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亦何欢》沙与茉

30、老吴

　　老吴比我大十九岁，妥妥的大叔。即使经历过时间的搓磨，也掩饰不住他那如刀削斧凿般的脸庞。我看过他年轻时的照片，那叫一个容颜俊美，惊为天人。不论是老年还是青年，都是偶像剧男一号的脸。
　　我们的相遇也如同电影一般。
　　普通的上班，他只是我的普通客户，见到他的第一眼，包间里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唯有一束光照在了他的侧脸，聚焦而又朦胧。
　　他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眼睛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时间仿佛静止，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我和他。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觉。
　　我对他不是好感，而是怦然心动。
　　那天，深夜两点多才下班，要是平常我早就抱怨了。我恨不得时间再慢一点，再慢一点。我以为他和大部分普通客户一样，我们仅仅只有一面之缘。
　　送别之际，还特地跟他说：我是个很厉害的人。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样无厘头的话，大概是想引起他的注意吧。
　　没想到，我真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没两天，经理让我出去带客，推开餐厅包房门的刹那，我是又惊又喜，是他。
　　那天，我喝了一瓶勇闯天涯，之后吐了四回，不省人事。
　　迷迷糊糊知道他们去唱歌了，我躺在沙发上。
　　经理说：都醉成这样了，要不换一个吧。
　　他说：不用。
　　经理说：那我再给你重新找一个。
　　他说：不用。

　　之后的日子里，他隔三差五就来，每次都点我。
　　我们不光有了身体上的关系，我也单方面对他有精神上的关系。
　　我时常会想：我这算不算出轨呢？
　　身体上只是金钱关系，精神上我是先把邱明踢出去了，才放进去的老吴。
　　我说服不了自己。我自嘲自己居然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还没有一点精神负担。
　　出轨就出轨吧，反正我也不贪图他们的婚姻。
　　我想着：老吴的基因足够优良，等我攒够了钱，就和他生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孩子。
　　直到过年，我才结束了这段出轨的日子。

　　年前，邱明说要来我家拜年。
　　母亲说：那就初六，刚好家里没人来，也不用走亲戚。
　　可我把日期告诉他的时候，他又反悔了，说他爸妈不同意他来。
　　他父母把我说的拜年理解为正式提亲，说还没到时候，现在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怪尴尬的。
　　我说：只是普通拜年，你自己来就行。
　　他说：我父母不同意，现在上门提亲还为时尚早，你再等我半年。
　　我说：不是提亲啊，就是普通拜年，就像我们过年也会去玩得好的朋友家拜年一样，只是拜年啊。
　　他还是为难。
　　我很生气，对邱明说：我不理解为什么这么一件普通的事情就这么难办到，明明还是你提出要到我家来拜年的。为什么出尔反尔呢？
　　无论怎么沟通，我们似乎都不在一个频道上，他说他的，我说我的，最后大吵一架，也说不出一个结果。
　　因为之前有灵魂伴侣说他性无能为先例，我觉得最了解男人的还是男人。我把实时情况汇报给了老吴。
　　老吴说：会不会是因为他父母不想花钱？
　　我想不通。即便来拜年，带点水果饮料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又不需要花很多钱。难道这点钱都舍不得吗？我父母还要为他准备一大桌菜，不光费钱，还费时费力呢。
　　不管是什么原因，结果只有一个。我不想再追究了。
　　这世上适合结婚的人太多了。我在村子里、镇上，闭着眼睛都能嫁出去，但是没有爱的婚姻又怎么可能是我想要的呢？
　　去他妈的婚姻吧。老子宁愿孤独终老，也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我删了邱明的微信彻底结束了这段关系。我对他的感情已经消耗彻底，哪怕他挽留，我也不会回头。
　　我知道按照他的性格，他不会回来哄我，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
　　自此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了。
　　老吴知道我分手，十分开心，还调侃道：你该不会是为了我分手的吧？

