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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望春阁 ...


  •   戌时一刻,一道倩影自墙头一跃而过,奔着巷口的马车而去。

      石山盯着来人的穿着一愣,暗道这身衣裳还真是赶巧了。

      沈阴阴一身碧落灰蓝如意纹圆领袍,盘扣一丝不苟,内里的白色襟衣正好高出外袍一截,遮挡住修长的脖颈,乌发高束起,活脱脱一个冷面小郎君。

      “王爷在望春阁等着小娘子。”石山交代了一句。

      沈阴阴点点头,上了马车,却不知望春阁是个什么地方。

      马车驶入西市,两刻钟后停在了最为人声鼎沸,曲乐绕耳的地方。

      沈阴阴掀开车帘,眼前的花花绿绿让她的神色一僵,终于明白过来望春阁是个什么地方。

      望春阁共三层,又分前楼,后楼,左院,右院。

      作为皇城脚下最大的风月场,望春阁可谓是面面俱到,前楼招待的是些寻常客人,歌舞生平,后楼则清净的多,都是些权贵子弟,想听什么曲儿,楼里的姑娘亲自进去演奏。

      左院和右院的人,都是些不愿意让人知道身份的人物,他们或在这里商讨辛秘,又或者做些什么不为人知的事儿。

      反正就是一句话,望春阁什么样的人都敢招待,什么样的人都能招待。

      沈阴阴跟着领路的石山一路从前楼,到后楼,最后绕了小半刻钟的回廊,终于到了左院中一小幢雕花二层小楼前才停下。

      石岩就站在门边侯着,看见人来了,轻轻叩击门板,随后不等里面人回应,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沈阴阴进去。

      沈阴阴几步站在门前,几乎是推开门的瞬间便听到里面古琴之乐恰逢高潮转音,不由得一怔,就在一息之前,隔着门板她半点声音都没听到,可见其隔音的精妙。

      入目所及,珠帘之下,姜凝曜一身赩炽红圆领瑞锦纹袍,双翻开的领子露出里面敞开雪白的襟衣,两道锁骨就赫赫出现在沈阴阴的眼前。

      不仅如此,他还光着脚,半躺半倚在软榻上,红衣张扬,显得他脸色更白,眼下乌青比昨日也更严重了些。一旁的软垫上跪坐一位秀美佳人,正轻抚琴弦,如此奢靡之景,把姜凝曜纨绔乖戾,沉溺酒色,展露的淋漓尽致。

      见人进屋,姜凝曜懒洋洋的抬头瞥了一眼:

      “来了。”

      抚琴的南嫣也微微抬眸,扫过沈阴阴的脸,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好一个俊俏的‘小郎君。’”

      沈阴阴坐在姜凝曜下首侧边的塌前,对着南嫣淡淡一笑,以示回应。

      上首的姜凝曜半眯着眼:

      “用晚食了没?”

      沈阴阴点点头,又摇摇头,她醒来的有些晚,只来得及洗漱穿衣,随手拿了两块红绫饼垫肚子。

      可她胃口向来不错,昨夜又那般折腾,哪能吃得饱?

      姜凝曜也不探究她到底吃没吃,手指随意指着榻前紫檀香木桌上的佳肴:“吃吧。”

      沈阴阴自然不会推脱,身子向前挪动来到桌前,盘腿而坐,打量着那些吃食,大大小小总二十几个精细的雕花琉璃盘子。

      葡萄,樱桃,枇杷等瓜果,虾炙,鱼鲊,糖蟹等肉食,还有软枣糕,糖酥饼。

      沈阴阴给自己倒了一杯酥煎茶,而后伸手拿了一块糖酥饼吃了起来,边吃边打量着这幢精巧的小楼。

      五月天儿,怕是连侯府都没用上冰,而在这儿玉锦双绣屏风前兽形铜壶里已经堆满了剔透晶莹,冒着丝丝寒气的冰块。

      屋中摆设不多,却处处透着雅致精巧,还有美人抚琴静心神,真真是享受,沉溺其中不禁有些昏昏欲睡的滋味。

      不知不觉间沈阴阴已然将紫檀香木桌上的东西吃了大半,她顺手拿起桌上干净的帕子擦手,正欲开口与姜凝曜说正事。

      却听见一旁传来低声的‘嘘’。

      沈阴阴抬头,对上美人歉意郝色的一笑。

      “小郎君勿怪,奴家弹了近两个时辰的琴才勾出王爷的几分瞌睡,切勿扰了王爷这得来不易的小憩。”

      南嫣见沈阴阴面露惑色,手上抚琴的动作不停,温声细语的笑着解释道:

      “王爷眠短,入睡极其不易,唯来望春阁,听奴家抚琴静心,方能引睡。”

      沈阴阴眨眨眼,这回才听明白了。

      “奴家南嫣,不知道小郎君可否赏脸,让奴家有荣幸得知您的名讳?”

