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海的誓言》秋山野水

1、chapter 01

　　初夏黄昏，海风斜阳。临海的江镇总是那般风姿旖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就连咸湿的海风中都透着栀子花香甜的气息。

　　渡船离码头近了。碧蓝的海水拍打着烟波中的船只，在陈旧的窗边留下浪痕，出没风波里。

　　烟波浩渺，如诗如画。

　　海浪翻卷，涌出雪白的浪花，船摇。不少难得见海的内陆游客许是惊叹，竟三三两两地围上了栏边，言语中满是赞不绝口的美誉与讶然。

　　的确，心旷神怡的初夏蓝海，碧海蓝天，本就是一副诗情画意的怡人景象。

　　带着小旗的导游也恰到好处的清了清嗓子，开始介绍起江镇的风土人情，神话传说。字正腔圆的解说随着扩音器传遍船舱的每个角落，满舱的游客脸上都写满了对未知的兴奋与好奇，激动与赞美，只有船舱角落的那名微微阖眸的年轻女子显得那个格格不入。

　　“江镇的历史悠久，地域临海，四季怡人，适合久居……”

　　导游甜美的解说抑扬顿挫，引人入胜，再看窗外海天一色的壮阔景致，听身边赞语连连，温幸安却依旧打不起任何精神，右脸安静的侧在临窗的小位上，贝雷帽斜斜扣在脑袋上，松散得有几分凌乱的长发就那样漫不经心得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颊。

　　就像带着千年娓娓而来的故事一般，叫人看不清，猜不透。

　　窗外景致当然很好，海风吹拂，海浪拍打。海面上的细语连成一片，别出心裁的奏响这独属于海边小镇的迎客乐章，就连滴滴呜呜的海螺声，似乎也找到了寄托。

　　温幸安无疑是另类的，她是那么格格不入，年轻的脸颊上写满了不属于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疲惫，憔悴，还有……

　　说是释然，可那平平的唇角显然没有释怀的笑意，说是凄然，那双漆黑的眼眸中似乎也没有伤春悲秋的泪痕……应该，说是淡漠。

　　永远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淡，就好像对外界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不予理会，只身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静看花开花落，光阴轮回。

　　其实这样过于丰富的猜想其实对温幸安都是有点多余的，一切的原因，便是寂寞到绝境的安静

　　——没错，她听不见。

　　右耳的声音对她是那么朦胧，恍如隔世般遥不可及。船只在风浪中不可避免的颠了一下，温幸安浑身一颤，就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助听器。

　　她才下飞机，为了避免长途飞行对这种特殊听障器材的影响，她只得刻意摘下。一块冰凉金属硬生生塞进耳朵里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从下飞机到现在，她便硬生生的握了好久，只凭听力尚存的左耳分辨讯息。

　　明明那场事故早已过去了半年，她却依旧没有与这块冰凉的金属达成和解，依旧执拗的不肯戴助听器。

　　她总忍不住想，明明是那么冰凉的一块金属，却也有着那样灼人心扉的滚烫。那秀美沉静的侧颜上好似总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与凄然，就那样透过数万重风浪与遥不可及的大洋彼岸相望——那是她曾经梦想开始的地方，如今却被指尖的冰凉的金属击的一地粉碎，溃不成军。

　　就好像海浪一般，总是被过往的船只腰斩，然后化作星星点点的水痕，流入江海，再无痕迹。

　　指尖的茧疤好像在提醒温幸安，那些辉煌的过往和不堪回首的昨天，见证着一代音乐才女被迫陨落的悲剧。

　　温幸安呆呆地望向窗外，突然有些好笑。

　　那些过往脆弱不堪的梦想，似乎就在一夜之间便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不知发呆了许久，船也悠悠荡荡的靠近了码头。客舱里年轻的服务员声线甜美而又动听：

　　“各位乘客，船已经到达江镇的渡口了，请您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尽快下船，感谢您的配合。”

　　恍若梦初醒般，温幸安拎着皮箱下了船。

　　她右耳的听力实在微弱，哪怕服务员近在咫尺，却也把声音听得很不真切，呆愣半天，以至于成了最后一个下船的乘客，还收获了服务员小姐善意的关心。

　　有些好笑。

　　温幸安随着人流，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突然手机震了震，划亮屏幕，四姑的最新消息映入眼帘。

　　四姑：安安，我这边临时有点事可能不能亲自去码头接你了。我让小岑去了，他应该快到了。

　　温幸安滑动手指，刚想在键盘上回复“好的”，只见表弟小岑的电话便插了进来：

　　“安安姐，”对面传来个年轻的声音，温岑哭丧着个脸，苦兮兮道：“姐，我刚接到点急事，不能去接你了。不过我有个朋友就在附近，我跟他说好了，待会儿他顺路送你回去哈……”