　　一年多以后的一个晚上，我正在上夜班。邱明的一个同事突然联系了我，也许是出于八卦的心理，和她聊了几句。
　　我不知道她是谁，她一再强调自己不是邱明的女朋友，只是普通朋友。我也没有细问。
　　普通朋友哪里来的我的号码。也许是邱明前不久的恋爱对象，恋爱过后，认识了其真面目，想找个能同频共振的人倾诉一下。
　　她说邱明在公司里撩遍了所有女同事。
　　我的内心毫无波澜，对他真的漠不关心，只觉得曾经的那一丝丝感情无比恶心，浪费的时光还不如拿来卖/身。

　　年后，老吴给我重新租了房子，是个单室套。我从之前暂住的旅社搬到出租屋里，才终于安定了下来。
　　去年，我一共搬了七次家。去北京两次，杭州一次，南京四次。真的是漂泊够了。我想今年无论如何，都要安定下来一门心思工作，不再折腾了。

　　搬进来不久，我又萌生了养狗的想法。
　　之前的小狗我没能尽到责任，是我没有规划好，给不了他们一个稳定的家。
　　如今我觉得时机到了。
　　正巧，公司经理有一个做狗舍的朋友打算不干了，最后还剩几条阿拉斯加和萨摩耶正在贱卖。
　　我虽然很喜欢大狗，但感觉未来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租房子住，太大的狗可能会有很多不便，于是，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萨摩耶。
　　就这样，我后半生的第一个家人到来了。

　　乐乐被送过来的时候，才一个月，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她很聪明，到新家第一天，好像就知道从此以后我就是他的主人了。我走到哪她跟到哪，上厕所的时候，她就守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我，很小一只。
　　我让老吴给她取个名字。
　　他说：就叫乐乐吧。
　　很随意，但是我还是用了。
　　因为乐乐，我偶尔也会想起衣帽官人的事情，想起曾经我站在‘有间’课题前选择的命运。
　　五六年过去了，记忆逐渐变得模糊。我一直以为那就是一场梦，都是我幻想出来的。
　　可我的人生似乎真的在朝我选的命运发展。
　　我时常感叹：也许我的命运就是上辈子自己选的吧？
　　这样想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既然是自己选的，那我所遭受的苦难都是自找的，我这一生肯定有我所珍视的人或事，让我即便面对那么多的苦难，也要坚定不移地选择它。
　　如果再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一定还是会选择有狗的命运。
　　可是我只喜欢狗，不喜欢猫啊。
　　我养一条狗就知足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养一只猫的。
　　这样看来，选择命运似乎又并不成立。那场梦不过是我天马行空的幻想。

　　之后，我过了一段相对平静安逸的生活。
　　晚上上班，白天和老吴在一起，平时遛遛狗，偶尔养养花……
　　和老吴在一起的四年时间还算平稳，中间也经历过不少波折。

　　初期，老吴是有家庭的，他说他和他老婆的婚姻已经有名无实，只等儿子高考结束，就马上离婚。
　　事实证明，老吴确实没有撒谎。
　　平均每周三四天都会在我这，最多的时候五天。和他在一起的四年时间里，他和他妻子几乎没有打过电话，只有两次是因为儿子。接电话时，他还一脸的不耐烦，他妻子的态度也不好，很快就挂了。看得出来他们的感情早就已经破裂了。
　　只是他只能工作日来，晚上要么应酬，要么回家，双休也必须在家陪父母。
　　他说他父母管得严，怕他在外面瞎混。
　　我不在乎真假，刚好我晚上需要上班，白天才有时间陪他。
　　我也并不在乎他的婚姻状况，现在的我已经不想那么多了。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将来要和他组建家庭，也没想过这一段恋情能走多久，只想着当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他对我好，我们在一起很开心，这就够了。
　　为此，我还发了一条朋友圈表达自己的观点。
　　「曾经有过这样一个问题，明知不可能有结果，还要在一起。
　　爱情的圆满结局是什么？
　　很多人都觉得是婚姻、是白头偕老。
　　仔细想想不过是各自在对方的人生中占据的时间长短而已。
　　有的人陪伴你走过了18到25岁，有的人陪伴你走过了25到28岁。28岁时，你找到了陪你走过一生的人……
　　如果能陪你走完生命最后一程的人在50岁才出现，你也不能因此就拒绝掉前半生所有美好的人，不是吗？
　　所以，我不觉得爱情的圆满结局是相守一生，而是在我最爱你的时候陪你度过的那一段人生。」
　　评论区，有几位好友还表示赞同，说我活得洒脱。

