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换几度游人》澄沙团子

1、林瑛窗前有棵桂

　　州城写字楼，夜晚11点45分，林瑛还在和一位要把黄昏图改成夜景图的甲方周旋。
　　刚听到这个诉求时，林瑛看着电脑上那张已经改了一天的图，吞下了一百句脏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平静地表示如果要改，今天就交不了图了。
　　甲方激动地表示不行，他明天上班前要把图给领导看。
　　林瑛觉得自己实在没有精力和甲方沟通了，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把电话递给了主管。

　　国庆节回来后，她已经连着上十七天的班了，并且几乎每天都是后半夜才能下班，难得十点钟能回家就是谢天谢地了。
　　她觉得自己彷佛不是在上班，而是在磨练，是在渡劫，是在修仙。

　　林瑛想起这张图今天改了一天，改到半夜快十二点，气得她龇牙咧嘴，转身拿起自己的靠枕揍了好几拳。

　　“小林，这张图明天十一点前给他，环境啥的套一下原来的就可以，不用给他改。你明天十点过来给他画也来得及。”

　　第二天是外婆的祭日，林瑛想着手上最后一张图完成了，就可以休息一天，可以坐着高铁回趟家，去看看外婆，和外婆说说话的。

　　谁知道计划就被这么一张破图给打乱了。

　　林瑛是外婆捡到的，刚出生就被裹着被子丢弃在村口。

　　外婆一大早出门卖包子时捡到了她。
　　十月的天，早上也凉丝丝的了，也不知道在外面冻了多久，被外婆捡到时嘴唇都冻紫了。
　　外婆把她揣回了家。

　　当天，外婆的包子也没能卖成。
　　抱着她坐着镇上最早的票车去了市里的医院做检查。
　　给她买最好的奶粉，买最漂亮的衣服，娇养大。

　　外婆有个儿子，已经成家了。

　　还有一个女儿，幼时去河边玩，淹死了。
　　外婆伤心了很长时间，不吃不喝也不说话。后来晕倒被送进了医院，在医院躺了很长时间。

　　醒来后就好了，做饭打扫，洗衣种菜，还干起了农活，整天该说说该笑笑的。
　　甚至专门去学了包包子，开始卖起了包子。

　　她说自己做梦了，她外孙女以后还得依靠她呢，她得好好活着。
　　可女儿都没了，哪里还会有外孙女呢？家人邻居只当她是伤心过度说胡话，没当回事。
　　没人能料到，她之后捡到了林瑛。

　　给她起名字时，外婆更是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林瑛”。
　　别人问为什么，她也只是说听着好听。

　　为了林瑛能落户口、上学，最后只能把户口落在了她儿子林康和儿媳陈燕春家。
　　所以按理说，林瑛应该喊她一声奶奶。
　　但是外婆不让，只让喊外婆，也只让她喊林康陈燕春为舅舅舅妈。

　　外婆的包子这一卖就是十来年，十里八村都知道她。
　　每天两三点就起床盘馅儿，揉面，忙到五点出门卖包子，晚上也都是发好了面再去睡觉的，不管多晚，十几年如一日。
　　是个辛苦营生。

　　就这样到了本该享清闲的年纪了，却因为捡到了林瑛又辛苦了十来年。

　　她彷佛把对自己女儿的那份爱也放在了林瑛身上，最新奇的玩具给她买，再贵的食物也给她吃。

　　林瑛经常趴在外婆腿上让外婆给她掏耳朵，总是抱着外婆的胳膊撒娇说，“等我工作了给你买最漂亮的金镯子。”外婆就笑出满脸皱纹，“瑛儿的镯子，外婆已经收到了，早早地就在梦里头收到了。”

　　林瑛的舅舅、舅妈也时常照顾她，但外婆不让林瑛跟他们太亲近，甚至他们为林瑛花的钱，外婆也总是会及时还回去。

　　“你有外婆疼你就够了，有人对你好都是有盼头的，他觉得你承了他们的情，就该帮他们做事。你不帮，他还出去讲你没良心，不知好歹啊。所以咱就不受别人的恩，这样以后有人拿这个来跟你讨人情，你就知道他是放屁的，让他们滚得远远的。”
　　“人活这一辈子，活个命就够了，若还要为个名声所累，太傻了，不值当。”
　　“有人听了闲话当真了，那是他们蠢，他们就是那种别人说屁是香的，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去闻一闻就当真的那种人。”
　　林瑛忍不住笑了，她自然知道外婆说的是什么意思。

