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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孤为客早 ...

  •   雨簌簌落不停,四月虽已过半,秋水城的空气却仍旧徜着冰冷。
      慕云酒楼是秋水城最大也是最好的酒楼,凭着占据河州三角的地势,它视野开阔,临江眺望可见清澈的桃花江水卷着如雪的落花汇进湍急的丽水,顺水而去的两岸,每到夜里华灯初上,
      幽暗的江水倒映出岸上的灯火,流光幻彩的景象就像透过七彩琉璃去看这三千红尘,忧与伤的暗淡,快与乐的明艳,皆在这一江之隔的对岸。
      有人说,到了秋水城不往慕云酒楼临江赏一次夜,那等于白来秋水城了。
      而此刻,慕云酒楼的门前,掌柜庭秋正不住的张望,好像在焦急等着什么人前来。
      先前酒楼来了一位女客,同行有五六人。女客青衣直裾,冷淡内敛,面上看不出神色,与她同行的人都是黑衣短装,脸上烦躁难平。
      庭秋能成为慕云酒楼的掌柜,自然最会看人脸色的,这些人都带着兵器,看来惯跑江湖,脸上疲惫之色难挡,可能是路经秋水,暂做歇息。
      江湖人庭秋见的不少,只是这一群,看上去是一路的,气氛却不对,双方皆是面冷如冰,庭秋害怕他们惹出麻烦,心里嘀咕着,能早些打发他们走就好了。
      此时正是生意渐好的时候,女客要了一间雅室,留其他几人在一楼等候,庭秋装做数了数桌子,脸上挂满客气的笑道:“这位女客,一楼怕是招待不下了,可否请几位一起移步雅室?”
      女客已登了楼梯,听庭秋这么说,她往下看了一眼大堂的空桌:“不是有空桌吗。”
      大堂的空桌此时变得尤为打眼,庭秋端着满面歉意的笑脸陪着不是:“真是对不住了,这些都是老主顾早前预定好的,现在虽然没人,但人马上就来了。”
      女客面无表情的看着庭秋,庭秋陪着笑,此时忽然有人道:“没有空桌,我们大不了站着。站着的地你总有吧?雅室我家小姐要用来会友,掌柜你让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也挤进去,只怕要惹她不高兴!”
      说话的人,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尊着这位女客,却是人都听得出她言语里的不善。
      原来那位女客是黑衣人众的小姐。可是……不像呀……
      庭秋看了一眼女客,她神情冷淡,好似不为这话所动。
      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说话的人,她是黑衣人中唯一的女子,眉目张扬,嘴角如画,是个给人印象深刻的女子。
      庭秋正暗自琢磨这位女客会如何应对,只听她淡如烟水的声音,一点情绪也没有的道:“知道要惹我不高兴,你何不闭嘴。”
      庭秋心里“咦”了一声,转头去看黑衣女子,原以为她会继续顶撞,被女客一训之后,她反倒一脸不痛快的闭上了嘴。旁边几人露出笑意,看样子这情景他们都见怪不怪。
      这时女客对庭秋道:“要是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就把他们赶出去淋雨吧。”
      她的样子可一点也不像在说笑,庭秋露出苦脸,开门做生意哪有赶人走的道理,这酒楼虽不是他开的,但生意却是他要照看的。余目瞥见那黑衣女子的不快越来越重,庭秋正想为这僵局解个围,却听女客唤出一个叫他一惊的名字。
      “算了,你也不必管他们了。这天气不好,心雨不会出门,你去请他来和我见一面吧。我在这里等他。”
      人人都以为他是慕云酒楼的老板兼掌柜,却只有他和张小丁知道这酒楼真正的主人是秋水城心家的大少爷心雨。如果说先前只是粗略的扫一眼,此刻庭秋却是细细打量起来人了。
      女客眉峰冷淡,分明是秀美可人,却冷淡地好似一具白瓷玩偶,什么表情什么情绪也没有。像是想到什么,庭秋啊了一声,竟越看她越觉得面善,以致最后想起是像谁时,他竟失声叫了出来:“是夜小姐吗?”
