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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沉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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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煜听了老人的话,垂下眸,良久,道:“曾经立志让乡邻们过上好日子,是我失约了。”
“诶——”老人摆摆手,满面的褶皱聚出一个笑脸,“今年可比以前好多了,官府给村里还送了牛来呢!”
“就是旱了些时日,又发大水,收成不好,不过粮税收得少了,官府还说赈灾,给了些米粮,凑一凑也能过日子。”
“还送了些过冬的好衣服,舍不得穿,都各自收好了,捱一捱等隆冬腊月,过年时候穿。”
老人乐呵呵的,眼中满是对来日的期许:“好意头啊。”
说罢,他拿着手中的拐杖往地上杵了两下。
“是我老糊涂了,有客来,连碗水都不曾上。几位随我来吧。”
一行人便跟着老人,踩着难走的泥路,到了一处临屋的平地。
那上面摆了大小不一的石块,便算是桌椅。
老人招呼他们坐下,从屋中摸出几个瓷碗。
那碗也是破破烂烂,处处是破口和裂纹,其中一只破得几乎只剩下半边。
老人将唯一一只完好些的碗放在戚言面前,笑呵呵地道:“这是亚妮子以前用的碗,是最好一个,她娘专门给收起来当个念想,长久不用了,干净的,今日有女客来,才想着拿出来见见光。”
其他的碗,实在都太破了。
这位女客虽然衣着低调,却一身贵气,怕她瞧不上眼。
老人的话乡音太浓,戚言要凝神仔细去听,方才能辨认出些语句。
天天吃饭要用的碗,为什么长久不用了?
心中一顿自然有了数,她没有问什么,只是谢过老人有心。
拿坛子盛了水,依次倒在碗里,老人招呼他们喝。
尤其对戚言道:“女娃放心喝,都是干净的。这碗拿出来的时候,专门用布擦过呢。”
戚言端了碗,饮一口。
不知是哪里取到的水,有股尘泥混合草叶的味道,有些呛鼻,看着也不大澄澈,微小的尘土在碗底打着旋。
老人反反复复强调着干净,这是他们待客,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戚言倏然掉下一滴泪来。
“这是怎么了?”老人不知所措,着急问,“是不是哪里喝不惯?看着是不好……可都是干净的。”
戚言难得失态,不顾老人挽留,以袖遮面,放了瓷碗离席而去。
方才走出两步,又顿足,没有回身,只是道:“与水无关,是我想起已故的父亲,情难自已,失礼了。”
说罢,她脚步匆匆地离开。
闵煜望她的背影,令护卫跟上。
先出言安抚了老人,随后离席向戚言所行的方向跟去。
派出的人守在马车前,见襄君来了,低头致礼,走出两步,不远不近地守着。
闵煜敲了敲马车门。
“戚姑娘?”
里面传出沉闷的声音:“别进来。”
“戚姑娘若是有心事,不妨说出来听听。”
车厢内没有声响。
闵煜稍作思量:“方才说给那位老人的,应当是托辞罢?”
车中静了一会儿,门轴转动的声音悠然响起。
马车门开了一条缝隙。
闵煜踏步进了车中,两边的车帘已经挂下,车厢里光线幽暗。
戚言独自靠在厢壁上,以袖掩面。
她没有立时开口,只是胸口起伏,待心绪平复些,方才问道:
“这里的村人,为何多是身残体缺,是战事之故吗?”
那些三三两两聚集的人们,有的缺了腿,有的少了胳膊,有的眼睛瞎了,有的……几乎只剩下半边身子,也不知是如何活下来的。
闵煜斟酌着说道:“此地偏僻乡野,乡人连国土易主也不大知晓,是不必被征兵上阵的。”
他停顿一会儿,有些不忍:“他们身负残疾,是因荒年争抢水源,械斗所致。”
不是战事,却是生死之争,若是抢不到水,族人便要饿死。
这地方偏僻得连消息都不大传得进来,可却并非大争之世的乐土。
穷苦一词,唯有两字,却是祖祖辈辈的命运写照,是万般痛苦的缩影。
戚言抓着袖子的手攥紧了,她用一种锥心的语气道:“倘若没有靖襄国战,国君是否……早让他们过上太平日子了?”
闵煜思量一会儿,摇头道:“若是没有靖襄国战,我也大抵是早被公父和世族挤兑而死。”
曾经的襄世子,在襄廷可并不受待见。
毕竟,谁会喜欢一个挡自己财路,甚或还要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出来的人呢?
