抓着对方衣服的手。

　　“对不起，我吓到你了吗？我不是故意要拉你的，我看你离楼边缘那么近，还以为你要……”

　　方知显有些烦躁地挠挠头，开始想念他的小毛桃了。

　　“总之，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如果你不是要跳楼的话，我，额……总之，你没事就好。”

　　男生瘦瘦高高的，站在天台中央，方知显刚才看到了他乌黑无神的眼睛，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如果没事情的话我就走了，你记得早点回家。”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方知显自己都听着尴尬。

　　回去又要被爸爸嘲笑了，他方知显，今天貌似又瞎逞英雄做了件蠢事。

　　方知显叹息着转身下楼，却忽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你……”

　　“嗯？”方知显迅速回头，以为自己幻听了。

　　“你……为什么要拉我？”

　　这是男生第一次向他说话，也是第一次向他发出疑问。

　　他太瘦了，连手腕间的骨头都清晰可见，方知显刚才没注意，此时才发现对方的脸颊上、胳膊上，到处都有深浅不一的淤痕。

　　方知显：“我刚才从街上路过，刚巧看到你在天台。我以为你要往下跳，就……”

　　“我就算跳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方知显顿住了。

　　“我就算跳了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自私又虚伪，能用喝过的啤酒瓶往人身上扎，小孩子又怎么样，小孩子就可以作恶多端为所欲为吗，那我呢，那我算什么？那我算什么……”

　　男生的眼睛很好看，却空洞无神，他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了，疯狂的控斥着某些人的所作所为，却又好像想要迫切的寻找一个答案，方知显本应对这样情绪不稳定的人感到害怕的，可他并没有。

　　“你如果真的跳了的话，当然和我有关系了。”方知显仰望今天的天空，这里的太阳好像都比别的地方要更刺眼，“喏，都怪你，那时非要挡着我看太阳，若不是这样的话，我才不去拉你呢。”

　　“可话说回来，老师说过，见死不救等于罪犯。不拉你的话，我可是罪大恶极哦。”

　　方知显昂首挺胸加叉腰，觉得自己真是太有范了。他青涩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你不看动画片的吗？动画片的主人公说了，不为拯救苍生而死的人都是废物。”

　　“所以——”

　　方知显一手叉腰，指向对方。

　　男生空洞的眼睛逐渐映照出了一张少年的脸，对方很白，眼眸很亮，像酷夏里的小青松，不加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发散着直白的善意，方知显笑着说动画片中的中二台词，并向他发出邀请。

　　“我的梦想是拯救世界，你和我一起吧！毕竟……被一点点小事情就打败，没把敌人杀死就先想着自己往下跳什么的，也太窝囊了。”

　　窝囊……吗？

　　而很久以后的方知显或许才知道，原来有时候拯救一个迷惘无助的人真的可以这么简单，他只需要一双曾挽回对方的手，一句看似正义凛然且中二的台词，还有一双充满善意且透亮的眼睛。

　　男生攥紧了拳头，缺氧溺水的心脏好像被人装上了氧气罐，所有的苦涩艰难与不堪，在这一刻，好像都可以被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