　　年后的工作场子也是老吴给我推荐的。那是他的常驻地。
　　场子里的人都认识他，也都知道我和他好。
　　他们说老吴是他们场子里的常客，消费了很多年，最高峰时期一个月来28天。酒量好又能玩，时间还长，通常玩到第二天早晨六点。玩累了也不走，就在包厢里睡觉，还不让工作人员走，场子里的人都怕上他的班。可是自从他认识了我，从来不会超过两点钟。
　　我想这肯定也是他家庭即将分崩离析的佐证。要么是他花天酒地导致妻子厌弃他，要么是他不喜欢自己的家，宁愿在外面买醉也不想回家。我知道他没有骗我。

　　老吴并不是完美的人。
　　他对我也并没有多好，这一点我是非常清楚的。
　　除了工作上该给我的钱，他没有多给一分，甚至有时候还会克扣一些，也不知道他是装聋作哑还是真不知道。
　　比如上班和出去的价格是不同的，出去的价格比上班高，但是他依然按照上班的钱给我；
　　再比如他给经理订房会享受到VIP的优惠，但是给我订房，我并没有这么大的权限，除去提成，我还要倒贴，还要承他的人情……
　　不过这些都是蝇头小利，我也就算了。

　　他说给我租房子，行话里的潜台词就是房租他付。可是他没有主动问我需要多少钱，我把押一付六的账单发给他之后，他还是无动于衷。为此，我伤心哭了一个晚上，在父母那里低头要钱的日子，我已经受够了。现在谈恋爱，还是这种因交易开始的不平等恋爱，我居然还要卑躬屈膝。
　　我萌生了放弃他的打算，伤心难过了一个晚上。
　　结果，第二天他就把一个月的房租转给了我，和我说：我按月给你。
　　老吴常说：要想长久，就要一点一点地付出，一下子给太多，很快就掰了。
　　经理宽慰我：给你了就行了，管他是一次性付，还是按月付。
　　我想他毕竟年龄在这，估计以前也曾大方过，吃过亏，所以才变得谨慎。既然这样，我也理解他，以后相处久了，他自然知道我的为人，也就没和他计较这事。

　　偶尔我会向经理打探：老吴这个人怎么样？
　　经理支支吾吾，很隐晦地说：谈恋爱也是可以谈的，但是不要动真感情。
　　之后，又从其他妹子口中听得一些老吴的只言片语，言语中都是对我看上他的不理解，零零星星说的都是老吴的不好。
　　我很害怕，又开始陷入了内耗。难道我又要重蹈余鸿的覆辙吗？

　　我认识的老吴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他有很多我非常看中的优点：
　　沉默寡言，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情不会多说一句，总给人一种生人勿近的距离感，我认为这是作为一个大男人的魅力。
　　说话言而有信，答应我的事从不食言，在长久的相处中给了我十足的踏实感。
　　他也会在饭桌上注意我喜欢吃什么，然后记下来下次还点。每周都会给我带鲜奶和零食，给我补充营养，四年如一日地做这件事。后来我到合肥上白班期间，他每周来回五百公里来看我，从不改变。这是我最佩服的，因为这些细节和坚持，连我自己都做不到。
　　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帅，我和他在一起的初衷不就是看中了他的基因，想以后和他生一个孩子吗？
　　对此我和老吴说过，他也同意。
　　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决定到底要不要和他在一起，我把他的优缺点一条一条写在纸上，看看到底是缺点多还是优点多。
　　还没列完，我就放弃了，因为我心里是想和他在一起的，所以即便把优缺点罗列出来，我也会主观地多给他写几条优点，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想通了，自己说服了自己，并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还是做回那个傻傻地开心的我，干吗计较那么多得与失。得本就是舍，舍本就是得。不一样的三观，不一样的处世态度。谁清醒，谁荒唐，谁愚蠢，谁精明，谁又能给个定数？我就是我，开心的我，不要老奸巨猾，不要尔虞我诈，不要利欲熏心，不要不懂珍惜……
　　对于有常的事情，我就努力奋斗；
　　对于无常的事情，一切随缘，听天由命！
　　我快乐，让身边的人也快乐。」
　　于是，我还是决定好好和他在一起了。只看当下，结局如何就交给命运了。