闵煜道:“世间际遇,哪有算得清的时候,后悔药吃下,也未必不会后悔了。”
“国君不必宽慰我。”
她终于将衣袖放下,眼眶泛红,眼睫沾泪,的确是哭过。
此时神情镇静,眼眸却一片沉黑,翻涌着深浓心绪。
她忽然笑,仿若静室中瓷瓶跌落,乍然碎裂,震得闵煜心中一跳。
“国君总说我有复辟之功,救襄国于危困,我却不敢当。”
闵煜想说些什么,劝她莫要妄自菲薄,却被她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戚言自嘲道:“什么功过,骗骗别人也就罢了,终归骗不了自己。”
“我不过是赎罪。年少时轻狂无知,沉醉于虚名,‘无双女谋士,一计灭三国’,便当是天下最动听的赞赏,几句吹嘘便能教我昏了头。”
在那意气风发的年少时刻,她只见靖国地图又拓宽了多少,千军万马在谋臣谈笑之间化作飞灰。
却不见城外流民在血泊间哭嚎,那哭声震天,却终究传不出多远。
靖国的城楼太高了,靖国的宫殿也宏阔。
立于城楼看万民,渺小得宛如蝼蚁。
眼中唯见万丈红毯铺地,编钟丝竹环绕,美酒膏肉,舞乐不尽,觥筹之间,人皆醉了。
万千浮华充耳目,错将富贵当功名。
“国君常说襄国贫弱,这也不好,那也欠缺,口口声声委屈了我,实际是我配不上襄国。”
曾经靖襄之战,世家倒戈向靖,襄人却愿自献口粮。
那时她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储君,能得民心至此。
靖国一切华贵,在她眼中忽然乏味极了。
所谓智谋,不过是搬弄机巧。
能有什么意思?
她忽然不明白自己争权夺利究竟是为了什么,平白造下这么多罪孽。
她望着闵煜,觉得世事流转,果真巧妙,身为曾经的对手,如今也心甘情愿说一句:
“愿襄国富强,天下无兵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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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国君相暗访的车马往各处走完一圈,回到襄都时,恰好遇上初雪。
戚言从马车上下来,伸手接下几片,那洁白的雪片落在掌心,很快便化了。
叹出口的气也成白雾,她道:“下雪了。”
闵煜在她身旁,侧首凝望着她:“去年今日,你我正在岐国,如今……真快呀。”
戚言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天。
雪花自是洁白无瑕,只是仰头望去时,看见的却是它所投下的阴影,没了天光映衬,看起来竟也是灰黑色的。
兴许是这天被寒风侵袭,戚言很快病倒了。
这病来势汹汹,一连几位医师看过都摇头。
闵煜抓着他们刨根问底:“只是受寒,怎会如此严重?”
几位医师互视几眼,最终还是有一人站出来,面露无奈道:“……肝气郁结,恐怕是心病更重啊。”
寒症好治,心病难医。
闵煜隐约知晓症结何在,却不知该如何劝解。
送走医官,内间的侍女来报:“到了喝药的时候,可戚相似是魇住了,怎么也唤不醒。”
襄君一听,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匆匆入了内帏,果见戚言双眸紧闭,神情挣扎,额头沁出汗水。
他接过巾帕,亲手替戚言拭去冷汗。
床上的病患面色苍白,嘴唇微动,好像在说些什么。
他凑近去听,细碎的声音逐渐清晰了,仿佛是从胸腔中竭尽全力挤出的字——
“住手……我要见靖王!”
戚言的梦境混乱极了,无数记忆的碎片毫无关联地交替闪现。
她又一次置身于赤水河畔,尸山血海之间,举目皆是残肢断臂。
浓烈的血腥味令风也浑浊,黏腻的气息教人作呕。
秃鹫与乌鸦盘旋落下,叼食着死者的残躯。
转眼她又在公子奕府邸的庆功宴上,谋臣相聚一处,人人脸上挂着欢喜的笑,眼中却都盘桓着各自的算计。
靖王宫华美的红毯,襄国野地坍圮的土屋,马蹄踏过雪泥,千军万马,军旗招展……
一幕幕划过,似慢也快极了,直到绵密的雨水响起。
戚言像是被困在了这天。
“王上不见戚姑娘,还特地叮嘱,如您以死相逼,便由奴转告一句——”
“倘若阿言死了,还有谁能为戚家向寡人复仇呢?”
滂沱大雨连绵不绝,天也是灰暗的,地也是灰暗的,唯有行刑的刽子手,刀柄上绑缚一条红绳,艳得扎眼,红得刺目。
雨水落在脸上,混着泪水滚落,区分不出彼此。
这雨下得实在太大,让她仿佛要溺死在接连不断的雨幕中。
高台上,族人被绑缚在一根根木桩前,投来的目光有怨恨,有刻毒,更有人在咒骂她的惺惺作态,嘲讽如今大难皆拜她所赐。
唯有她的父亲,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最终却只叹了口气。
那些怨恨与咒骂都是她罪有应得,而这个眼神,却困住她,令她一生都难以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