　　温幸安有些一头雾水，不解道：“你的朋友？什么人？这样麻烦人家总归不太好的吧……”

　　对面显然是自信满满的打起了包票：“诶呀，没事，他挺乐意的，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举手之劳嘛……我这就把他电话发你。我跟你说啊，这人绝对靠谱……”身旁人声嘈杂起来，温幸安瞟了一眼，到出口了，便下意识握紧了手机：

　　“你说什么？”

　　只可惜她的声音太小，一出口，便淹没在了出口拥挤人群的喧嚣里。

　　“听不见听不见，太吵了，”对面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飞快的结语道：

　　“就这么定了吧。”语罢，便挂了电话，下一秒，一条带着附注的信息便弹了出来。

　　CC：这是我朋友的电话号码，185xxxxxxxx，姐你自己联系他哈。

　　下面还有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个年轻男子，只拍了临近窗边的侧颜，有些不太清楚，依稀可以看出青年清隽的轮廓，身上只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却也有着别样的气质。

　　似曾相识，温幸安总有些独特的预感，眼皮突突地跳了跳。

　　她动了动手指，飞快回复。

　　Sherry:到底是谁？我总怕不太熟，这样麻烦人家不好。

　　那边也回复很快：

　　CC：Guess what?我先忙了不跟你说了，晚上见哈。

　　有些无奈，却也认输。温幸安只匆匆扫了一眼，纤长的手指随即划过荧屏，目光就那样深深的注视着那一串毫无规律的电话号码，点开了拨号页面，正欲拨打这位“靠谱的朋友”的电话，谁知身后一挤，一股莫名的大力不知从何而来，撞的温幸安有些踉跄眩晕，手中的手机也不受控制的脱手而出，不知何处。

　　“都让一让啊，收拾垃圾了……”身后传来码头清洁人员吃力拖拉着垃圾桶的声音。身旁有人不满的抱怨几句，温幸安也在这片刻的间隙里缓了缓，便低下头开始寻找自己的手机。

　　“麻烦让一下，我的手机……”她吃力的挤过潮水般的人群，声调不觉提高两分，“麻烦让一让，谁看见我的手机了？”

　　“这是你的手机吧，姑娘，可要保管好。”一个银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拍了拍温幸安的肩，她惊的一缩。

　　“谢谢您。”温幸安回过头，见来人并无恶意这才安下心来，道谢连声。

　　老太太倒是很和蔼：“姑娘这是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陪你去码头的医务室呢？”嗓音柔软温和，带着江镇独特的口音，弯弯软软，娓娓动听。

　　“没事，谢谢您。”温幸安握着失而复得的手机，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挥别老太太，一低头，心里却又生出另一片忐忑来——

　　手机经此一役，已经光荣牺牲了。原本光洁锃亮的屏幕现已碎裂沟壑，压根开不了机。

　　开不了机，又怎么打电话联系小岑给说的那位“靠谱的朋友”呢？单凭自己，是很难找到四姑家的吧……

　　怀着满腔踌躇与担忧，温幸安还是顺着人流走到了码头的出口，不安局促的张望，希望能在茫茫人群里找到一个熟识的面孔。

　　手心紧张的出汗，她脑海里已经开始盘算着回家的路线。

　　江镇，是很多年没回了。记忆里斑驳的石板路早已随着江镇旅游业的发展的不断更迭换新，成了更具现代清新风格的欧式建筑，家的印象也早已模糊不清。她只知道，码头距离家很远，那是她高中时期放学偷闲常来的避风港。好像在码头，望着那片平静蔚蓝的海，跃动的新潮就能平息，所有青春记忆里的年少往事都能被抚平伤疤，无忧无虑。

　　只可惜，青葱岁月追忆不回，当初浅笑温柔的少女也在岁月长河中长成了大人模样，不再无忧无虑，总是舒展的眉头，也被时光漾成了微微蹙起的模样。

　　哪怕很想任性一把慢慢沿着儿时小路追忆青春，时间也是不允许的。四姑还在家里等她，她不能回去太晚。她向码头前开阔的广场走去，那里能应该能打到车。打了车，应该就能很快到家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捏紧了裙兜里的钱夹。幸好，钱夹还在，总不至于尴尬到无钱付车费的囧境。