      夜蝉点点头,冷淡的眼中透出一丝暖意。得到她的肯定,庭秋一下就激动起来,朝着大堂喊出了一串:“张小丁!你在哪!快!快去府里请公子。就说小姐回来了。”
      正在招呼客人的张小丁瞥了一眼楼梯上的夜蝉,他问庭秋:“什么小姐?”
      张小丁不像庭秋,他入心家才四年,从没见过也没听说府上有过什么小姐。
      为张小丁毫不掩饰的打量眼神,庭秋脸一红,心里怪他没有眼色,只好急嚷嚷道:“让你去你哪来那么多废话。”
      见庭秋急红了脸,张小丁没有再驳他,只是笑笑,放下手中客人点的酒菜,连伞也没有打,一头就冲进雨中去了心府报信。
      庭秋让其余人招呼一楼的几人,也不再说空桌被人预定,带着夜蝉上楼直奔慕云酒楼最清净也是视野最好的雅室。
      临进门,看见门上写着“厌暑居”三字,夜蝉脚步一滞。
      庭秋见她出神看着上面,笑着解释:“这间雅室不接外客。就是公子来的时候,给自己用的。房名当初想来想去,用的好像是唐人诗句。那诗是怎么说的来着?我想想……”
      庭秋皱脸思索。
      夜蝉却抿起了嘴。
      庭树忽已暗,故人那不来。只因厌烦暑,永日坐霜台。
      诗是唐人韦苏州韦应物的诗。字却是一个十五岁孩子的字。当初字弱,硬学晋人风骨,学得不伦不类。如今再看这诗与字,心事却已全非。
      秋风扫暑,左等右等,故人还是不来……当年的浑然无觉,到如今的刻骨之痛。
      仅仅只是四年。

      心府离慕云酒楼有段距离,庭秋掐算时间,明知道心雨不可能马上过来,还是忍不住在门口张望。一些熟客见他,都笑问庭掌柜在等什么贵客临门。他笑着推说老板要来。
      等了一阵,雨声中忽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那马蹄声出现的是一辆疾驰而来的马车。
      撑伞走在街道的人被马车驶过溅起的水花溅了一身都是哀声抱怨,驱车人却不管不顾,只求一个快。
      见到驱车的人是张小丁,知道心雨来了,庭秋撑伞迎了上去,从车上下来的人穿一身青灰色衣裳,他抓着庭秋问:“人呢?”
      心雨那张平日写满无聊的脸此刻像被什么点亮放着光彩,庭秋为他撑伞,却跟不上他三两步冲进酒楼的步法。
      “在厌暑居。”
      张小丁从未见过这样的心雨,掩不住好奇问庭秋:“那夜小姐是什么人?我还从没见公子这么高兴过。”
      抖了抖伞上的水珠,庭秋看了一眼楼上,又看了一眼张小丁:“你不知道。那是公子的朋友,也是他的妹妹。”
      朋友就是朋友,妹妹就是妹妹,被庭秋说得有点糊涂,张小丁掩饰不住满面狐疑,庭秋嘴角含着笑,将伞收好后站到柜台算着今日的账目,拨算珠的手弄了一半时却忽然停下,像是后知后觉才发现……一晃竟快四年了。

      门被推开的声音,在雨声中模糊难辨。
      站在窗边的背影似有所感的回过头,时隔四年不见的人,在雨声中一时褪尽了记忆中的稚嫩与可爱,变成如今眼前的人儿。
      心雨愣了愣,只听她平静道:“你来了。”
      平淡的口吻,宛如他们昨日才见。将他一下从四年前带到了如今的雨中。
      夜蝉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涨高的两江之水:“这雅室真是好景致。”
      反手带上房门,脸上挂出一个由心的微笑,心雨道:“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自己人。等入了夜,在这里看万家灯火,可比当年我们在桃花山顶俯览秋水城的时候更美。”
      雅室的窗对江而开,斜风夹雨飘湿了窗口,落在地上,溅出一块深沉的灰。
      听心雨说“最好的东西,当然要留给自己人”,夜蝉一下触动了心事,是真真忍不住勾嘴露出了笑:“你跟赵清湖真不愧是叔侄,简直如出一辙了。”
      心雨一笑:“表叔又怎么了?”
