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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苦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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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晌午饭点,杜芝兰忙着去招呼磨坊里头的工人用膳,屋内只剩下杜华生和李珩。
饶是这大好的时机,李珩竟然踟蹰着忍受着内心的煎熬难以开口,他手指并紧抓着裤缝线,目光死死地盯着炕上的杜华生看,杜华生一动不动,整个身躯僵硬地跟个木偶似的。
杜华生背对着李珩,面对着墙壁,腰身佝偻,裸露的脖颈手臂处遍布斑点。
李珩轻声唤了声:“老先生?”
没有动静。
他直觉不妙,赶忙走了上前去,只一靠近,周身便遍布了阴气,李珩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他按耐住内心的不安,将杜华生的身子翻了过来,迎来视觉暴击......
见杜华生......面堂乌紫,七窍流血。
“小珩?”
李珩回过神来,用指甲掐着掌心,逼自己清醒过来。
他方才看着杜华生,竟然神游了么?
这难得的体验叫他觉得有些新奇。李珩心想许是自己精神高度紧张再加上没有休息好造成的,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杜华生没有躺在炕上,而是盘腿坐着,“你平日里不会这个时间来,那么看你这样是有紧要的事情同我说。”杜华生徐徐道来,声音虽然弱,倒也还算稳。
李珩:“嗯。”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都来了,哪有打道回府的。
李珩:“有些事我想不能瞒着您,不过事先说一下,无论我待会说什么,请您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杜华生倒是有些好奇李珩会说什么,总觉得这小孩也许知道了什么,他招呼着李珩过来坐下,“你说,老朽心硬。”
李珩松了口气,他不能确保自己接下来说的话,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发生。
最坏的后果......他背着杜华生狂奔到医馆?
李珩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板,他的力气增长了不少,背个人应该不成问题。
接下来,就是李珩将自己近日的发现一五一十地逻辑化有证据倾向地告诉杜华生,没想到的是全程杜华生似乎都没有过多的惊讶,就好像在听李珩讲......一个故事?
李珩愣了愣,他不确定杜华生有没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还是只把他说的话当做是一个笑话。
杜华生扶着坎上的凭几,撑着自己的上半身子,缓缓说:“我就知道你这孩子不简单。”
李珩:?
杜华生在李珩满脸问号的表情中,继续说了下去:“你说的这事,我一年前就知道了,那时老大这孩子染上赌博也有一小段时间了,我当时想,他变成现在的这幅样子,也有我的原因,他恨我怨我也是应该的。于是,我把这件事悄悄隐瞒下来,连芝兰也没有告知。老大他沉迷于赌博,欠下太多的钱,我起初试图去阻止,但是这赌博哪里能沾,一旦上瘾就跟吸毒了一样,根本阻止不了......”
李珩接上他未说下去的话,“所以后来,傅羽兄赌博欠下很多钱,他来找您要钱。您心里明明清楚赌博这事危害重,因而同样的您也没有给他想要的钱。”
“但是一旦他浑身是伤走到您的面前,您就心软了,毕竟那是您的儿子,是您最爱的妻子的儿子。这也就造成傅羽兄打着为您尽孝心的由头买药,最后赊下账单,等着您来给他偿付......”
他顿了顿,注视着杜华生,像是洞悉了一切,“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在他知道您会一次次纵容他的情况下,变得变本加厉。他开始换一种方式从您这儿要钱。
“我想大概是打着要给您买药的幌子从您这儿要出超过这副药很多的钱,而您明明心知肚明,却假装不知道,所以说其实您也间接助长了傅羽兄赌博的气焰对吗?”
— 对吗?
这两个字在杜华生的脑海中久久的驻留,不断地回响,像是敲响了灵魂的警钟。
杜华生整只手臂靠在凭几上,手指轻微地发颤,他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而他的这些细微的举动,尽数被李珩看在眼里,这也证明李珩方才说的是对的,他继续说:“我一直好奇傅羽兄和您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您会觉得自己亏欠了他?而傅羽兄又是缘何忽然走上了赌博这条道路?”
他语气真诚,放在别人身上,这样的发问很可能被误解为是一种非常不礼貌的冒犯,探究,但是杜华生知道李珩秉性纯良,从他的眼里杜华生看到的是困惑不解,更多的是想要寻得一个真相。
杜华生叹了口气,这件事也没什么不可说的。
实际上,杜华生待杜傅羽是极好的,可坏也就怀在这个好上......
