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月》云霓来御

13、孤城

　　“姐，找你的。”焉止朝槐安房间里喊到。槐安出门接起听筒。
　　“我是傅之毓。”对面顿了顿，用温和的声音说道。
　　槐安有些意外，但转念又想似乎这通电话在情理之中。“你好。”
　　“前天的事我听说了，谢谢你。”果然，对面说出的话与槐安预先设想的分毫不差。槐安有些忍不住发笑。
　　“只是馨荷请我过去，看在我弟的面子上，我也不该无视她的请求。”槐安慢悠悠地用蔻丹染着指甲，继续道，“你知道的，我向来不爱多管闲事——所以你们自己家的生意且自己顾好，我不会次次帮你们。”
　　对面陷入短暂的沉寂。继而之毓说:“沈槐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一炷香后你开窗看看。”
　　电话挂断，在疑惑之际一炷香时间已过。她推开窗，只见一只蝴蝶纸鸢悬于湛蓝天空之上，用这一缕游丝吊着，那艳丽无双的花蝴蝶就这样在空中蹁跹着。猛然，不显眼的又一风筝舒展开筋骨，绽放出富丽华美的郁金香。
　　真的很漂亮。她的思绪亦随着风筝飘走，突破心中那四方的高墙，她其实是一座孤城。
　　民国十四年四月，她和傅之毓就在巷子里走着，突然，一个断了线的风筝掉落在他们面前。那是一只老鹰。
　　槐安当时对傅之毓说这不是真的鹰，真正的鹰是无需任何绳索牵制，可以自由遨游无定所，天空有多大，前程便有多远。文人喜欢托物言志，槐安亦是如此。
　　傅之毓说，那就不做老鹰风筝，做花的风筝。风筝线是花的根茎，源源不断地为它提供养料，还有爱。老鹰不因施加任何桎梏，而花却离不开根茎。
　　第二天，她在梦菁学堂上课时，窗外就有一个玫瑰风筝。那精湛的画工一看就知道是傅之毓的手笔，下课后，当风筝慢慢落下，她与傅之毓一起收起了风筝，只见上头写有“新叶烟中冉冉，轻香风外离离。朱英半染蝶翅，绿刺故牵人衣。”
　　又过两天，同样的景象再次发生，那是牡丹风筝，上面写有“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随后隔三差五，她都能收到各式各样的纸鸢。
　　梅花，就是“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栀子花，就是“抽黄媲白总称才，谁遣山栀入画来。似为诗家少知己，杜陵吟罢不曾开。”
　　她整整收有四十三个花卉纸鸢。
　　直到民国十六年她准备离开上海，她嘱咐焉止将他们全部丢弃。她想着斩草必除根，她不会让有一天再次看到这些纸鸢，荒芜的内心犹如触碰到拂过的春风一样再次生长出肆意张扬的野草。
　　她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忙奔往门外，拾起那朵郁金香。可当她手触碰到郁金香的那一刻，她瞥见了前方傅之毓的皮鞋。抬头看，眼前的人笑意吟吟，手中攒着一截风筝线。
　　“旁的东西我知道你也不喜，这就当谢谢你那天仗义援手的谢礼，如何？”
　　“我不喜纸鸢，同样不喜欢郁金香。”槐安敛起笑意答复，“但是它很漂亮，谢谢你。”
　　之毓见状也闭口不言，决心规避这一话题。
　　小径路途悠长，两侧的樟树叶只是遵循着自身的枯荣节律，飘落在地上，从而结束了一生的苦难抑或欢悦。
　　傅之毓拿下槐安头上的落叶，槐安下意识微微侧身避开傅之毓的接触，直到看到傅之毓手上的那一抹绿才明白误解了他的意思，别扭地转过头。她和傅之毓的接触通常需要吊着一口气，像是在博弈。初识的时候是这样，相熟相知以后便敞开心扉。如今更是如此。
　　猛然，在槐安沉思之际之毓从袋子里掏出一摞纸并言:“看看，如何？”
　　槐安狐疑，展开这一张张纸，槐安陷入了极度的震撼之中。
　　之毓的笔触通常是柔软的，画风含蓄而抽象。而面前的一张张画纸上的图案笔触冷漠而写实。那是一座座宏伟的建筑。当然与其说它是建筑，不如说它是一个个地下工厂的图纸。
　　“这是什么？”槐安语气颤抖。
　　“明成祖朱棣在造反的时候，在猪圈下制造兵器，神不知而鬼不觉。”之毓笑答。
　　“这关你什么事，你要干什么，你无需清君侧，你也无需靖难。”说罢，槐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怎无需靖难？国家眼下处于毁灭性的危难。
　　“槐安，日本人太贼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我于地下制造枪支炮弹工厂，每季度傅家的土布就会由码头运往全国东部各省各地，其中不乏革命根据地。”傅之毓认真解释道，“枪支藏于布底下，可以不为人知的运送枪支支援革命。你放心，我傅家经营码头多年，码头净是我傅家的人，不会有危险的。”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槐安沉默许久，缓缓开口。
　　“我想和你一起，用我们微弱的力量，挽救这个国家。以萤烛末光增辉日月。”之毓仰起头来，直面穿过树梢的阳光，“或许你觉得我从前是个百无一用的画家，我沉浸在我画中的世界，天真而懦弱。如今的我是个商人，利益至上斤斤计较。可我告诉你，其实我还是一个战士，一个在革命背后的战士。总有一天，我会把生意都交代完，背上枪支上前线去。””
　　“你知道吗？但凡有人告你一状，你会是什么罪名？走私倭寇？勾结土匪？百姓怎么看你，傅家百年来的信誉何在？”
　　傅之毓淡淡一笑，露出浅浅的梨涡:“不会有那一天的。”
　　槐安自顾自地往前走，她知道，从今以后她无需别扭与纠结。傅之毓不再是从前那个与她热恋过的傅之毓。他是她的战友，他是她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