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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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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君半夜唤了冷水,沐浴更衣过后躺在床上,却再不敢轻易睡去。
两眼一睁到天明。
该朝会了。
他起身后,在宫人侍奉下换了朝服,又灌了两碗退火汤,静坐一会儿,才敢往殿前走去。
该说鹿血酒的确大补,他被折磨得几乎一夜未睡,只闭眼了那么几刻光阴,此时却也不觉疲惫,精力尚可,应付一个朝会绰绰有余。
本来心情还算平和,直到他看见戚相竟也来了。
端坐于众臣首位,国君阶下所设案桌之后,侧首向他看来。
目光交汇一瞬,闵煜很快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
诸侯头冠上的九簇冕旒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玉珠彼此击打,发出凌乱的脆声,一如他的心音。
只这一眼,脑中尽是昨夜梦影,惹得他一阵心绪浮动。
是了,戚相身体大好,是该复职了。
襄国群臣总觉得今日朝会所见,处处透着离奇。
告病多日的戚相终于再次露面,可似乎与国君之间,不复过往亲近。
戚相大病初愈,君上照理是要关切两句的,然而今日朝会从头至尾,不要说关照问询,就连眼神都没有多给一个,除了必要的商讨,两人竟没有半点往来。
群臣暗地里面面相觑,各自递着眼神。
莫非是戚相失了君心?
可这毫无征兆啊!
不是说前段时日,国君还守在病床前照料吗?
有人心思活泛两下,又很快按捺住了。
襄君礼剑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这对君相之间的事还是少掺和吧。
万一只是闹了两句口角,冷这一日两日的,戚相再如何失了君心,也不是他们能动的。
想起曾经国君力主禅位的荒唐事,群臣各自抹了把汗,姿态越发规矩起来。
然而,这情状却一连延续了数日。
分开看这两人,都好似没事人一样,国君一如既往的温雅持重,戚相也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
可他们彼此间,还是异乎寻常的疏离。
襄臣渐渐有坐不住的,开始四处打探。
可就连国君的内侍都说无事发生,不知是事涉机要,不便透露,还是真就如此奇异,两人毫无缘由地离了心。
“……眼下各位大人都议论纷纷,四处打探戚相与君上是否闹了不和。”
闵煜身边的内侍向他恭敬回话。
襄君将手上批阅的呈文换了一份:“无稽之谈。”
“不过近日君上与戚相往来的确少了,”内侍小心地端详国君神色,“君上可要抽空去见见?”
这是几位大臣的嘱托,近些时日,襄廷的气氛着实有些诡异。
尤其是戚相,虽然面上并不显出什么,还是一贯的清清冷冷,可与她打交道时,却总觉得有股寒气直往上蹿,教人心底发毛,怪害怕的。
群臣熬了几日,实在有些熬不住,特意托付内侍,如果国君问起此事,一定要帮着说和说和。
襄君听了内侍的话,手上批阅文书的动作一停,脸上竟是划过些迟疑:“近日……是有些疏远,可目下手头无事,也没什么原由要去见戚相的。”
原由?
内侍这会儿是真确定这两位是出什么问题了,国君若想见谁,哪管什么原由不原由,直接召见便是,更不要提亲自登门拜访了。
这换了哪家不是蓬荜生辉,扫榻相迎?
君上竟还心生犹疑,俨然一副不愿动身的模样,莫非那位戚相是真有哪里惹得国君厌弃了?
内侍暗自心惊着,此时又有宫人来报,说是有乡县的故人拜访。
襄君诧异之下,令人请进来,一见果然是曾经还做世子时,在乡野行走结交的老伯,带了许多山间野味前来拜谒。
三日后,国君忽然提出要去戚府拜访。
内侍听了满腹不解,心说国君不必找些原由了吗?
只是见国君笑意满面,兴致正高,没敢说出口,十分规矩地应声退下,安排出行事宜。
襄君出行向来轻车简从,何况戚府与王宫相距并不遥远,因此,闵煜很快就站到了戚府门前。
府中家老前来应门,见是国君亲至,立时行了大礼。
襄君扶起他:“不必多礼,戚相可在府中?”
那家老笑得难掩喜色:“主家正在书房料理事务,请国君移步前厅稍歇,臣下这就禀报主家。”
说罢,他引着国君向前厅行去。
闵煜揣着袖子,一阵莫名,想着戚相病时自己也常来戚府,照理与这府中家臣侍者都已熟悉,不过是日常拜访,怎么今日见他高兴成这样?
他哪里知道近些时日府中气氛沉闷。
他的戚相本就冷冷清清的性子,心绪不好,就更是沉冷,惹得府上众人都不敢高声言语,往来办事也是更为仔细谨慎,生怕哪里教戚相皱了眉。
府中人也是四处打听,皆揣度是否是君相间闹了什么龃龉,可到底没能探出个究竟来。
好在今日总算盼到君上登门,哪怕并非两人不和之故,君相素来彼此交好,国君见了能劝两句也是好的。
早已有侍从跑去请了戚言,闵煜在案前坐定,方才上了茶,戚相便已到了。
“国君。”她向闵煜揖礼。
礼行了一半,就被闵煜拦下,她抬眼,便撞入了国君满是笑意的眼眸。
“不必多礼,快入座吧。”
戚言定神看了他一息,很快收回目光,撩起衣袍入座:“国君今日怎么来了,是有何要事相商?”