      他又怎么了?
      夜蝉动了动嘴,却发现心事如结,待到嘴边竟一字也说不出来。
      果真应了古人的那句“胸中襞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

      五年前,她初到秋水城,正值南方的冬天,雪阴冷刺骨,她同赵清湖赶了大半月的路,两人具是疲累。而听闻赵清湖的来访,心雨兴冲冲的跑到了门口来迎他们。
      那日心雨穿着厚厚的袄衣,手里怀抱新换的暖炉,见到躲在赵清湖大氅里的她,他笑嘻嘻道:“表叔,敢情你私藏了一个这么大的女儿,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们呀。”
      赵清湖当时是什么表情?她没有在意,她只记得天太冷了,冷得她连动怒的精力也没有。僵着一张冻得通红的脸没有表情也没有情绪的看着心雨,心雨被她那么一看,笑容一时更加灿烂。
      他走过来将暖炉塞进她手里:“瞧你,都冻得说不出话了吧。表叔也真是的,既然带着你怎么还顶着这么大的风雪赶来呢。”
      这时,赵清湖替她解下了满是碎雪的披风,神情自若的将它交给心家迎上来的仆人,面对心雨层出不穷的奇怪问题,他嘴角衔着春风般的淡笑:“你这个话精,别吓到她了。她叫夜蝉。比你小一点。”
      心雨笑嘻嘻道:“表叔,不带你这么忽悠人的?就告诉我一个名字,她是谁呀?是不是你女儿?要是的话,那就是我的小表妹了。”
      心雨人小鬼大,从以前就可见精明,赵清湖拿他无可奈何,低头看了夜蝉一眼,夜蝉见他低头,也是抬头看了回去。两个人的目光在风雪中触到一起,却是那样地安静,容她如今想来,才知那个眼神是那等温柔,就像轻捏着一根羽毛,还害怕它会飞走一样。
      赵清湖顿了顿,告诉心雨:“她才不是你表妹,她是我的弟子。”
      赵清湖接着说:“我要在你这里待上一段日子,你好好招待她。”
      听他这么说,心雨显得很高兴。而赵清湖所说的一阵子,转眼却是九个月。渡过了秋水城的梅雨与盛夏,夜蝉才知道原来雨,可以像断不去的愁丝一样连绵不绝。她从小在缺水的西北长大,就算是回到南方的碎星涯,山里的雨也不像秋水城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一晃神又想起同心雨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如今再见心雨,她总觉得那些旧事,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可近在她眼前的这张脸,却被四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削减成另一张再不复青涩和幼稚的容颜。

      “我问你。”
      心雨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夜蝉不解的看着他,却未察觉自己那样透着无辜的表情很是可爱。
      “楼下的黑衣人是同你一起来的吧。他们是谁?看起来不是青衣社的人。”
      闻言,夜蝉露出木讷的表情,她呆呆的看着心雨,直到他的眉头皱成了小山,她才轻轻答说:“他们是我爹的人。”
      “你爹?”夜天夜的传闻,近来他多少也听说了些,忍不住心中的诧异,他问:“你要跟他们去哪?”
      夜蝉抿嘴看着他。
      又是这样安安静静却让人感到不安的眼神,心雨迟疑地问:“难道你要回碎星涯?”
      夜蝉点点头。
      心雨一惊:“你回去做什么?”
      夜蝉反问:“我不回去又能做什么?天下那么大,却只有碎星涯是我的家。”
      心雨脱口问:“这里难道就不能做你的家吗?”
      意外的神色闪过眉头,夜蝉静静的看着心雨,忍不住露齿一笑,她没有答心雨的话,反而将一直把玩在手的长萧往桌上一放。
      “你看看,这柄剑好是不好?”
