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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观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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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您是我的幻想。”
她说。
“因为我给不了自己答案。”
女人闻言驻足回首,站在风里,她看向玉阙占星士世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孩子,符玄。女孩金粉眼眸澄然一片,带着难以置信的惶然无措,她说:竟天是谁?
玉阙太卜。家中长辈的话言犹在耳,已经知晓答案的她仍执着发问,只因眼前这位过早地定下了素未谋面之人的死期。符玄曾以为自己的天赋惊才绝艳,跟随她学命理运数,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她后知后觉明白三分,这位谁都看不见的……老师,竟是真切存在着的人。她并不惧怕,也无惶恐,如此说来,也只不愿将自己的未来,建立在任何存在的骸骨之上。
她出生于符氏,家族中的卜者运筹如仪,为她占得辉煌的未来——她将登上「太卜」的宝座。所以那些发生在身上的古怪之事,符玄都看作理所应当。眼前这人曾经教她辨认星象、推演命理,使她天才到仿佛生而知之,似乎将万物尽收眼底。但她承担不起死亡的重量,哪怕只是一道预言,一个还没实现的可能性。
她第一次品出,女人话里的价值和自我认知,到底重量几何。少不经事时,她在一处观星台偶遇了自己的老师,符玄知晓此地鲜有人来,心下不免多了几分好奇。当她知晓自称叶鹤舟的这人能历数天象,好奇又逐渐转变成崇拜,跟随她认真学起了观测命理之法。
星星是无数光年之外,燃烧殆尽的残骸,它们永远比凡人的意识更快。可直至消亡的火焰吞没一切,被毁灭的水和风也散去,有机物与无机物的聚合体——又怎样去计算不定的未来?她的老师微微沉默片刻,给出回答:也许是它们发生的轨迹永远在你们之前吧。
你们。符玄品出三分异样,瞧向姿态翩然,似欲乘风归去的女人。也许是这意识宛如吉光片羽,转瞬就会消散无踪,才令她不与我等归为一类?她顾自猜测。
命运是永不回头的单行线。这是叶鹤舟教给她的,彼时符玄并不服气,偏要逆天改命如何,对方便微笑起来:就像星辰的死亡远比你看见的更早,选择连缀成一生的轨迹,人们在岔路口前踌躇,也只能择其一。
命运的终点是你的选择,人若身死,总也有疑惑替他永生。多年前的话忽然泛起一丝回响。那时的符玄还太年轻,死亡一事,对于长生种来说,是个太过于遥远的命题。在追逐理想的路上,任何存在都是扑向水中烛火倒影的飞蛾,直至被心中高悬太阳燃烧殆尽。
可如果选择的路遍布骸骨,走到最后,我会像所有零件都不似当年的那艘船吗?忒修斯之船。卜者们引导命运的流向,从中选择所谓的最优解,将生死与胜败纳入局中。叶鹤舟告诉她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将人看作星星。明亮,遥远,不可及,生死无能为力。
以凡人浅薄的视野,注定无法永远作出对的选择。她彼时话说到这、忽得笑开,金瞳看来清明锋利,好似水洗刀剑。半晌之后,符玄听得她慢慢道:当然,诸天星神……也仅仅困在路上不得解的疯子。只是祂们没有人性,更不在乎一切,朝着那个终点无所反顾。
符玄深吸一口气:包括帝弓?叶鹤舟闻言看过来,慢慢念了一句:「巡猎」最是如此。年轻的小姑娘并不知晓星神之间的爱恨情仇,也不了解当年曾经有个名为玉重楼的人,被晴昼阁主握着手,拉开一张名为十二辰的弓。那一箭越过光阴,燕雀似的,轻盈地落在最终归来的星神弦上。那是祂昭告寰宇的一次证明。
更早之前,祂、不……他。他叫扶摇。绝灭大君折枝是文明的送葬者,作为巡海游侠的扶摇却能自在遨游天地。祂曾短暂做过一只蜉蝣的,后来又将这个名字给了旁人。恰巧的是,他们都认识叶鹤舟。但这些就不必与符玄提起,毕竟她只是这姑娘想象中的影子。
一个模糊的、镜花水月般的朋友,又或者,可以将她称为老师。叶鹤舟眼中含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将万世种种可能铺展在符玄面前,却刻意抹去了竟天的死。