      “沈阴阴。”她直言不讳。

      闻言,南嫣不由得笑的更真切了几分:

      “小娘子果然爽快,是奴家想的窄了。”

      沈阴阴也笑:“你早就看出来了?”

      南嫣点点头。

      她身在风月场,一双眼睛阅过千万无数人,早就练就了‘毒辣’,早在第一眼便看出这个俊俏清冷的小郎君,其实是个小娇娘,但却故作不知。

      她本想着小娘子伪装来此,必定不想让人知道其身份,却不曾想沈阴阴能如此坦诚的说出自己的名字。

      南嫣看人的本事是有的,她知道这位小娘子没有说谎,也不介意被人看出是女儿身,是本性豁达之人。

      “沈姑娘跟旁人不一样。”南嫣也不知怎么就冒出这一句,说完后,连她自己也有些惊讶自己的冒失。

      “怎么不一样?”

      见沈阴阴并未察觉到她的冒失,南嫣失笑,她面容秀美,自带着一股温婉坚韧:

      “奴家问起贵人的名讳,他们可不会如姑娘般坦然相告。”

      南嫣是望春阁琴曲中的头牌,可即便如此,她的身份在世人眼中总是低贱,宛如蝼蚁,而蝼蚁又怎配能听从贵人口中出说名讳呢?

      “南嫣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而我也不是你口中的贵人,不妨告诉姑娘,我八字凶煞,克人克已,就算我说出名字,旁人也要捂着耳朵跑的!”

      沈阴阴一脸坦然,伸手摆弄着腰间垂挂的玉葫芦,白皙纤细的手指头抚过被血浸染的地方,越发莹白。

      南嫣被她的话逗的一笑,连琴音都多了几分欢快:

      “沈姑娘心胸开阔,无谓成见,这点与王爷很是相像。望春阁中好色者数不胜数,他们的眼里有欲有谈有色,但最底下那层轻蔑却无法抹灭。”

      “我唯见过姑娘和王爷,你们的眼睛看人没有三六九等,只有一种宽和平然,像水一样清,也像水一样深,更像水一样明镜,照的不过是每个人的样子,无关好坏。”

      琴声婉转细腻,如高山流水,不急不躁,潺潺而过,流入心间,这样妙语连珠,如春风温和的人怪不得能弹出如此绝妙的琴音。

      沈阴阴摆弄着玉葫芦下摆的穗子,想起与姜凝曜的每一回见面,他的眼睛的确像是一面镜子,只照的见别人的面容,和他自己的喜怒哀乐,其他的,再也没有了。

      “兴许,王爷和我英雄所见略同,都懂得一个道理。”

      南嫣一愣:“什么道理?”

      “如果一直活在别人的眼里,那么也早晚死在别人的嘴里。”

      沈阴阴眨眨眼,难得说起俏皮话。

      南嫣指下微颤,笑意真切,接受了沈阴阴这番隐晦的好意。

      “其实,王爷并不像外界传闻那般贪图酒色。方才我说王爷眠浅觉轻,并不是夸大其词。寻常人若是只一两夜不睡,怕都会疲劳不堪,以地为床会见周公,而王爷……就算是劳累至极,也依旧难眠。”

      南嫣第一回见姜凝曜是在五六年前,那时候她也不过是个新出茅庐的小丫头,即便被教导过规矩,却还是怕得很。

      行了礼之后,连话也不敢说,只畏畏缩缩的抱着古琴站在角落里,怕巴掌落到自己身上。却也不敢走,怕被老鸨当成废物,连琴也不让她抚了。

      再后来,也忘了谁说要听曲子,她心惊胆颤的上去了,手下却便可不敢停,琴是她的慰藉,抚平恐惧。

      她也忘记了当时自己弹了多久,好像热闹不停,从不安歇的望春阁都静了,然后便有个睡眼惺忪的少年郎朝着她走过来,问:

      ‘方才是你弹的曲子?’

      “自此王爷便成了望春阁的常客,不拘什么时候,来了必定由我抚琴,起初我还不明白,后来也回过味儿来了。”

      南嫣提及往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那双秋水般的眼睛里闪过一瞬即逝的光亮。

      “不过就算是被琴音哄睡了,也不够一个时辰,便又该醒了。”

      所以姜凝曜那死人一样的白脸和眼下消不下去乌青,都是因为难以入眠?沈阴阴目光落在南嫣身上:

      “为什么告诉我?”

      南嫣摇摇头,她心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你是王爷第一人带进来的姑娘,很特别。也许我一见你便觉得亲近,便想与你说说话。也许,你能帮王爷,又或许这些话能帮你……”

      说着,连南嫣自己也笑了:

      “瞧我,连话也不会说了,乱七八糟的。其实我只是想说,王爷是好人,沈姑娘你也是。”

      多了解一点姜凝曜,便能更亲近他一分,这的确是在帮她。沈阴阴紧握着玉葫芦,指节泛白,又缓缓松开:

      “多谢。”

      琴音绕梁不绝,直到两刻钟后,榻中人睁开一双疲累的眼睛,流水般的乐曲才消散于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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