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摸鱼指南》片橘

39、缄默

　　大人要做农活，孩子也要帮忙。但年龄小的时候，许多大人不舍得自己孩子辛苦，会放孩子到边上玩去。
　　三三两两的孩子闲逛时在道上碰头，然后就一窝蜂似的卷在一起，不知藏到村中哪个地方耍去。
　　孩子一多，便也分帮结派。
　　裘香年幼时，裘水镇主要的孩子帮分别为“和陆花玩”帮与“不和陆花玩”帮。

　　陆小聪还没出生的时候，陆花作为家里唯一的孩子，还算过得幸福，她也能在农活不忙的时候出来玩。最开始的时候，陆花是有六七个玩伴的，可是不久后，就只剩下裘香一个了。
　　其他小孩告状也罢，父母发现也罢。这些和陆花玩的小孩，不是在中午回去吃午饭后被关在家里，就是下午出来时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然后不敢再与她接近。

　　裘香年幼丧母，如今只有父亲裘悟才。裘悟才作为镇长，倒是在表面上说要全镇人和谐相处。但实际上，对于镇民对陆花的霸凌行为，镇长没作出任何行动。或许打心底里，他也认同了这些行为，又或者他知道不管做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人。
　　裘悟才没直接说不让裘香和陆花玩，但他反复强调要交很多的朋友，不能只和一个人玩。

　　小孩多是非黑即白的生物，在他们心中，裘香和他们不喜欢的人玩了，他们就不和裘香玩。但是，因为裘香长得好看，父亲又是镇长，喜欢她的孩子不少。所以这些孩子就说：“只要你不和陆花玩，我们就是好朋友。”
　　要是按父亲说的做，裘香现在就得和陆花绝交，然后加入“不和陆花玩”孩子帮。

　　裘香其实一般都还比较听话，毕竟父亲是镇长，要给镇里人做榜样，她作为镇长的小孩，似乎也要给所有小孩做榜样。
　　但这次，她不知为什么非常有抵触情绪，第一次不想按父亲说的做。

　　第二天，他们两个帮派的孩子非常不幸在镇中碰上了，一场争执大战一触即发。
　　准确来说，应当是一群孩子对裘香陆花两个。
　　在有了和陆花玩被父母蹉跎的经历之后，就连最开始和陆花玩的那几个孩子，都开始劝说裘香远离陆花，加入他们的队伍。他们情理并用，滔滔不绝，衬托陆花的哑口无言更加沉寂。
　　裘香想：小花，说话呀。只要你说一句，我就和你一起玩。

　　但直到最后，陆花都一言不发。
　　从小生活在这种环境中，或许她自己心里也认为不和自己玩是对的。

　　那天裘悟才回家的意外早。明明平时都要工作到深夜，那天却碰巧很早回家，还碰巧看到了他们这群争执着的孩子。
　　裘香看着在远处站定的父亲，指望裘悟才能过来给她解围，告诉这群人孤立别人是不对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是外面来的人生的孩子就不能一起玩，明明陆花和他们一样，都是一个脑袋一张嘴。

　　裘悟才一直在远处看着她，没有过来。
　　再不情愿，裘香也读懂了父亲的意思。她没由来的愤怒，不知自己的情绪为何，也不知如何处理现下的场面，她只清楚一件事：她很生气，真的很生气。也非常失望，对所有人。
　　不管是拉帮结派孤立他人的其他孩子，还是作壁上观的父亲；是闭口缄默毫不抗争的陆花，抑或是无能为力的她自己。

　　裘香突然大哭起来。这之前她向来是很温顺很乖巧的形象，脾气也很好，此时突然展现出这般激烈的情绪，把周围孩子都吓了一跳。
　　“不和陆花玩”帮的孩子们手足无措起来，他们觉得自己针对的是陆花，完全不理解裘香为什么哭了。有孩子上前想安慰裘香，被她一把推开。
　　“走开！滚！都滚！我要和你们所有人绝交！！”裘香生平第一次骂人，出现在这个普通的下午。
　　她往回家的方向跑出去几步，转头又看向孤零零站在一边的陆花：“你也是！我讨厌你！我再也不要和你玩了！”