直到她正式成为卜者的前一天,叶鹤舟才揭开了命运的另一重面相,她说——竟天会死在你手中。符玄惴惴惶然,知晓现任玉阙太卜姓甚名谁之后,达摩克利斯之剑轰然坠地,她终于无法自欺欺人下去。原来她的叶老师,是真实存在的人,并非一厢情愿的幻想。
那么。她发问。您到底是谁呢?叶鹤舟默言半晌,吐出一个名字,在符玄的耳鸣贯穿成线,几乎刺穿她的头颅时,也就宛如竟天险些死在塔萨拉之前,近乎濒死时的迷离游魂。然后。罗浮的龙尊来见他,依然如数百年前那样年轻,他打碎了玉阙太卜从不出错的预言,意料之外、双方却皆对此欣喜万分。是这样的。
与命运的正反无关,只他们不必死在这里。而竟天也的确活着回去见符玄了,在看到女孩欣喜神情的那一刻,一切答案水落石出。符氏的天才太年轻,太过意气风发,不知馈赠的背后都写着代价。她隐约明白星神的意义,却无法将这恢宏的指代与谁人联系起来。
竟天对符玄坦诚,自己收她为学生,是因为一个既定的预言。少女并未如他所想那般惊怒交加,看来的眸光澄明如水,嗓音也轻柔: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为一句话,一个疑惑,一次教诲,一场本该降临的死亡。
后来他们用十方光映玉界捕捉到了一缕痕迹,来自白玉京的令使,名为玉山颓。看来和仙舟狐人别无二致的青年有着侬丽容色,声调散淡:想要对神灵索取什么,必先学会献祭——哪怕不一定真实存在的东西。
感情。人性。光阴。他水红的眼剔透过冰玉,依然能从其中窥得九州前三千年的蛮荒,此狐曾有另一个名字。他叫涂山。他放逐了自己的姓名,摒弃了拥有的身份,终于得以窥见一线自由。后来他同叶兰庭闲谈此事,对方笑意如初:至少她还讲公平,而我不会。
哪怕你们是同一个人?哪怕我们是同一个人。年少的符玄听懂了她话中未尽之言,「概念」是有舍才有得的不变的定义,叶鹤舟却与她不同。此人当年聊起万代星辰的残骸,毕竟也从容自然地将自己剔除在外。
凡人不可违逆的命数,在神灵掌中翻覆轻易。但她并未与竟天聊起这些,两人维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符氏惊才绝艳的天才大放异彩。盛赞。夸耀。这些符玄都听了太多,心中依然有亘久未变的疑惑:如果我的成功并非因为命运,可……若无它在背后指引,从哪得来这般天赋?命运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天赋,又给了她一个由此也无法打破的隔阂,看得清却无能为力。
竟天会死。直到那既定的节点降临之前,高悬于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和第二只靴子,无论如何也不会落下来。叶鹤舟将事情分明摊开来细说,于是一切脉络清晰可见,死亡似乎是无可更改的,与符玄并无干系。
唯一的局外星神抬手按在瞬息万变的流光之中,任凭推演过的百年岁月自指缝间流逝,不觉心想:原来他们当真从未想过对我许愿。卜者择命,卦象动天。凡人的故事要由自身给出答案,生死并非所有的解答。
符玄说,为何您明知会死,还要收我为徒,命数就这样重要么?竟天答,并非如此,但是你能做的比我更好,所以我慨然赴死。只这样而已。她有足够高的天赋,足矣盖过授业恩师,所以包括玉阙太卜自己,都默认了这种放弃的公正性。命运给了她无与伦比的天赋,赤裸裸的恶意也就在此,正因这样高的才能——
除去(不管有意或被迫的)执棋者之外,任何人都可以被放弃。这样说来。符玄顾自心想:如果逆命而行的人,注定在圆环的另一端与它猝然相见,我只要顺着它一路狂奔。快过所有,快过帝弓的光矢,快过星辰千万年前湮灭的光阴。人做下的选择,是否就全部出自自己的意志?于是她向叶鹤舟讲述了这个想法。
神灵静静坐在原处,没有赞同、也不曾否认,仅有瑰色眉目依然锋利。她最终只是说:所谓命运,与存在的命途不同,它并非无首无尾的暗河。卜者们摸着石头过河,在虚空中修桥铺路,将可能性一一列举。在你们作出观测的瞬间,钉子才宛如顽固金石般楔下。
很显然,比起作出选择,你们更恐惧未知。叶鹤舟望向夜幕高悬万代星辰,嗓音平淡如水。但在这片宇宙中,没有什么是永远未知的,思维决定了物质存在的形态与命运的方向。这很正常。怀月最开始教玉重楼的时候,她说,他们总要先知晓一支长箭往何处去。
仙舟是帝弓司命不死不灭的利箭,光矢之后千万年从未逸散的拖尾。叶鹤舟抬手抚过她发丝,指腹有着冷玉似的温凉,语调半刻不变:观测这一行为本身就是由你们射出的箭,但能被见证的,唯有跨越漫长光阴才抵达视网膜的流火。不知多久以前,星辰的余烬。