      知道她在转移话题,心雨叹了一口气,将桌上的长萧拿起来,拿在手里发现它沉甸甸的,才知夜蝉说得不假,这的确是一柄剑,而非箫。
      他仔细地看了看萧管,握住管身第一节的地方轻轻扭动,寒光从萧身中闪现,心雨啧啧称奇的左右掂量起那柄剑。这些年秋水城南来北往的剑客,那一个手中的不是好剑。而今这柄剑虽然奇特,却也不失是一柄好剑。
      “好剑。”
      “为了让剑身能收进萧管中,铸剑师竟将剑身锻造得如此窄。”
      心雨惊叹之余,将剑身放成侧面,单眼看去,这么窄的长剑竟与普通长剑的厚度无异,甚至还要轻薄。
      “这样窄与这样薄的剑身,即使它一点也不锋利,也是这世上难得的一柄剑。因为剑身过窄的话,就注定了它刚脆易折。”
      可是这柄剑……
      心雨左右看了几次,甚至他站起来煞有其事的挥舞了几次,划开空气的清脆声音,与长剑干净的寒光相映。
      他之所以说这柄剑好,并不是因为这么窄的剑难以锻造。他之所以说这柄剑好,是他在狭窄之余,韧度竟比正常宽度的剑还要好。
      将它收回萧管,心雨皱起的眉头却始终未展,他疑惑的看向夜蝉:“剑倒是难得的好剑。但是你又不用剑,拿它有什么用。”
      她惯用的兵器是双刀,其次是拳头。就算赤手空拳不需要武器,她的刀也是从小习练,就算换兵器,不择选更顺手的双刀,为什么要挑这么一柄窄剑?
      “谁说我不用剑?”
      淡淡的说着,她半眯起的眼眸分明没有了笑意,脸上却还是一派笑意盈盈的样子。
      心雨又是一愣,倒不知是因为这个似真非真的笑容,还是因为她说的话。
      “你不习剑法,用什么剑?”
      “我不习,就不能有人教吗?”
      “你是说……?”
      仿佛知他想到什么,夜蝉含笑点头。
      心雨见果然,“咦”了一声之后,他问:“我听说秋水剑法只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徒。表叔这是怎么的……他真的把秋水剑法教给你了?”
      “你不信?我倒是可以舞给你看。反正秋水剑一共两招,一招叫风萧萧,一招叫易水寒。”
      创立这套剑法的人叫做赵悔,因为送友人出洛水,他闻秋风萧瑟,又见鸿雁南归,两岸客途不止,他一时心绪愁落,回去后便创立了这套剑法。赵清湖曾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第二招就应该叫做洛水寒而不是易水寒。所以故事权当作是故事,不可尽信。而这套剑法,正是他们赵家不对外传的剑谱。
      心雨摆摆手,意思是不需你舞,我信。
      他说:“奇怪了。虽说表叔尚无子嗣,可他怎么会传你剑法?”
      夜蝉说:“你也觉得奇怪是吗?”
      定定的看着心雨,这时窗外的雨声像是渐渐弱了,夜蝉宁静而深邃的眼眸里,有着一种他看不明白的清透。
      “是很奇怪。”受不了被夜蝉那么看着,心雨“哎呀”了一声,自顾自的把冷掉的茶水又沏满两人的杯子:“还有你爹也是。他不是一直对你不管不问吗?怎么突然派人来找你。”
      夜蝉摇摇头:“不是他,是景叔找我回去。”
      “景叔?”心雨想不起这个人:“他是谁?又凭什么来找你?你知道碎星涯现在的名声坏成什么样子吗?你这个时候回去,不几日就会变成江湖公敌了。”
      夜蝉笑了一声,并不将心雨的话放在心上,她问:“如果,我要卖掉这柄剑,你帮我估一下它能卖个什么价钱。”
      “啊?”