　　广场上人来人往，街边挤满了不少拎着大包小包的游客，正焦急的挥手招出租车，邀请拼车的吆喝声络绎不绝此起彼伏，通过冰凉的助听器传到她的耳朵，就有些电子音的喧杂。

　　温幸安决定慢慢等。

　　一辆辆计程车驶过她的眼前，她对着司机摇下的车窗摇摇头，神情倔强又坚定。那意思已经很明确，她不愿拼车同乘。

　　她性子安静内敛，不是个热忱的性格，自然不愿与游客同乘一辆计程车拼车。她只愿自己一个人慢慢等待，等待一辆只愿接她一个人的车来。

　　但是很显然，车水马龙的晚高峰上，等到一辆不用拼车的出租车显然也需要运气与耐心。

　　温幸安微微失神，下一瞬，一声刺耳的汽车刮擦将她拉回现实。

　　“你还在等什么？不走吗？”身前猝然停下一辆米白的长厢跑车，车窗降下，青年懒散沙哑的声音伴着舒缓的晚风飘来，漫不经心却又格外蛊人心弦——

　　她转过身，低下头，好巧不巧，正正对上一双眼眸微抬的桃花眼，整个人一下愣住了，目光对上那双桃花眼，几欲闪躲，却终究在那灼灼目光的注视中败下阵来，只得悠悠叹口气，目光便再没离开过。

　　那分明是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眼角眉梢都透露出一股风流与不羁的味道，左眼眼角有一颗很小的美人痣，更为这双本就精绝艳艳的桃花眼更添了几分颜色。美人痣，总是更添几分流光溢彩嘛。

　　很漂亮，很完美，就连眼角的弧度也不曾改变，和记忆里那双深情的眼睛很像，只是如今却多了几分轻挑与潇洒，成熟与不羁，好像在预示着少年不再是当年人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温幸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艰涩的开口。

　　那是她过往十多年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同巷邻居，也是她年少情窦初开的恋人——江则臣。而此人，此刻本该在阳光明媚的英式庄园里优雅地品味他的下午茶。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缄默——江则臣就那样深深的望着她，抿起唇，没有说一句话。目光深沉，眼眸中如同藏着千万颗璀璨星河。

　　好半晌，那醇厚又沙哑的声音才再度缓缓响起：

　　“还不上来？要我亲自帮你开门么？”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嗓音格外低沉，听不出情绪，傍晚的余晖落在他身上，给他好看的眉骨镀上了一层金光，竟然温幸安有些恍惚的错觉——

　　就好像是回到了高中时期，少年载自己回家的那般温馨。少年眉眼倔强，停在少女的身前，拍了拍后座，语气是昂然的，却又能听出尾音里小小的撒娇：

　　还不上来？

　　只可惜，他们桥归桥，路归路，早就有缘无分了。

　　见状，温幸安只得客气道：

　　“不用了，谢谢你，我在等人接我……”

　　她不想和江则臣有再多的牵扯，哪怕只有一点，也足以让她羞赧。更何况，以她如今这样引人嘲笑的狼狈样，江则臣又会如何想她……

　　她不敢去想。

　　“呵，你在等谁？我怎么不知道？”江则臣一挑眉，淡淡的开口，语气冷的不容置喙，一边摸出手机，聊天界面亮起的瞬间，温幸安看的分外清楚。

　　那是小岑的微信头像。页面上的信息清清楚楚的停留在半小时前。

　　CC：江哥，你能去码头帮我把安安姐接回来吗？拜托啦，jpq.

　　温幸安愣住了，再度望向面前清隽的青年时，眼神里已经有了不可置信的错愕。

　　见状，江则臣这才慢条斯理的收起手机，唇角勾起，带起薄凉的笑意：

　　“既然你看到了，那就赶紧上车，别磨蹭。”他扬起头，眉梢一动：

　　“还是说，温大小姐是怕看见我么，不仅不接我电话，甚至连车都不愿意上？”他慵懒的撑着下巴，靠着车门上看着她，手机屏幕再度亮起，是通话界面未拨通电话的显示栏，那分明是温幸安的号码。

　　“手机摔坏了……”温幸安无措道，只好悻悻举起手中屏幕早就碎的不成样子的手机，“在出站口，不小心摔了，然后就……就坏了。”

　　她不敢去看江则臣的眼睛，生怕他又要说些什么。

　　他会说什么呢?幸好我早就和你分手了，如今你多么狼狈啊……

　　可笑啊，她又在怕什么呢？自知理亏，当年的确是她不辞而别，杳无音信，面对江则臣，却也只剩无可奈何的沉默。

　　“没什么的话，那就上车吧。”车门打开，江则臣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却是淡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她怔住了。

　　温幸安抬眼望去，和预想的不同，只见他神态自如，泰然自若，不知道是不是温幸安的错觉，他似乎笑了笑：

　　“你的箱子重吗？需要我帮你放到后备箱里吗？”

　　温幸安的脸一下子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