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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世子 ...

  •   “谢戚姑娘大恩。”

      离开岐王宫,禾女立时下拜。

      “无需多礼。”戚言扶起她,目光扫过两人,道,“故人重逢,应当有不少话要讲,我便不打扰了。”

      话毕,她转身先行离去。

      禾女望着她的背影,有些疑惑问:“世子如今,怎么会和靖国的戚姑娘待在一起?”

      襄煜垂眸:“说来话长,如今……我们也算换过命。”

      如他们这样,彼此救助过,掩护过,同生共死又同舟共济,怎么不算过命交情呢?

      禾女看他,眼眶禁不住又红:“那岐王……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们,要不是戚姑娘……世子,自古主忧臣劳,主辱臣死,今日世子受此奇耻大辱,若将军泉下有知,怕恨不能九幽还魂,替主公雪耻。”

      “亡国之人,何谈荣辱?”他只是笑笑,“如你说的,好在有戚姑娘,还是借到了兵,这趟岐国便没有白来。待日后复辟旧襄,故国兴盛,再也不会有人欺我国人。”

      禾女抿着唇,点了点头。

      “好了,”他复抬眸,笑道,“你家孟将军埋骨何处,我想前去祭拜一二。”

      禾女乃是自家将军的随军女眷,此事他自然知晓,只不过岐王态度难明,他担心禾女受到诘难,因此有意遮掩罢了。

      此时细细回想,岐王山上遇见她时,禾女便在为孟将军守陵,他又如何不知此女曾有亡夫?

      禾女一心守墓,自不愿跟随岐王离去,否则也不会日夜啼哭,郁郁寡欢,岐王心知肚明,却依旧强娶她为夫人,还要玩些“千金一笑”的把戏,来彰显情深。

      何其恶意。

      可那又怎样呢?

      就如他襄国世子煜,今国破家亡,无权无势,他国主君想羞辱便羞辱,想掠夺就掠夺,哪怕想在岐国地界打杀他,他又能去何处申冤?

      普天之下,无不如此。

      得势之时,繁华拥簇,落魄之时,人人可欺。

      莫说诸侯公室,哪怕天子……亦逃不过此等世事变迁。

      唯有戚姑娘。

      他想起两人相见时,她被囚于宫中,眉间却不见郁色,只在灯下静阅竹卷。

      那时,她在想什么?

      明明背负血海深仇,明明身陷囹圄。

      为何总能智珠在握,自始至终,仿佛永无落魄之时。

      .

      孟将军死于亡国之战,血战激烈,以致连尸首都未能寻得,只能在一处山清水秀之地设了衣冠冢。

      那里距离都城得绕上两座山。

      闵煜同禾女两人快马往返,归来已是黑夜。

      戚言已将禾女之事告知常英,府上早早收拾好客房,待他们一回来,就引着禾女去房中休息。

      “还请问常先生现在何处?可曾歇息?”襄世子寻了名仆侍,问道,“我有事想同他商量。”

      “主家正在书房看书,未曾歇息,公子且随我来。”

      仆侍引着他,沿着灯火掩映的路,来到一处屋舍外。

      敲门三声。

      “谁?”屋里传出常英的问话。

      “是戚姑娘带来的那位公子,说有事找您相商。”仆侍恭敬答。

      映在窗前人影动了动,“让他进来吧。”

      仆从便开了门,回头对他道:“公子请进吧。”

      闵煜谢过了仆侍,走进书房。

      门从身后轻轻关上。

      他先向常英行礼:“常先生,打搅了。”

      常英便暂且放下手里的竹简,起身回礼:

      “夜已深,不知世子见我有何要事?”

      他顿了一下,伸手示意,“不妨坐下说。”

      书案边的炉火正热着,常英取了上方的陶壶,亲自为他倒了碗热腾腾的牛乳。

      “这是我从北方带来的,世子尝尝。”他也为自己满上一碗,“近些日子,天愈发凉了,得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闵煜尝了口,寒风浸透的身体顿生暖意。

      “果然醇香。”

      放下杯子,他自袖中取出一物。

      “听闻先生智周万物,凡世间宝物,无不通晓,今日话明来意前,还请先生品鉴此物。”

      他将手里的东西双手奉上。

      常英不愧行走天下,见识广博的大商人,不消多看,只一眼便认出来历,霎时动容。

      “这是襄国镇国宝玉,凤鸣?”