      夜蝉的答非所问弄得心雨啼笑皆非:“你别给我转移话题,你爹得罪的人不少……”
      夜蝉打断他:“我没有转移话题,我就是想问你,你看这柄剑,能值什么价钱。”
      知道她固执起来就像山一样不动。
      心雨从怀里摸出一把铁算盘,样子煞有其事的替她算了起来。
      “这柄剑造型倒是风雅,只是太纤细的剑身,除了女子,男子怕会使不惯。好在江湖中排得上名号的女子,都是使剑的高手。要是放出消息,你有这么一柄好剑。我帮你估算了下,是这个价。”
      心雨把算盘推到夜蝉面前,她低头看了看心雨拨出的价钱。嘴角的淡笑慢慢变成了苦涩,她将算盘推了回去,心雨见状,奇道:“你真要卖了这剑?这么好的剑,脱手以后再想找一柄一样的,就很难了。”
      夜蝉问他:“你是在可惜剑,还是想帮我?”
      心雨收起算盘:“当然是可惜剑。”
      夜蝉侧过脸,看着窗外的雨,心雨侧头看着她突然沉默下的脸,
      她说:“赵清湖……他似乎想用这柄长萧剑就和我撇清干系。”
      心雨听完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他终于把你逐出师门了?”

      夜蝉第一次见到赵清湖的时候刚满十四岁。
      算不上是被哄骗去洛阳,夜天夜带着她出门时只说要出远门,那时她还小,自然不会计较所谓的远门是何等的遥远。直到后来她模模糊糊回想起来,似乎每一次爹爹亲自送她远行,都注定是要分别。就像四岁时,从不携她一起出门的爹爹带她去了西北,见了从未谋过面的外祖父母,在那之后一别就是八年。
      两年前,夜蝉因为娘亲松小霜抱病,从西北回到了碎星涯,八年的时光如同轻烟说散就散去,碎星涯物是人非的景色,对于年幼就已告别的夜蝉来说毕竟不曾熟悉,也就谈不上生疏。
      都说洛阳金风消夏的景色凄婉如盛唐的美女,夜蝉立在飘荡于洛水的船头,心中只有凄凄然无处可诉的失落。从西北回到碎星涯,她以为从此回家就再也不会离开。可直到洛阳的冷风迎面刮来,她一颗热忱的心,瞬息便沉于了河底。
      以前是年纪小看不明白,现在她年岁已经半大不小,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亲爹不喜欢自己。
      上一次送她远去西北的理由是探望外祖父母,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阻隔了他们亲骨相聚八年。这一次送她到洛阳,夜天夜说为她寻了一位师傅。可师傅是谁?是什么样的人?他好不好?这些问题她一点都不关心。她心里悬而不敢去问的疑惑,是这一次他们父女又要分开多久?
      初见到赵清湖的时候。他一身青衣,立在迎面而来的船头上,那时水面泛着蒙蒙白烟,船只仿佛自虚无之中驶来,再就近一看,船头上的人丰神俊朗,宛如飘渺于洛水的神人一般,也不知是水面上骤起的幻觉还是真人。
      背后不知是谁家的箫音迭起,厚重中透着苍凉,如泣如诉盘旋在水面上久久不去。
      “你就是夜蝉吗?”
      那如同幻像般的神人忽然开口,温润的声音,将皱眉中的夜蝉神思从遥远中拉了回来。
      “你是谁?”
      比起他温和如水的声音,少女所独有的软绵声音却异常冰冷,就像迎面刮来的秋风,让赵清湖原本柔和的眼眸在瞬息间变得锐利起来。
      “原来……你还不知道我是谁?”
