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十二年》多吃蟹粉煲

1、小洛

　　我从没想过会再见到许惠。
　　只是，好巧，在肥硕鸽子漫地徘徊的异国街头，我与她恰巧站在同一扇橱窗前，满是落雨痕迹的玻璃倒映出两只迥异的眼。真是恰巧，距上次面对面说出某段话，已过十年，我们所谓“喜好”，相近仍似有缘。
　　我笑，轻轻叫声，许惠。她半眯起眼，显然没看出我是哪位，沉默半晌，惊愕神情好似经历过排演，恰是她拿手的戏份。
　　小洛，她讶异地笑，真的是你呀。
　　开场白好俗套，接踵而至是寒暄。我们背靠人声鼎沸，聊近况，她因公出差，跟上司来谈有机原材料进口的合作，我还赖在象牙塔里不愿走，想求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学位。
　　你变化真大，我就要认不出来了。
　　她说着，笑吟吟地看我，眼神利得像刀子，誓要穿透血肉，从我骨髓里剜出一二处不体面。我望着她扑朔的眼，竟从这尖锐的刀锋上舔舐出一丝久违的宽慰。
　　真好。我在心中鼓掌。我竟有这样的本领，让十年岁月空置，令许惠一见我就倒生年岁，顶着那副皮囊强撑笑意的模样与十七岁时别无二致。
　　不过，她手里提的是两杯咖啡，而非盥洗过拖把的脏水桶，想来即便我转身就走，她大约也不会再洋洋洒洒泼我满背山水。
　　真无趣。
　　你也变了不少，我说，变漂亮了，也长高了。
　　一丝怨毒的阴影掠过，她扯扯嘴角，极好地拉上了幕布。
　　还爱喝海河牛奶吗？我又问。
　　唉，她低声叹，故作忧愁，早不喝啦。上班的人除了咖啡，连杯奶茶也不配喝。哪像你，留在校园里多读几年书，还能享点儿清闲。
　　是挺清闲的，我笑答，我不像你，从小就是用功读书的材料，等会儿约了朋友泡吧呢，赶明儿回国，请你喝奶茶。
　　我们又一次作别，默契地客套着回国再约茶约饭约咖啡，却也心照不宣没提起留联系方式的事。鸽群迎风四散，陪我们各入人海。我并不知道是否还会再见到许惠，但我并不期待再相逢。
　　从年幼的她兜头泼我满身流言蜚语那一刻起，我们之间便不是能期待重逢再重逢的关系。即便她开口仍假作热切，即便她还记得叫我一声小洛，终于，第不知道多少次，我没有纠正她我的乳名不是“小洛”。
　　我姓洛，因为出生时恰逢春寒料峭，雪落梅白，父亲触景生情，给我取“白眉”二字，于是每逢小考大考结束，发卷时老师总感叹，嘿，我们班原来有位“女主角”，这名字多么浪漫且有诗意。他或她因此拿起卷子不放，要见一见这位女主角，我从人群中被厚望拔起，又披着淡淡的失意蜷回原位。“洛白眉”这三个字，似乎合该配上冰肌玉骨的女子，而非一团畏缩灰黄又臃肿似中年失意的人形，灰沉沉的校服如宽大麻袋，仍旧兜不住好沉重一身累赘。
　　与许惠分别后，转过街角，我偶遇一扇更清澈的橱窗。十六岁的我钻出麻袋似的校裤，凝望夕照中细条条的人影。毛桃儿似的脸，连绒毛也纤毫毕现，好似终于配得上“洛白眉”的意蕴。名字如皇冠，我被以此命名，却花十数年才握住佩戴它的资格。
　　但是现在人们叫我Juliet，我在数不清的文件上签过这寥寥几个字母，潦草线条覆过往事，好似手臂上彰显他们年少轻狂的划痕再现，使我几近淡忘那三个字的写法。我不曾淡忘往日，我不过是被往事遗弃在此。
　　橱窗上并无积灰，我却用指痕留下浅浅几个字母。手机在衣兜里狂跳不止，来电显示“傅三”，屏幕震动如同电话那头的人似的急切。我受不住烦扰，于是电话甫一接通，就先丢过一句万能的借口来换豁免：
　　“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
　　“司机说你出门没用车，而且谁也没带，”傅三在听筒里长叹，“大小姐，你单独出门不带人，他们跟先生也是不好交代的。”
　　“三哥是仔细人，”我不甚友好地刺他，“倒显得我既不会做人又不体恤员工了。”
　　玻璃倒映着两只海鸥踩在电箱上抢食的影子，刚从路人手里劫掠来的薯条还香酥且热，在海鸥尖锐的喙里逐条腰斩，行道树不声不响，投下审视的树影，最终未替薯条辩护，也没替遭劫的路人多吐一句慨叹。
　　我突然觉得厌倦。
　　“谁惹你不高兴了？”傅三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你啊，三哥”我勾起脚尖，轻轻地挪开地上一颗不知名树果，“你跟了我多久了？”
　　“到今年4月，整十二年。”
　　“你跟了我十二年了，说句不怕矫情的，这世界上就连路边的homeless都能问我今天心情怎样。”
　　浑身尖刺的树果滚入尘埃，我远远地听见自己嗤笑。
　　“唯独你，傅三，你没有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