　　那天裘香回到家，埋头扑进被窝里大哭。
　　最开始是因为气愤，后来是因为懊悔。她觉得自己年长于陆花，是陆花的姐姐，不但没有替陆花说话，还对陆花说了如此过分的话。
　　本来陆花就遭遇着不公，现在自己还给她制造不快。裘香觉得自己才是最差劲的小孩，不配做镇长的孩子，不配当众人的榜样。

　　可是，镇长……她的父亲，也没有为陆花伸张正义……裘悟才，也就是和其他镇民一样的人罢了。
　　那一瞬间，父亲在裘香心中一贯崇高的形象崩塌。裘悟才回家后试图和裘香交流，但裘香拒绝和他说话，并且朝他丢东西把他赶出房间。

　　这种行为，换做在裘水镇的任何其他一家，都一定会被父母揪出来打个半死。但裘香是裘悟才老来得子，并且还是唯一的孩子。在外面雷厉风行的裘镇长，在家中对女儿唯命是从。
　　那天晚上，裘香心中叛逆的种子，无可阻挡的萌发出来。
　　所有人都抵触和陆花玩，那她就非要和陆花一起，她要用实际来证明陆花是一个超好的人，比他们这些纯血统裘水镇人还要好！

　　第二天一早，裘香老早爬了起来，准备去找陆花道歉。想到昨天还骂了人家，她出门时内心十分忐忑，看到路边的小草，想起之前曾经一起玩过编草环，于是蹲在路边一口气编了五六个草环戒指，全都放进小布袋里。
　　她充满了诚意，带着自己的小礼物出发，一路走到陆花家。

　　但她不敢进去。

　　白纸，白布，火盆。
　　一夜之间。

　　陆花的母亲昨夜凌晨突然生产，大出血死亡。

　　裘香呆站在门口，手里揣着装了草环戒指的小布袋。她抬脚想往前迈，却始终挪不动步子。
　　这种僵持，一直持续到陆花端着脏水盆从门口出来。两个孩子对视的一瞬间，彼此都慌乱错开了视线。裘香鼓起勇气立刻看回去，但陆花已经低头端着水走了。
　　裘香没看清朋友哭红的眼睛，但她觉得现在或许不是说她俩这点小事的时候。
　　这些草环戒指，大概是没机会交给陆花了。
　　裘香想了想，把那个小布袋放在陆花家院子的篱笆边上，然后离开了。

　　她希望陆花有时间出来时，能看见她道歉的小礼物。但是没看见也不要紧，下次见面的时候她可以给陆花做新的草环戒指。反正时间还很长，下次陆花出来玩时再和陆花道歉。

　　裘香没想到，这之后陆花再也没有机会和他们这些孩子一样玩耍了。
　　母亲的死亡就是陆花噩梦的开端。
　　开始酗酒的父亲，所有的家务活，难以维持的生计，以及——陆小聪，她的弟弟，随着长大和其他孩子越来越不一样。长得倒是高大结实，但一点都不聪明，甚至……笨。
　　请了几次大夫确诊后，陆花的父亲酗酒得更厉害了。

　　一个傻子。
　　镇里的人说：果然是外来者，生出来的孩子都是傻子。
　　有大人们的加持，“不和陆花玩”孩子帮，很快也进阶成了“不和陆家小孩玩”孩子帮。
　　陆小聪傻是傻，但不是感觉不到恶意。在被踢过打过砸过之后，他也学会了远离其孩子，一直跟著姐姐。他不喜欢对他不好的爹，但喜欢对他很好的姐。姐姐的姐姐也对他很好，所以也很喜欢。

　　“这是送我的？是什么呀？”裘香笑眯眯地接过草环，比划了一下往头上带。
　　陆小聪看她接过去，很高兴：“是花环！”
　　裘香惊喜道：“哇……我喜欢，谢谢你！”