      说着嘴角边又泛开温柔笑容,在夜蝉看来却只觉得惊心,因为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对自己温柔。
      从离开碎星涯到西北松家生活,她虽是松家的表小姐,是主子,没有人敢欺凌,但毕竟一个离开父母的小孩,就算再得外祖母的宽待,府中下人的闲言闲语,她也不是没有撞见过。
      在松家,除了外祖母,其他的人都对她母亲嫁给夜天夜很是不满,连带的她这个夜天夜的孩子,在松家也不受待见。久而久之习惯了被冷淡对待,就算偶尔有人温柔待之,到最后其目的也昭然若示,不过是为了讨她外祖母的欢心罢。
      长此复往,比起冷淡人眼中不必明说的厌恶,夜蝉觉得温柔的人反而更可怕,因为那双柔和的眼眸背后,你永远无法知道,这个人真正想的是些什么。
      在洛阳行过拜师礼,夜蝉就算赵清湖的正式弟子了,可追究起来,或许这一生之中除了最初递茶下跪时叫过一声“师父”,往后数年,她一贯是冷傲的直呼赵清湖的名字。而让心雨或让众人不解的是,对夜蝉这近同大逆不道的行为,赵清湖从来不置一言的包容着。
      就像没有人能懂得赵清湖的心一样,他是个让人敬,让人惧,让人喜欢的人。青衣社的人敬他,夜蝉惧他,心雨喜欢他。让人敬畏的赵清湖与让人恐惧的赵清湖还有让人喜欢的赵清湖,这明明就是同一个人,但为什么大家所怀抱的心情却截然不同。是因为每个人眼中所见到的他都不一样吗?
      夜蝉疑惑的思索着,那是她到了秋水城,在见识过赵清湖的狡猾与冷酷之后,她同心雨谈论起赵清湖时,一瞬间自她脑海里闪过的念头。
      在洛阳她并没有待很久,虽不知道为了什么,敏锐如她却感受得到青衣社上下的人心浮动。这种浮动并非是因为她的到来,而是一种蛰伏已久,渐渐隐藏不住被崭露出来的人心躁动。
      模模糊糊间,这种人心躁动的脉络眼看就能被她理清头绪,赵清湖却很突然带她去了秋水城。
      离开洛阳的时候刚刚立冬,洛阳还未曾下雪。
      等到隔年她同赵清湖再回去洛阳时,又是一年深秋,金色的作物收成,蕴含着这一年的丰收。然后对青衣社来说,这却不是平静的一年。

      “你怎么不说话了?”
      夜蝉低眼沉默,以为自己的玩笑话过了头,心雨侧头瞅着她的面无表情。就像初见她时,他抑制不住好奇瞅着她的目光一样。
      这人间的年光同流水般,一去就不可复追,他们彼此间变化了的不单单是外貌,就连心境,说不定也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
      她虽还是冷淡如常,但这冷淡中又有了些不一样的温暖,让她整个人不复初见的尖锐,变得温润了许多。心雨想,也许是和他表叔相处得久,久而久之夜蝉也变得与表叔有些相像了。
      人就是这样,长久相处,再是不觉得,性情或举止多少会变得同亲近的人相似起来。
      也许这个变化,连夜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只有他这个旁人反倒看得清楚。
      如果不是她心里有些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当初巴不得和他表叔撇清干系的人,到了如今旧愿成真,为什么反而说不出话,甚至连一句嘲讽也没有。
      “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找个人说说。”发现心雨温柔的看着自己,夜蝉低低道:“可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心雨一时无言,只能陪着她沉默,过了一会,夜蝉忽然问他:“你知道宋玄死了吗?”
      “听说过,但不知真假。”
      夜蝉问:“你听说的事如何?”
      不解她突然问这做什么,心雨道:“都是些江湖传闻,说宋玄篡夺青衣社不成,后又中了毒,入梅园要盗九转紫灵芝,被表叔给擒住,最后焚身于梅园大火之中。”
      “你知道……”对上心雨探究的目光,夜蝉一时难掩疲惫:“中毒的其实不是宋玄,而是赵清湖吗?”
      “什么?”心雨掩不住惊讶:“中毒的是表叔?那他打不打紧?”
      夜蝉摇头:“我不知道。”
      心雨皱眉:“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都在青衣社?”
      “半年前,赵清湖中了剧毒招命,所以退居梅园将青衣社交给了大小明霜打理,宋玄不甘大权旁落,几次派人入梅园刺杀赵清湖,捏造各种诬陷大小明霜,后来赵清湖用计杀宋玄于梅园,可青衣社的内乱却不是一时间可以平息。”
      夜蝉顿了顿,发现心雨听得认真,她叹了一口气,又往下道:“招命号称天下第一难解之毒,医仙将里为他号过脉,说他只有一年可活。”
      心雨眉头难解:“九转紫灵芝不是可解百毒吗?难道对招命也没有用?”