闵煜眨了下眼睛,忽然发觉两人坐到一起,总有“要事”这么一问,哪怕前些时日,戚言尚在病中也是如此。
如果是曾经的邵奕,她也会这么说吗?
他笑道:“倘若无事,我便不能来探望你吗?”
此时的国君心中正悦然欢喜,已然忘了自己前几日对着内侍的犹疑。
戚言垂着眸:“国君事务繁忙,日理万机,臣岂敢徒占余暇?”
闵煜将这话往心里过了一遍,总算咂摸出些不对劲。
戚相何时开始在他面前自称为臣了?
可若是依照礼节,又挑不出错来,亦或是说,曾经“你”来“我”往,方是少了几分谦逊恭敬。
这也没法拿出来说,显得他咬文嚼字,有多么斤斤计较似的。
闵煜只觉得背后有些冒汗。
他面上笑容越发和缓,唯恐着恼她:“哪里是占了我的时间,只怕是戚相忙碌,恼我叨扰了。”
戚言提着茶盏,看他一眼,目光不冷不热:“国君言重。”
完了,闵煜心想,真的有哪里得罪她了。
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最终想起,或许是饮过鹿血酒那日,他实在自顾不暇,应对地生硬了?
再一细想,他越发冷汗直冒。
岂止是生硬,那日好像、似乎、几乎是他将戚相亲口赶出去的。
而后又仿佛“晾”了她好几日。
虽然……虽然事出有因,但这个因,却是万万不能说给戚相听的。
闵煜抬袖,按压着额角,试图冷静地将汗擦去。
戚言冷眼瞧着,忽然道:“数九寒冬,国君怎么总是体热发汗?可要找汤阳看看?”
恰好神医正住在她府上。
“不不不,不必!”闵煜连忙拒绝,磕巴着给自己找了个由头,“我自幼习武,的确较常人耐寒些。”
找汤阳岂不是更坏事了吗?
别的不说,带的那坛鹿血酒能给他补成什么样,再没有人能比神医更清楚。
他以前怎么会觉得汤阳仙风道骨,实乃方外之人?
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里,所浸的笑意分明是十足的不怀好意啊!
戚言听他抗拒,便不再说什么,低头饮了口茶。
闵煜侧过头轻咳一声,然后声音放得越发柔缓,仿佛平白低了眼前臣子一头:
“已近年关,去岁时忙于事务,晃眼间就过了年,也是多亏了戚相,今岁总算得空,是以特地为戚相准备了一份礼物。”
戚言有些意外:“劳烦国君费心了。”
她难得提起几分好奇,不知国君会以什么物件相赠。
不过以襄君温雅端方,君子如玉的品格,若是赠礼,大抵也是环佩之流。
可出乎意料的,闵煜将手探入袖中,却托出一团绒毛,又很快换了双手捧到她的面前。
那团绒毛只有小小的一点,在国君掌心窝成一团,慢慢动了动,从他手中“忽灵”一下探出个小脑袋,眼中还带着些迷茫的睡意,张了嘴,娇娇弱弱、含糊不清地叫了声。
戚言着实惊讶,眼中很快染上层笑意:“竟是只狸奴。”
三花的毛色,靓丽如锦,看着不过一个月大,正是最招人喜爱的时候。
那猫儿总算将眼睛睁圆了,倒也不像怕人的样子,颤颤巍巍地在国君手中站起来,伸着前爪朝外面探了探。
眼见这小家伙就要跌出去,戚言忙伸手去接。
一团温热绵软的毛球跌入手中,几乎要将心都揉化了。
闵煜见她喜欢,眼中也漫起笑意。
他道:“前几日,有旧识的老伯前来探望,谈起家中新得了窝小猫,我便向他讨来一只。”
戚言将它拢进怀里,用拇指轻抚着小猫的额头,看它双耳也跟着一抖一抖,不禁眸光闪动,尽是喜爱的神色。
她唇角含笑,嘴上却道:“这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样子,还得遣人专门照料。”
国君道:“不碍什么,拿些旧布料围个猫窝,平常喂点羊奶就是了,等再过两个月,就能吃些饭食,慢慢壮实起来,就好养了。”
闵煜见她虽然嘴上不显,可笑意却一刻未停,心知这礼物是送对了,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戚相为它起个名吧。”
戚言总算将目光从狸奴身上移开片刻,施舍他一眼:“我不大会起名,还是请国君赐名吧。”
闵煜听她这自称终于是回来了,心中更是宽慰:“既然是你的猫,自然由你起名。”
戚言又低下头去逗那狸奴,边想着,边道:“那便随我姓戚,唤做……雪锦。”
白绒点三花,恰似雪中落织锦。
戚雪锦。
闵煜不由失笑,想说给猫起名,怎么还有名有姓的,寻常人家里给孩子起名,都未必如此上心。
可转念想起,戚家满门已被靖王屠戮殆尽,如今还姓着戚的,只剩下她……和这只狸奴了。
他心中微痛,却仍是笑着,轻声赞了句:“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