就像「巡猎」的命途,弹孔先于弹道存在。后来的东陵从波提欧嘴里抢下一枚子弹,名为‘逆时一击’的特殊存在与随葬品的分量也不遑多让,唯有星神能肆意搅动命途这条暗河。符玄放弃了「观测」这一行为本身,但依然决定前去罗浮——她想知道,另一个自己最终选择的栖身之地,与玉阙仙舟,又有何处不同。
在这一切落定之前,符玄去了一趟「银河图书馆」伊斯梅尔,接受了那双来自博识尊的眼睛。理由倒也很简单:她想看得更清楚些。若观测是射出的箭矢,她便定要瞧明白它飞行的轨迹,捉住四处逸散的流火。
她回到玉阙,随手起了一卦,心中却早有答案——她一定会来见我的。仙舟天人领受药师赐福,本该令符玄此后半生无时无刻不处于痛苦之中,那天眼却被朦胧雾云所遮蔽,唯有其中金色一线,所望见的道路清晰可见。等候之人如约而至。叶鹤舟将她散乱的发挽到耳后,手指轻轻碰过那游龙衔的坠子,滴溜溜转的圆珠化为高悬明月。她心中惶乱,随口扯道:您当真不知阿基维利去了哪里?「概念」星神闻言,姿态依旧自如,只凝视她片刻。她未必看不出眼前小小卜者在没话找话,仍给出了她的谜底和答案。既重又轻。
符玄从中咂摸出滋味:她是一位星神。她终于认知到这点,灵魂都在轻微地震颤。在叶鹤舟眼中,生死无足轻重,来去不必过问。毕竟此身寄于天地,只要不消逝,总有一日相逢。有人问:如果死亡降临了呢?
那就降临吧。她回答这话之时,尾音依然上扬,含着一点笑意。悬而未决的疑惑会替人永生,那是你为自己写下的注解。符玄听过这话太多次,仍不解个中含义,直至她来到罗浮,看到此地太卜司的观测记录。
她按在流光熠熠的虚拟书页上,回过头来,悚然与雪青发的狐人对视,得到了一个轻巧的wink。白珩摇着她毛茸茸的尾巴,倒也明了符玄这般态度何来:你知晓的,「无相司命」的命途上,理想者永不坠落。
她还未看尽尘世大好河山,没能亲眼见证仙舟巡猎的终航,怎能就此逝去?而另一个她——也能算上死得其所,只被留下的生者意难平,翻覆酿成大错罢了。
总有疑惑替人永生。就像被黑塔解开的孤波算法,是帕提维娅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回音,在这片孤寂的宇宙中回响,万代星辰死亡又新诞。跨越漫长的、不可追及的时间,博识学会也愿为她单开一页,将此人前生种种镌刻。在被遗忘之前,她活在所有学者眼中。
这是记述的意义,哪怕命运是不回头的单行线。符玄模模糊糊看到了不可知域的一点影子,但那是百余年之后的未来,被命运牵引来的痕迹像沙上刻痕,转瞬被潮汐吞没了。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个?叶鹤舟答得轻巧:学会战争,听说过吗?银河图书馆是核心之一。
她向博识尊求得一只眼睛,与此同时,也捕捉到了多少年前流火的余温。符玄继续看下去,另一个与记载全然不同的世界铺展开来,甚至与仙舟的历史大相径庭。看到最后,只叹一句‘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了。
在浮光掠影的倒影中,有人死去,有人蜕生,有人生不如死,有人不知所踪。唯有那个被留下的,痛楚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独自忍受过漫长的八百年岁月。
有人裹挟一身寒露而来,符玄匆促回身,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仙舟的将军,罗浮的太阳。景元抬手揉过她发丝,嗓音听来颇有温和:前尘旧梦虚妄,不必挂怀,毕竟逝者已逝。你无需为未曾发生的故事悲切。
他说:观测、推演、计算……捕捉流火的余韵,述说万千可能,抉择最优的结果。这不正是你们太卜司的职责所在?知晓过后,就避开它。符玄怔怔然定立原地,忽然明白这罗浮上,为何对将军交口称赞有加。
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许多。景元话说对了一半:卜者自有测算的手段,但抉择命运——是执棋人的事。符玄抬手按在眼前的观测记录上,随意翻开再普通不过的一页。倥偬百年之后,她也许就要写下非以瞰云镜唤来帝弓不可的推算,代价是竟天的死亡。命运给了她过高的天赋,又给了她以天赋无法打破的隔阂,甚至这隔阂与苦难,正是天赋带来的。
景元含着一点笑意,目光稳稳托住了她,带着令人心安的从容平静。他历经光阴和风雪,在其中洗练出满身月色,依然宛如曜日般。可以责怪他,可以将选择权交给他,可以将一切逃避的推向他。尚有人畏惧死亡,他却与罗浮同命,作为巡猎的箭矢,至死方休。