　　虽然陆花天天在家忙碌，但裘香比较闲，她在学堂读书，每次放学就往陆花家跑。她一边做自己的作业，一边试图教陆花识字。
　　陆花心里觉得自己学了没用，可裘香愿意来她家，和她说学堂里的事，她很开心。听见裘香说自己名列前茅也好，听裘香说在镇里受人追捧也好……这些都是对陆花来说遥远不可及的东西，是和她这位优秀的友人一样美好的东西。裘香是陆花艰苦无比的人生中，唯一的一点炫彩光芒。
　　当然，识字这事没什么进展，且不说陆花很忙，裘香的大部分空闲时间都在帮忙逗陆小聪开心。而且每次一到陆花父亲要回来的时间，陆花就会催她回家。
　　裘香对这点倒没意见，自从陆花母亲过世后，陆花的父亲变得令人害怕了起来——整天醉醺醺的酒鬼，可不令人害怕么？
　　并且这人天天喝酒，也不务正业，明明身为健壮劳动力，却把家庭的重担全担到了十几岁的陆花身上。这样的人，活着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不久后，陆花的父亲意外身亡了。
　　裘香看着朋友在父亲尸体前流泪，实在是不理解有什么好哭的。这样的父亲只是拖累，没了有什么不好呢？
　　但陆花实在伤心，裘香也就陪着她安慰她。
　　“怎么办？”陆花流着泪问，“本来镇里人就看不过我们，现在我家一个姓裘的也没了，到时候他们会不会更过分？我以后要怎么办？小聪现在还小，他长大一点又要怎么办？”

　　原来是因为这个。
　　彼时正从学堂结业的裘香，心中勇气满满。因为在学堂学业的成功，她对自己未来在镇中的造化颇有信心。
　　“我马上就要去我老爹那里工作了，等我年纪再大点，我也能参与制定镇规……总之，到时候我一定想办法，让别人不能欺负你们，敢欺负你们的都要被处罚！”
　　陆花听完什么也没说，但是抱着裘香哭了。她深知此事的艰难，并不报以希望，朋友能有这份想法，她觉得已经够了。
　　裘香觉得自己安慰到了朋友，非常开心，同时也暗中下定了定要改变村子现状的决心。
　　一旁的陆小聪看两个姐姐拥抱，不明所以但也跑来抱住陆花。对于这种难得的行为他觉得很新奇，开心地笑了起来。

　　屋外还挂着白布，屋内还放置着长辈的遗体，而痴傻的孩子正笑着。三个人在这诡异的场景下抱在一起不愿撒手，像是在抱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誓言。

　　学堂，考的是书本内容，书本内容都是镇规定的，完全是继承了镇子原先的思想。
　　但学堂的书室里有许多外面来的书。这些书本陈旧不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也不知道是被谁带进来的。裘香和同伴在书室中看过观念迥异的书，思想得到启发。又因为是在学堂看到的，所以认为这些也是可以被推行的内容。
　　裘香尚未意识到，她在学堂的成功，不是因为学习了很多有趣的想法，只是因为记忆好，能原本原样的搬照课本，看上去像是完美继承了镇规的观念。
　　她也同样未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在这个排外观念根深蒂固的镇子是行不通的。

　　第一次参与镇中会议，裘香等人就提议多与外界交流，参与镇外货物交换，同等对待镇内镇外人。
　　当场遭受到毫不留情的痛批。
　　裘香从和自己一起谋事的同窗眼中看到了相似的失望，从年长一些的前辈眼中看到了麻木，然后在老一辈议事人员的眼中看到了深厚的厌恶与愤怒。

　　退而求其次，裘香提出要关注镇中生活困难的家庭，及时给予帮助。
　　“这有什么要提的？大家平常不都是这样的？”有人觉得好笑。
　　“她是说陆花吧……和那种外来者接触的人，想法真是奇怪……她当时怎么通过的结业考试？”
　　有人尖锐的声音在议事堂中炸起：“他们怎么还没死？！要不立规定，把和外面有关系的都杀了！省得某些人天天想些歪魔邪道！”

　　这人的提议当然也被否决了。毕竟过往从镇里到外面去也有那么几个人，还有人逢年过节回来探亲的。大家本就是同姓亲戚，真要连坐，全镇人都得死光。

　　这次会议不欢而散。
　　裘香神情恍惚的回到家，想起结业考试，立即把以前上学时的书全翻了出来。那些她随意记下的书本词句，如今才被认真剖析。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次次拿高级评价写下来的试卷，上书的尽是些不公与封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