      夜蝉露出忧伤的眼神看着心雨:“江湖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宋玄的确焚于梅园大火,梅园尽毁,九转紫灵芝焉能还在?”
      “那招命……就真的无药可解吗?”
      “我不知道。”
      见她面色惨白,疲态十分,有个问题梗在喉中,他实在不知该不该问:“表叔已这么不好,你为什么却要回碎星涯?”
      “你以为是我愿意回去?”
      心雨没答。
      “你太不懂他了。就连我,也从来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夜蝉脸色平常,敛起的眉峰却像在极力忍住什么:“他叫我去找剑师培颜取长萧剑。我便顺路从白云山求到一颗万云芳。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
      欢喜得不能自己,就像那颗万云芳要救的人不是他赵清湖,而是救治自己一般。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把他人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还重要。甚至恐惧他死去,比害怕自己死去更甚。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焦虑得就像有亿万只蚂蚁在一口一口啃咬着她的心。
      她说:“你知道当我回去,见到青衣社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色,宛如我离开的不是一个月,而是一年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原来取长萧剑不过是个幌子,我心里还暗自高兴,他传我秋水剑,可到头来……这只不过是他怕我起疑,故意把我从青衣社支走的幌子。我就像个傻瓜去找神医九方,去闯白云山。他身体已那么不好,为什么还要将我支走?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她盈盈闪动的目光就像衔满了泪珠,是那样的哀戚动肠:“心雨,如果你知道,你告诉我好吗?”
      她和表叔是怎么了?心里有这样的疑问,但他终究没有问出来。
      “表叔是个怪人。这天底下能看懂他的人,只怕根本没有。”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事已至此,你生气也没有用。青衣社虽能凭空消失,但青衣社的人遍布天下,还怕找他们不着吗?当下比起表叔的事,你将来如何?我觉得你不该回碎星涯。”
      “有什么该不该?”夜蝉自嘲道:“将来的事何等遥远。我想了又有什么用?”
      “那你……”
      “你不必再劝了,碎星涯我不会久待,回去看过之后我还是要去找赵清湖。”
      你还找表叔做什么?心雨看着夜蝉,一时却问不出口,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个想法……可他忽然有点害怕去证实这个想法。
      “这次虽说路过,却也是专程来看你。能同我说些话的人,也只有你了。”
      这一语是如此寂寥。
      心雨拧着的眉忽然就舒开,窗外的雨是冷冰冰的,可人情如何能同雨去比。说到底他们相识得早,也毫无任何利益牵扯,这样的关系才是最单纯的。
      夜蝉忽问:“他没来找过你吗?”
      “……谁?”
      “赵清湖呀。”
      夜蝉直勾勾的看着他,生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个表情。
      摇摇头,心雨说:“表叔找我做什么?”
      夜蝉问他:“真的没有找过你吗?”
      “真的没有。”
      说完,抬眼对上她询问的目光,他深沉道:“表叔如果真要消失,就绝不会让你我找到他。”
      “我知道。”
      她从来都知道……知道赵清湖的决绝与无情,也知道他的温柔和细心。
      夜蝉脸上的神情淡得若那江面上的白烟,像是稍不留神就会融进雨水中:“我都知道……”
      她忽然安静下来,让心雨只觉得不安。她不是一个善于表达自己所想的人。今天她说了那么多的话,让他都不敢去想……她是不是喜欢上了表叔。
      他们先不论身份之别。表叔大她十六岁,又与她父母相交。再加上心思沉厚,天性狡诈。就算夜蝉真的恋上表叔,可表叔未必会喜欢在他眼中等同于小孩的夜蝉。
      不用到将来,他现在就已经知道,这只会是夜蝉的一场苦恋。
      心里莫名揪痛了一下,为什么她就不能去寻一场能谈得轻松的爱恋。明明是个十分倔强的人,什么心思都藏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究竟是……要憋屈到何种程度,才会来找他一诉苦水。
      心雨无声的叹气。这时夜蝉递到他面前一个小药瓶。
      “这是什么?”