　　曾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老吴是这辈子最适合我的对象，因为和他在一起，我情绪变得稳定很多，不像和余鸿在一起时患得患失，害怕他会抛弃我；不像和邱明在一起时，焦躁不安，急功近利，恨不得马上走到结果。
　　只要他在身旁，我睡觉都格外香。
　　老吴爱抽烟，大概是不想让我吸二手烟，他把浓烟全部都吸进肚子里，一点不冒出来。
　　我和朋友说：老吴抽烟一点烟都没有。
　　朋友嘲笑我说：那是你的滤镜吧。抽烟怎么可能没有烟。
　　他话很少，有时候一天都不说超过三句话，却依然让我觉得内心无比安宁。
　　我觉得老吴的爱是无声的。
　　经理也常说他：不苟言笑，感觉不好相处。
　　只有我知道，他虽然一把年纪了，表面看起来成熟稳重，内里却像个幼稚的小孩。时常大段大段地给我发不合人设的情话，还因为一点小事跟我生气。
　　我不是很黏人，经常忘了主动发信息。
　　他就很生气地问我：你在干嘛？八个小时了，一个信息没有。
　　我说：没干嘛，就在家待着，吃饭上班啊。
　　他说：那你说啊。跟我报备啊。一个信息都没有，你不想我啊？
　　所以，我们在一起四年除了一次吵架断联了一天，每天都会互相发消息。

　　那次吵架，是因为金镯子。
　　我同事的男朋友给她买了一个金镯子，我也想要。
　　我清楚老吴在物质上并没有对我多好，扣扣搜搜不舍得在我身上花钱。而我又是个想等他主动，而不是我自己去要的人，就经常一个人生闷气。
　　换作一般人，我就不说等着他自己主动，他要是不主动我就放弃，彻底斩断这段关系了。
　　可是我太爱他了。我舍不得。
　　于是，我还是提点他，对他说：你要是主动就说明你爱我，心疼我，想对我好，这是你对我的情，我承了你的情，必然会加倍对你好，但是如果你硬逼我问你要，那就是我觉得你欠我的，到时候即使你给了，我们也顶多是两不相欠，我也不会欠你什么，回馈你什么。
　　可是，他榆木脑袋，还是无动于衷。
　　有时候，我实在忍不了了，就自己跑去消费，买很多衣服，然后把账单甩给他，让他报销。
　　事后，他也很爽快地报销了。
　　我想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吧，还是不难为他了，只要他在乎我肯为我花钱，有这个态度就行了。以后我有什么，就不藏着掖着，直接说出来。
　　然后，我就和他说：我朋友的男朋友给她买了金镯子呢，这么长时间你还没有送给我任何像样的礼物。不如也送我一个金镯子吧。
　　他同意了。
　　可是我等了半个月也没看他有任何行动，于是我和他大吵一架，一天没有联系。
　　第二天，他拖着一条又红又肿的腿来找我。
　　我问：你怎么了？
　　他说：出了车祸，伤到了。
　　他伤的是左腿，没动到骨头，大面积瘀青肿胀得厉害，看着都瘆人。
　　我很心疼，骂道：都这样了，干嘛还开车跑过来啊？
　　老吴一瘸一拐地进屋，看我心疼，还十分开心，说：这不是知道你生气，特地来哄你吗？
　　他把手机聊天信息拿给我看，说：半个月前我就下单了，这个代购快递慢而已，答应给你买的，怎么可能骗你？
　　后来果然没多久，我就收到了金镯子。
　　我又生气又懊悔又高兴，说：那你干嘛不早说呀，故意拖着个伤腿来给我看，让我心疼是吧？

　　从那之后，我们在相处的过程中，就再没吵过架了。我想着只要他对我有心，钱不钱的就不跟他计较那么多了。反正他也不耽误我上班，只要和他在一起，比和老家那些人结婚过的日子强，我也就知足了。
　　可是后来，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
　　和老吴在一起的两年多以后，也就是他儿子上大一的时候，他离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