      公子煜笑道:“正是。”

      常英双手接过,在灯下细细端详。

      “听闻襄国先祖受封后,带领族人日夜跋涉至封地,原想定都襄中,却在途经川瞿一带时,见到一只凤凰高翔鸣泣,而后坠入一处水潭中。”

      “襄王大惊,连忙命人跳入水中搜寻,可却遍寻不得,唯有一名常居江边善水之人,潜进了最深处,在潭底发现一块熠熠生辉的宝玉。”

      薛国大商轻轻摩挲手中美玉,口中传说似入神时无意间泄出的喃喃密语。

      “此玉入手细润,自生暖意,内里暗光流转,仿如深江潭水,清莹而望不见底,倘有微光照耀,则流光幻彩,赫赫煌煌,若以玉石击之,其音便如凤凰啼鸣,空谷回响。”

      他阖上眼睛,将宝玉轻轻搁置在案几上。

      不敢再多看上一眼。

      他长出一口气,方才继续道:“襄王得了宝玉,命人将之一分为二,一半制成传国印玺,另一半则雕琢为这枚凤鸣佩,并引为吉兆,定都川瞿。”

      他不再看案上宝玉,而是望向公子煜:“今日有幸见此异宝,常英荣幸之至,世子若有什么要求,大可言说,我愿尽力而行,以答一见瑰宝之谢。”

      襄世子便笑道:“常英先生莫误会,我是要以这凤鸣佩为抵,与先生谈一笔生意。”

      “这……这怎么使得?”常英皱起眉,忙道,“什么大生意用得着这等国宝相抵?何况世子乃是戚姑娘带来的人,自然也是我常英的朋友,所谓君子之交,我信得过世子人品,又何须以财物质押?”

      公子煜仍是笑:“常先生言重,闵煜也信先生情义,只是在下此行凶险,若有万一,恐怕这凤鸣佩也从此失落,不若交由常先生代为保管,待一切尘埃落定,煜仍会与先生换回。”

      常英思量一会儿,沉声问:“不知公子所言,究竟是什么生意?”

      襄世子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在书案上缓缓展开,与他灯下娓娓道来。

      待事情商定,已至后半夜。

      常英取出一方宝匣,将凤鸣佩小心翼翼地收起,而后对公子煜道:

      “世子与戚姑娘行程紧急,天明之后便要出发前去钺国,既然事已言定,不若先去歇息吧。”

      今日辗转几处,饶是公子煜也略感疲乏,闻言便与他拜别。

      只是一打开书房的门,凛冽寒风卷着几片残雪扑面而来,那几分困意一下子就被驱赶无踪。

      “下雪了。”他望着夜空,喃喃道。

      “是啊,看时候,也该入冬了。”常英见此,亦感慨道,“不过今冬的雪,较往年似乎早了些。”

      公子煜伸出手,接了片雪花,那洁白的雪片落在指尖,很快便化了。

      他垂着眸,低声道:“襄国往年,每到冬天都会冻死不少人,不知今年……又会如何?”

      .

      襄国边陲的某处村庄。

      天方蒙蒙亮,有马蹄声自远至近,踏破初雪而来。

      “里正何在?”

      里正一家还在睡梦里,被破门声乍然惊醒,一时惊疑不定。

      老里正披了外衣,走出房门,一见是带着刀剑的官兵,连忙迎上去。

      “各位老爷,不知有何要事?”

      为首的统领高声道:“封主有令,为靖国国君代征田税!”

      里正一听,忙说:“各位老爷是不是搞错了?咱们这片村里已经收过田税了。”

      “哦?是谁收的?”

      “同往年一样,老襄氏族的封主收过一次,靖国的国君也收过一次。”

      跨坐马上的统领闻言冷哼一声:“你是没听明白吗?这次是封主替国君收的。”

      “可是、可是国君已经收过了呀!”老里正一下子急了。

      统领面上浮出冷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把戏,你们这些野人看似老实,实际最为狡诈。官府来统查收成,你们次次藏粮、谎报!交上去的税粮里还掺砂石陈谷!”

      他朝旁侧一拱手:“今靖国新君上位,我们封主一贯知晓你们这些贱民的做派,恐你们犯蠢,自以为是地愚弄靖王,到头来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所以派我等前来,再替国君收税!”