      方将瓶塞拔出来,一股药香就自瓶中冲出来。香味浓郁得心雨不由皱了皱眉。
      夜蝉见状轻轻笑了起来,然后一字一字道:“万。云。芳。”
      心雨做出苦脸问她:“你真的去了白云山?”
      “不然这颗万云芳从哪里来?”
      如梦如幻的白云山,岂是那么容易就能上去的。她虽然没说,但其中艰难心雨也想得到。
      江湖历来对白云山就没有好言好语,如不是他有堪比还魂香的灵丹妙药,江湖人避他就同躲避蛇蝎一样,都说宁愿得罪三寸蛇,也莫要去惹白云山。
      但凡是得罪过白云山主的人都没有一个能活着下山。
      而她不仅上去了,还求到了一颗解百毒的万云芳……
      “白云山主听说不是个善主,他怎么会给你这颗万云芳。”
      “他啊……他的确不是个善主。不过我既然能要到,你又何必管他为什么给我。”
      她不想说怎么得来的这颗万云芳,心雨又有什么办法能撬开她的嘴?无奈的笑笑,他说:“可是你给我这颗万云芳做什么。你不是要将它给表叔吗?”
      夜蝉淡淡道:“赵清湖既然要和我撇清干系,就不会那么容易见我。可是你跟我不一样,他还是你的表叔。你见他……比我见他要容易。所以你要是见到他,就把这颗药给他吧。”
      盯着手里的药瓶看了半天,心雨最后将塞子盖好,笑嘻嘻的收下。
      “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收着,我可要把它当宝贝一样。至于什么时候能见到表叔,我说不准,也只能干等着,不过如你所言。如果表叔要避开你,我的确比你更容易见到他。”
      笑了笑,夜蝉说:“那你可收好。”
      “放心。我会把它当宝贝一样。”
      “嗯。”
      点点头,夜蝉站了起来。
      “时候不早。我也该走了。”
      “夜蝉!”
      叫住她,心雨脱口就问:“你真的要回碎星涯吗。不能不回去?”
      夜蝉停在离他几步外的地方,天色虽然暗了下来,他脸上的神色却还是很清楚映进她眼里。一如初识,将暖炉塞进她手里的关心神色。
      “心雨……碎星涯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家。”
      “可是…如今碎星涯因你爹的妄行陷进两难境地。我敢说不需几日了,那碎星涯就会成为江湖人眼中的魔教□□。你现在回去,徒招人恨忌。你说你无处可去,那留在这里。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我们就当给彼此一个照应。”
      侧头看着心雨脸上的神色。他从来就是这样子的人,对她温文关怀,像亲人一样,从不因她冷淡就止步。或许是少年时太过于好动的缘故,他天生容不得别人拒绝,久而久之夜蝉也就习惯被他拉着四处跑,也习惯他总是异想天开的言行。
      可是这一次……这一次,她得回去了。
      “秋水城的梅雨又冷又长,这是你说的。我也不喜欢梅雨,所以我不要在这里等雨停。”
      说着低低笑起来。眼看她就要跨出门栏,心雨又哇的大声叫住了她。
      “不喜欢梅雨就算了。夏天怎么样,夏天你来,我请你吃冰。”
      “你上次也说请我吃冰。”
      “上次不能怪我,你和表叔一声不吭就走了,我怎么会知道。这次你记得来。还有……”
      夜蝉问:“还有什么?”
      “江湖险恶,少了表叔在你身边,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夜蝉对他颔首当做知道了。
      青色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青衣就像赵清湖的颜色,叫人捉摸不透。手里捏着那个药瓶,心雨不住的叹气,夜蝉是不是看出了他脸上的勉强,才将这么一颗千金也求不到的灵丹妙药给了他?
      听见楼下的小二高声嚷嚷着“客官走好”,眼前仿佛浮现她撑伞走入雨中的样子。
      无由来的,他看着窗外,水面上烟蒙斜雨,他心绪一动,嘴里不由喃喃:“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多难识君迟……”
      唐人的诗句,沉郁平实,却字字扣在人的心弦上,如同雨中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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