　　舅舅家有两个儿子，如果林瑛跟他们走得太近，难免以后要帮衬一些，外婆不希望林瑛为别人所累。
　　也不希望林瑛为了所谓的名声委屈自己，去担一些不该担的事，帮一些不想帮的忙。

　　外婆脾气泼辣得紧，虽说是卖包子，可也算是经营生意。
　　经营生意难免就遇上些赖账的，小眼薄皮的，外婆也是吃一堑长一智，亏吃多了，自然就泼辣起来了。

　　林瑛小学时遇到些坏种喊她“孤儿”，气得林瑛在被窝里哭，外婆知道后，拿着擀面杖到学校门口狠狠地吓唬了他们。
　　而到了中学时，林瑛会自己挥舞擀面杖了。

　　林瑛考上大学的时候外婆拿出了一张十二万的存折，说这是给她攒的学费。
　　她不知道这是外婆卖了多少个包子，攒了多久的钱。

　　开学时外婆把她送上车，叮嘱她好好吃饭，不用挂念自己。

　　国庆节回家时外婆可开心了，带着她出门东边逛逛，西边转转。衣服、零食买了许多，林瑛看着前面佝偻着背，一头银发的外婆，只希望时间过得能慢一些再慢一些就好了。

　　假期结束前一天晚上，外婆拉着她讲了许多。
　　“如果有一天外婆走了，你千万不要就觉得自己无家可归了，你之后会有更圆满更幸福的家庭的。”
　　“也千万别伤心，你会和外婆再见面的，一定会再见面的。”

　　这是林瑛和外婆的最后一面。

　　“那我今天先下班了。”林瑛关了电脑，打卡下班。

　　刚出办公楼，一阵裹着桂花香气的风就扑了过来，卷起了地上的落叶，也卷动了林瑛皱了一天的眉头。

　　她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桂花的香气和初秋带着一丝凉意的空气填满了鼻腔，尽管秋天已经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她也早已就穿起了外套，但秋天的实感她此刻才体会到。

　　公司所在的园区里种着几棵丹桂，前几天中午外出吃饭时还捡了一小把橙黄色的桂花放在了同事给她折的小纸盒里，那个小纸盒到现在都还是香香的。

　　她太喜欢桂花的香味了。

　　林瑜雀跃着小跑了几步，到大门附近的那棵桂花树下又弯腰捡了一小把，放进口袋里。
　　带着这桂花香走一路，二十六岁的第一天也算是没有白过吧。

　　林瑛第一次闻见桂花香好像是在七八岁时，外婆为了她上学的事情带着她跑了好几趟乡政府。

　　乡政府有棵桂花树，林瑛站在那棵树下不舍得走，外婆央了里面的工作人员，终于如愿剪下来一枝给她带回了家。
　　后来外婆在周围市里找了许久，才买回家一棵桂树苗栽在了窗前。
　　每到九十月份，就桂香满院。

　　想起第二天不能去看外婆，林瑛鼻头一酸。

　　她想步行回家，随着这熟稔的桂花香。

　　快回到小区时，她看见对面摇摇晃晃一个人冲她走了过来。
　　林瑛揣紧了外套，加快脚步。

　　那个摇摇晃晃的满身酒气的人走过她身边时，低声问了一句，“多少钱？”
　　林瑛在脑海里快速搜索该如何面对这种情况，最后也只是无语地冷笑了一声。

　　这冷笑仿佛一个加速器，一个让那个摇摇晃晃的满身酒气的气急败坏的男人拿出匕首，刺向林瑛的脖子的加速器。

　　林瑛连呼救的时间都没有，她瞪大了眼睛看见的是小区门口显示屏上的12:47。
　　还有一张恼羞成怒的脸，被红色溅满的脸。

　　奇怪的是，林瑛彷佛没有了知觉，感受不到疼痛。

　　有的只是溺水一样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鼻腔被灌满了什么东西。

　　她拼命挣扎却还是感觉自己在不停地往下坠。
　　想大声喊却张不开口。
　　无法呼吸，只能任由自己往下坠。

　　她听到周遭急速刹车的声音，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人报警的声音。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被什么东西给淹没了。

　　直到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今天是不是可以去见外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