你可以将一切交给我。幻觉似的,符玄听见对方这样说,回过神来、景元只是朝她一笑。此后近百余年光阴,她在「罗浮」这艘仙舟上度过。凭凡俗之身,拨弄水面的涟漪,观察群星的倒影,得以见万千风物。
云上五骁偶尔来太卜司坐一会,只见满天星辰不动不惊,比他们活过的岁月更漫长。符玄本人是很少喝酒的,但从阮·梅那里讨来的茶饮方子,招待客人倒也不错。如此日复一日,潭水不起波澜。直到偶然有日谁人误入,她自房檐轻盈跃下,刚想开口询问他从何而来,措不及防对上青年含笑的、风流云散的眼睛。
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的海,让她想起水洗刀剑的锋利刃口,比雪还更耀烁。符玄几乎颤栗起来。曾何几时,她也见过这样一双眼。在她的叶老师那里。在传说中的「无相司命」那里。在一位真正的星神那里。
我是玉重楼。他说。恰巧经过,无意叨扰。他的银发倾泻下来,发尾浮动流水似的荧光,伸手接过符玄递来的半杯茶饮。甜的。冰凉的。很清爽的。这让他想起属于昆仑的风雪,晴昼阁主曾握他的手拉开弓弦。
无数毫不相干的事物蔓延触须,将某个瞬间——那比石中火、梦中花更快的思绪捕捉。尔后它们相互连缀在一起,名为共感的体验在其中生发,孤星也有幸窥得片隙倒影。符玄已平静下来,注视着此人被光照亮的半张侧脸,很恍惚地、模糊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我——仙舟,所追随了千百年的神灵。与她惊觉叶鹤舟身份那时不同,彼刻的尖锐是刺破幕布又斜斜划开天鹅绒的利剑,眼下她心头唯余某种云消雾散之感。
概念散落一地,当成了活生生存在的,自会令人察觉心惊。卜者观测光矢流火的余韵,偶然窥得弓弦真实面目,只觉惊奇有趣。她不相信既定的命运,更为存在的变量欢心雀跃,甚至问起帝弓:要再来一杯么?
玉重楼自无不允。他举杯凭栏而望,万千流光尽收眼底,符玄心下倒无端叹息。生命啊。死亡啊。为信仰折戟是最崇高的赴约。可她不是祂,凡俗皆有私欲。
竟天可以慨然赴死,符玄却不能眼睁睁见他如此。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狐人飞行士,以最决然的姿态拥抱自己的终局,最终以饮月酿成的大祸作终。她静立原地半晌,口中泛出苦涩:我总知道丹枫是什么心情了。
她在茶饮里插了三柱燃香,用了顶好的琉璃金杯,答案仍是未果。有人掐熄了这轻飘飘的烛火,引得符玄惶然回首看去,倒是脱口而出:叶——无相司命,您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方壶?刻在骨子里的忠孝仁义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的冠冕堂皇,分明她只是不想竟天死去。至少不该因这样的理由而消逝。
但。卜者们观测前路,做出所谓的最优解,她不敢也不能偏私。救方壶和救玉阙太卜,这两句话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前者可请帝弓来射一箭之威,后者却抛弃万万人死生,只求那唯一的活。叶鹤舟只顾自微笑起来,那双眼望着符玄。事实证明,花云应说得不错。
可她竟也并非没有心。在飞霄和椒丘的震惊中,停云回首看向栖云的无措里,「巡猎」的光矢将她半张侧脸映得透明,像苇草之间承托的月亮魂魄。叶鹤舟践行了曾许下的诺言,为符玄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关于死亡的命题。她目光落在虚空中哪一处,姿态看来比高山白雪更孤冷。生命的轨迹连缀成线,其间穿挂的珠玉相互碰撞。而罗浮新上任的太卜跪坐在大衍穷观阵之前,长发与衣摆流水似铺开,天眼望断迷雾外的不休演算。透过那砌冰堆玉的躯壳,明亮璀璨华光如此鲜活,比她往日所见过的星辰死亡之景尤甚。
卜者们观测光矢之后逸散的流焰,以抉择命数。此时此刻,她终于得以亲眼见到一簇烛火,并非无波无澜的水中倒影。不存在的风吹过不存在的孔洞,有什么随着传唱的夜曲被捎来,于是符玄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低头。
是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