      “老爷明鉴、老爷明鉴啊!”老里正一下跪倒,老泪纵横,“俺们十里屯都是劳苦庄稼人,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花花心思,交上来的税,都是十足十的,况且咱们一年到头,能吃饱,不饿死人已经很好了,又哪里来的陈粮来掺呐!”

      “少说废话,我以封主之命,令尔等速速筹粮,半个时辰之内,把这四成的税粮交齐,否则——”

      他铮然拔剑,“休怪刀剑无情!”

      “四成?”老里正大张着嘴,涕泪横流的脸上神情木愣愣的,“官老爷,咱们屯里已经交过两次的税,哪里还筹得出四成的粮啊?”

      这官兵松开剑,反手就是一鞭抽来:“筹得出也得筹,筹不出拿命填出来也得筹!”

      老里正被抽得道道血痕,身上本就破烂的衣衫愈发褴褛,他哭嚎着:“老爷明鉴啊!”

      旁边传来孩子的哭声,陡然响起,又很快被身边的大人捂紧。

      却是被官兵瞧见了,狞笑:“既然饭也吃不起,想来也养不活孩子,不如弟兄几个帮你们给个痛快,把村里的孩子都送去给阎王吧!”

      说着,一众官兵皆是笑起来,牵动了马蹄在地上来回踏动,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老里正被灰土呛得连连咳嗽,却忙不迭地爬去拦他们。

      “我筹!我筹!我立刻就叫乡亲们起来,为国君筹粮!”

      涕泪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官兵终于满意收手:“这还差不多。”

      村中的铜铃急促摇响,唤醒一群面黄肌瘦的村民。

      人人都如行尸走肉也似的,木然的脸上满是哀戚。

      在风雪里,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却是空忙。

      村中已无余粮,再怎么凑,又能凑出什么?

      半个时辰已到,官兵看着板车上少得可怜的粮谷,扶着腰间的剑,在一众埋头垂首的村民面前来回踱步。

      老里正只好开口求饶:“老爷,咱们这儿,是真筹不出余粮了。”

      “哦?”官兵看着他,“我倒是要挨家挨户地搜查搜查,看看这米缸里是不是还藏了粮,看看这地底下是不是还偷偷挖了地窖!”

      说完,他昂首阔步地朝前走去:“就从你里正家开始!”

      老里正忙追在后头。

      里正家的门早已被破开,一眼望进去,到处黑漆漆的,四壁空空,唯几件家什都是破破烂烂的。

      只有一处被料理的整齐干净,看着是个供桌。

      “五谷、野果、茶酒、香供?”桌上的供品被官兵一样一样的念出,每说出一样,他的脚就往前迈一步。

      “哟,还有谁采来的小野花。”他语气轻佻,“不是说没有余粮?怎的这桌上花样还这么多?”

      老里正想要拦他,却拦不住着一身甲胄的青壮。

      “让我来看看,这是谁的牌位。”他的手朝供桌上的木牌伸去。

      只一眼,他立马变了脸色。

      抽出剑来,一剑将那供桌劈翻。

      五谷野果滚落一地。

      那木削的牌位也掉落地上,发出几声脆响。

      “好你个里正,竟敢供奉旧襄国世子的长生牌位?是不是不想活了!”那官兵一下揪起老里正的衣领,在他耳边压着声音低吼。

      老里正双目含泪,讷讷不言。

      那官兵瞪着他,压低声音:“我告诉你,世子早死了,供什么长生牌位?合该供个灵牌!看在都是老襄人的份上,这次先饶你一命,以后别再让我看到!”

      说罢,一把将他搡到地上。

      “我们走!”官兵转身出门,还不忘一脚将那落到地上的牌位踢至墙角。

      门外,马蹄声远去。

      村民们凄凄哀哀的哭声慢慢响起,此起彼伏。

      地上的老里正一边哭着,一边爬至墙角,抱起那块长生牌位。

      他恸哭着,哀嚎:“世子啊——世子,你若还在,就快回来吧,老襄人都等着您,都等着您啊!你若是已经不在了,且看在我们孤苦的份上,显灵救救我们吧!”

      雪仍下着,直至天光大亮。

      无人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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