在第一任妻子去世后,杜华生怀着对爱妻的思念,在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极度低迷不振的状态,自那以后,他像是变了一个人,时而温柔,时而近乎癫狂。
那时候的杜华生年岁也不大,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离了妻子,独自抚养两个儿子,一个才五岁大,就是杜傅羽,另一个刚出生,杜肆和。
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一旦自己不高兴,又找不到发泄的机会,很自然地就把所有的怒火迁移到自己亲近的人身上。
就好像打压他们,辱骂他们,同他们争执,把他们晾在一边自己就能高兴似的。
也许是他心里知道,在最亲近的人面前即使表现出的那个近乎恶魔的自我,也不会被嫌恶,也终将会被包容。
可是他们忘了,哪怕是最亲近的人也终究是有感情的人,也是会被伤害到的。
而见证这一切的就是杜肆羽,而造成他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或许就是那个自以为爱着他的杜华生。
一个被糖捧着长大的孩子,和另一个被巴掌打大的孩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他会变成什么样?
除夜迎新年,这本该是一件欢乐的事,只因杜肆和诞生在那一天,或是应该说他未曾谋面的母亲在那一天去世,年仅一岁的杜肆和被罚跪在祠堂向他母亲忏悔,那一天他不被允许进食,饿得近乎晕厥过去。
比他大五岁的杜傅羽穿着新衣裳,拿着守岁钱,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看到弟弟跪在地上,会下意思地想去保护他,趁父亲不注意,偷偷拿个热乎乎的馒头塞给小弟弟,那是一片善意才对。
只是发了疯的杜华生一把夺过了杜肆和手里的馒头,还呵斥杜傅羽。
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同样很脆弱,容易被影响。
一向待他温和的父亲,却对他发了火,自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敢靠近自己的弟弟。
一开始小小的杜傅羽估计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般讨厌弟弟,但是小孩子的注意力总是被转移,他们的脑里也不会装很多的东西。
后来杜傅羽习惯了父亲对自己的好,对弟弟的差。
—杜傅羽不稀罕吃的,可以扔给杜肆和。
—杜傅羽看上的玩的,哪怕杜肆和再喜欢,也得给他。
—杜傅羽读书不好,也能拥有读书的机会,而他的的弟弟哪怕再聪慧也只能被拎到田里干苦力。
只是后来,这种不平等的状态发生了变化。
往一边倾倒的天平倾向另一边了。
镇子上来了个老学究看中了平平无奇的杜肆和,杜肆和被带到镇子上读书,所有的费用皆由老学究支出,而杜肆和学的快,人也聪慧,时常受到老学究的夸奖,年纪小小就通过了童试。
杜傅羽的世界崩塌了,他向杜华生哀嚎,说这个机会应该是他的 。但是这一次,庇佑他的杜华生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样偏袒他了。
真正让杜傅羽心理变得越来越偏执的,许是,几年后,他的父亲娶了一个新的妻子,又过了一年后,他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弟弟。
当全家人的重心都放在新生的弟弟身上时,他似乎在自己身上看到了杜肆和的影子,尽管那时候的他只是遭受到一时的疏忽......
可这一时的疏忽同之前的所有关注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是有差别的,杜傅羽明白,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是那个集万千宠爱与一身的孩子了。
再后来,不学无术的他遇见了张大哥,在他的利诱下走向了赌博这条新道路,沉浸在金钱的世界里 ,沉浸在人声鼎沸中,沉浸在陌生的环境里,放声地嚎叫,辱骂,做尽各种下流的手段,然后在让爱他的爹给他收拾烂摊子......
......
杜华生觉得很奇妙,有一天,他会把这个藏在心里几十年的罪恶讲述给一个年仅九岁大小的孩子,但是当他把一切都述诸后,压在他身上几十年的大山开始崩塌了。
李珩听后,也是无限感慨,他无意探究别人的人生,也不想干涉任何一个人的人生选择。
一般听完一个人的忏悔后,身边的人总会去安慰他,附上一句,那都过去了,没事的,既然知道自己的错过,改过就好。
李珩却没有这样做,他只是静静地坐着,也不看杜华生,他不知道杜华生现在是什么表情,实际上也不想知道。
在他看来,一个人做过的错事,哪怕是过去的,却也已经酿成苦果,虽在时间上过去了,虽说已经认识到自己的过错了,虽说想要去弥补。
但是对于真正的受害者来说,过去的过错真的有那么容易能让它随着时间过去吗?
李珩不是受害者,不是施害者,不是上帝,只是一个一不小心介入到这件事中的路人,真正能够解决这件事的还是他们自己。
他说:“老先生,没有喝那副药对吧。”
杜华生:“是,我把其中一味药换了。”
确认他的身体健康后,李珩又说,“老先生之所以不告知芝兰兄这件事,是为了不让芝兰兄对傅羽兄彻底失望吧,但芝兰兄,毕竟也已及冠,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和思考了......”
他说这话的意思其实是为了告诉杜华生不要把杜芝兰变成第二个杜傅羽。
鸟巢里的雏鸟迟早要脱离成鸟的哺育,飞向自己的蓝天。
杜华生愕然,很久后,他点了点头,“......我都干了些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