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辞》南灯十九

18、蜃楼商氏

　　曙光拨开云雾，一夜风雨洗礼，新的一日便又是晴空万里。远近船只，碍于昨夜风急雨骤，停泊一夜，清晨便都吹号扬帆，重新起航。

　　至于楚辞等人所乘坐的商船，则只得慢人一步。虽说昨夜遇袭，但好在船身甲板并无破损，当然，这也多归功于林老爷安排的这艘船的确坚实稳固，在昨晚那般磋磨下，也只是桅杆折断外加船舷处有几处磨损，在行动力一流的朔方城四人的修葺下，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真正拖住行程的，是船上众人所中的水虺和幻术，朔方城四人花了整整半日，才为所有人解了幻术，祛除了水虺，又一一服下护元丹，等到所有人都清醒无恙后，已经过了午时。

　　当然这一切楚辞自是没有参与，在朔方城四人的一致要求下，她被迫规规矩矩地在房间内休息了一整日。

　　午后云淡风轻，等到登港靠岸时，便已经到了日暮时分。云水镇背倚荆山，面向南海，是南方边境地域。而域外极南区则曾是异族所居领地，也即中原仙门所谓之殊方异境。

　　正是由于此种得天独厚的方位，使云水镇不仅四海商队往来频繁，各派仙门弟子也多出入于此。而每年三月末至四月初，由当地最大商会蜃楼所主持的四海贸会期间，则更是人头攒动，张袂成阴。

　　微潮的暖风，穿街过巷，盛放的凤凰花如火如荼，南风拂过，花浪翻涌，便是凤凰展翅，红尘滚滚。

　　港湾渡口处，朔方城的四个人正被一群人围在中央。楚辞早就趁着众人不注意，识趣地溜到一旁，自顾自得找了个清净地。

　　她倚靠在凤凰树下，看向渡口那边，心道：这已经是第八波人了。

　　乘船众人得了朔方城弟子相救，待得上岸分离之时，自是要千恩万谢一番，而一次的来人，显然远超之前芸芸之众。

　　只见万宝楼掌柜岑语堂领着一群人以及后到一步的蜃楼少主商长冥也领着一群人，两队人马将整个渡口围得水泄不通，万幸登港船只几乎都在午后到达，天色将晚，渡口也还算清净，不然的话，楚辞估摸着朔方城这四人怕是会被挤成豆腐干。

　　楚辞也是后来才听闻，万宝阁本就是蜃楼名下商行，而在南境，蜃楼的名气并不亚于四大仙门之一的朔方城，如此声名远扬的两家，因此劫难而结下善缘，自然是要深入交流，让这层关系更近一步。

　　且不管，朔方城四人作何想法，至少蜃楼少主商长冥定是有此打算。只见商少主笑意盈盈，他生的虽不及朔方城几人仙姿玉容，但生的极为讨喜，脸型偏圆，眼睛也偏圆，若只看脸，甚至会让人觉得他和牧云应是同龄。

　　这人穿了一身张扬的翠绿色的锦缎华服，头戴嵌珠金冠，腰间的蹀躞带上镶着名贵的玉石，各色锦囊系于两侧，手中执一柄青玉扇，远远望去，浑身上下镶金戴玉，活像一只花枝招展的绿孔雀。

　　而朔方城四人，日夜劳顿，一袭欺霜傲雪的白衣硬生生给染上了几点风尘，远远望去，像是几只蔫了毛的白鹤。

　　当然纵使在如此艰难的生存条件下，也会有例外。倘若一个人人的气质卓荦出尘到一定高度，便自然而然地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任它风雨飘摇，筚路蓝缕，自是寒冰彻骨，经年未改。

　　这个人自然是柳怀英。少年修士衣袂飞扬，银剑含光，眉眼冷清地像是能凭空降飞雪，平地卷风霜。

　　但只要细细观察端详，就可以看出他眼睑那一丝微红，那是三尺寒冰下脆弱的裂痕。

　　楚辞目光微顿，很努力地压住了试图上翘的嘴角，心下暗道：明明都熬成枯红断雁，还在死撑，年纪不大，体面却不小。

　　她半倚在凤凰树下，漫不经心地接住从翩翩而落的凤凰花朵，在手中把玩，隔着人群旁听渡口处的谈话。

　　绿毛孔雀正对着白鹤们殷勤地作揖行礼，他们的谈话已经从昨夜救命之恩，转到今后多加关照，一来二去，商少主扬手一挥，长袖一舞，甚至将入镇这几日的吃住都一一全包。

　　朔方城的呆毛白鹤们自然不善与人周旋，而他们一行人中，唯有楚辞圆滑老道。

　　温询正忙着拒绝商少主的一番美意，这时身侧的牧云突然道：“商少主有所不知，昨夜岑掌柜获救，还要多亏与我们同行的一位姑娘。”

　　楚辞莞尔，牧云年纪最小却是最机灵的一个，还知道迂回深入，勾起人家注意。

　　“同行的一位姑娘？”听牧云这么说，商长冥果真两眼一亮，话锋一变。

　　“正是，多亏她识破了那妖物的幻术和法阵，我们才能及时攘除妖邪。”姜玉引也反应过来了，连忙接茬，不过倒是隐去了楚辞以身挡阵的这一环，毕竟这破阵的关键事关她傀师的身份，自然能隐则隐，不必合盘托出。

　　楚辞会心一笑，不错，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姜玉引的言止也算是有长进。

　　“这么说，昨夜遇袭，竟是那位楚姑娘率先洞见症结，才让诸君能有机会保全众人？”

　　白鹤们异口同声：“正是如此。”

　　绿毛孔雀忙道：“既如此，不知那位楚姑娘现下在何处？楚姑娘于岑叔有恩，那便是于我有恩，在下一定得当面道谢。”

　　这下，没等白鹤们说话，一旁的岑掌柜拍了拍商长冥的肩，伸手遥遥一指，众人的目光便越过来往的人群，看向那冠盖如云的凤凰花树下。

　　只见楚辞正双手抱于胸前，正倚着花树闭目养神，她素来喜欢热烈明丽的颜色，朱紫橙黄，最为常见。她今日换了一袭绛色的长衫，窄袖竖领，腰身干练，精致的金丝刺绣，缀饰于衣摆之上；满头乌发未束，只是随意取了几绺编成长辫，露出光洁的额头。

　　红花红衣，宛如焰火照丹霞，日光西斜，泼墨倾洒而下，透过花间疏影，便是在此间点缀了鎏金碎玉，绚丽夺目，葳蕤生光。

　　楚辞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姿色，也不是千娇百媚的美人，但胜在骨相极佳，清晰利落，眼若寒星，自是风姿绰约，即使施以浓墨重彩，也不会显得繁冗艳俗。

　　察觉到投来目光，楚辞适时地掀开眼皮迎着目光回望过去。就见渡口上，神色各异的朔方城四人，牧云和姜玉引正在努力地朝她使眼色，眼皮几乎快要抽筋，而众人身前则站着一位年轻的锦衣公子。

　　商长冥呆愣愣地看着她，本就偏圆的眼睛现下更是瞪成了一个核桃。楚辞对上他的目光，却是眉尾微微一挑，眼中散漫的笑意慢慢回拢，化作戏谑玩味。

　　巧了不是，在这里遇上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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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门百家大多隐居高山幽谷，远离人烟，取云外缥缈之境，而蜃楼却迥然不同。大抵商贾世家，不愿失了人气，所居之地，直面云水镇主街，其前院便是人来人往的蜃楼商会，朱门列大第，高甍丽飞阁，可谓是富埒王侯。

　　穿过前方的蜃楼，其后又是漫长的廊道，而廊道左右是封存着宝物的金库。

　　朔方城众人跟着商长冥引领一路穿行，而楚辞则稍落于人后，被夹在姜玉引和牧云中间等着他俩发难。

　　“你平日里看着也不像是个爱贪便宜的，怎么今天人家随口一提，你还真就答应了？”牧云低声道，渡口前，他将楚辞搬出来，本就是想就着，将商少主的美意给推回去，没承想楚辞一开口，竟然直接答应了让他们一行五人住进商家的请求。

　　“商少主哪里是随口一提，那是诚心相邀，再说了不过是安排个住处，对于人家这种高门大户，九牛一毛，不值一提。”楚辞道，“再说了，我们晚入镇半日，就算是投宿客栈，只怕也凑不处能住下我们五个人的。”

　　牧云撇撇嘴道:“我就不信这偌大个云水镇，还能找不到住处...”

　　还在垂死挣扎，可楚辞敏锐地发现了不对，眉锋一挑，犀利发问：“真是奇怪，之前借住林府，我也没见你们这么抗拒，怎么到了商家，就不乐意了？这商少主是什么洪水猛兽不成？”

　　牧云忙垂下眼皮，躲开楚辞探寻的目光，只道：“我，我们堂堂朔方城，自是不愿有亏于他人。”

　　堂堂朔方城，有亏于他人...心虚之人，言语之间就是这样破绽百出,楚辞嘴角一勾，已然看出了端倪，“哦？你们堂堂朔方城，有亏于谁？”

　　“你，你这人...”牧云闻言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话，立刻捂住嘴，含糊道：“你想多了....”他深知楚辞套路颇深，自己绝对绕不开，连忙疾行数步，跑到一行人前方，同楚辞拉开距离。

　　这就溜了，楚辞微微一笑，没关系，还有另一位，她的目光转而投向姜玉引。姜玉引如临大敌，不待她开口，就听楚辞面色骤改，满目惆怅地叹道：“辞自问，与诸位历经多次劫难，又遭昨夜水上袭击，已是生死之交，没想到，诸君对我竟然还是有所隐瞒。”

　　姜玉引嘴角抽搐，又开始了，可是这一次，姜玉引也自觉理亏，尤其昨夜那般惊心动魄，死里逃生之后，还真是不应对其隐瞒。

　　她看着楚辞的目光，正想回话，前方领路的人却停下了脚步。

　　众人抬眼望去，眼前骤然开阔。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行至一处青砖黛瓦的宅院。

　　如果说南业群仙宫只借金玉铺陈，宝彩堆砌，而郁安林府是庭芜相续，风雅以衬，那么蜃楼便是集二者而成，且有过之而无不及。前方富丽堂皇的蜃楼以及此处大隐隐于市的府邸，便足足占去云水镇主街半阙市壁。

　　“本想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但如今天色，诸位仙长奔波劳碌一日，不如早些休息，待明日再与诸位相邀。”商长冥将折扇一合，拱手道，眼睛却有意无意地朝众人身后那一抹红衣瞟。

　　温询等人连声道谢，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各自回了房。

　　这样一来，楚辞套话的筹谋便被打断了，可天色已晚，朔方城等人也实在需要休息，她自不会心急到夤夜打探，便也回了房间。
　　商府的庭院比林府的更为大气，而他们一行人的居室也更为宽敞。楚辞这几日居住在逼仄的舱室内，乍见如此窗明几净的雅室，也觉得眼前焕然一亮。

　　房中以屏风相隔，分划出里间与外间。她本还不觉得疲惫，可一入了室内，便觉得困意渐渐袭来。

　　她脱去外袍，步入里间，便准备灭灯休息，正在此时，门外却传来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