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夜谈》克莱尔的左轮手枪

34、鸦与鹃的轮舞④

　　克莱尔走到佛洛拉所居住的校舍外时，看到一群衣着华丽的女生噤若寒蝉地四处张望，躲在廊柱的阴影里。她们大抵都在舞会上听到了公主最后的话语，来不及换上常服就提前赶来堵在这里，想要亲眼目睹公主和自己的相会。
　　但看上去佛洛拉并没有回到校舍，此时夜空被乌云遮蔽，逐渐壮大的风声在校园的楼宇间徘徊，这些女孩在校舍外苦等了一个多小时，在秋夜的晚风中瑟瑟发抖。
　　佛洛拉所说的老地方必然是只有自己与她才知道的地方，可那又是哪里呢？
　　恍惚间，克莱尔从风中嗅出了一丝淡淡的清香，那是郁金香的花香，纵使大风也吹不散它的芬芳。
　　而在十二年前的夏天，两名少女也恰恰是在那被郁金香环绕的花园中相遇。
　　追随着花香的指引，克莱尔来到了学园边缘的一座温室。
　　夜幕下本应沉寂的温室花园此时却传出了阵阵琴声，克莱尔推开了那扇玻璃大门，吹进温室的晚风夹杂着泥土灰尘的气味，吹得种满温室的郁金香摇曳。
　　郁金香是开花植物中最香的品种之一，哪怕相隔很远也能嗅到它的香味。
　　以吸引人的程度来看，静静坐在温室中央的木亭中的佛洛拉便与那拥簇着她的郁金香别无二致。
　　此刻的佛洛拉不再身穿那身洁白的宫装礼服，而是换上西岱大学的制服，披着黑色的袍子，衣角是用金线绣上去的太阳纹章，柔软的金色长发用朱色丝带束成一束。
　　她细长的手指灵活而从容地跳跃在黑与白的琴键上，乐声行云流水般从她的指尖倾泻而出。
　　克莱尔心怀忐忑地接近她，犹豫要不要打破这份安宁，像是乌鸦悄悄地接近花丛中的金丝雀，生怕弄出稍大一些的动静，她便会飞走消失。
　　而佛洛拉已经注意到了来访者，停下演奏走到了克莱尔的面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向她证明眼前的真实。
　　“欢迎回来……诶？”
　　确认了眼前的佛洛拉并不是幻觉后，克莱尔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扑入了她的怀里。
　　而拜这根稻草所赐，克莱尔眼中彷徨着的泪水终于还是决堤般溃涌而出。
　　被忘记控制力度的克莱尔突然间一扑，佛洛拉与拥抱着她的吸血鬼就这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克莱尔不管不顾地死死搂住眼前纤细的身躯，此刻的她卸下了一切坚强与伪装，在佛洛拉的肩上抽泣，倾泻着压抑了十二年的情绪。
　　天边传来的响雷让克莱尔下意识地收紧了勒住怀中的娇小身躯的手臂。
　　佛洛拉轻哼了一声，转而也拥住了克莱尔，温柔地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使她不自觉的颤抖开始平息。
　　不知过了多久，克莱尔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佛洛拉的身体，起身扶她坐在花坛的边缘，帮她拍去裙子上的灰尘。
　　两人的脸颊都染上红晕，温室里恢复了寂静，静的彷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克莱尔打破了这份尴尬：“曲子……弹的很好听。”
　　“钢琴可是你教我的哦。”佛洛拉轻声回应。
　　“你早就超越我了。”
　　“我只是拼命努力模仿你而已……无论是学识还是气质，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一个空壳、十二年间一直模仿着你的空壳。”
　　佛洛拉的嘴角勉强挤出了一丝苦笑，克莱尔明白她是在掩饰内心的酸涩。
　　“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克莱尔刚在佛洛拉的身边坐下，公主的手便伸了过来覆于她之上。
　　看来佛洛拉已经在温室里等了很久，等得手都已是冰凉。
　　“是啊，太久了。也许还没等到你，我就已经被冻死了。”佛洛拉的声音有些发颤。
　　“还记得我们曾在郁金花丛里许下的诺言吗？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放开彼此。”
　　十二年前的夏天，宫墙下的郁金花丛曾是她们的庇护所和安全港，每次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她们就会双双躺在花丛里谈天说地，任凭外面的仆从找得天翻地覆。也是在那里，她们交换了永不会放开彼此的誓言。
　　“你果然没有骗我。”佛洛拉将头靠在克莱尔的肩上，“欢迎回来。”
　　“嗯，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克莱尔半合着眼，轻轻抚摸着佛洛拉的头发。
　　“可以告诉我你这些年的经历吗？”佛洛拉轻声问。
　　“嗯……那就说来话长了。”
　　“我想了解你的一切。”佛洛拉抬头仰望着克莱尔的眼睛。
　　“不要被吓到哦。”
　　克莱尔将手伸到双眼之前，轻轻捏住瞳孔里的某种东西，用指尖将其从眼球上缓缓摘下，展露在公主面前的是一双在夜空下闪烁的红瞳。
　　佛洛拉瞪大了眼睛凝视着她，但却没移开靠在她肩上的脑袋。
　　“我在那一夜被北陆的吸血鬼救走，如你所见，现在的我也是一个吸血鬼。”
　　赫塔、梵卓家系、谍报学院、利兹、克俄柏局、听证会……月光之下，克莱尔轻声诉说着她的经历，淡然地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长长的故事结束了，佛洛拉沉默良久，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克莱尔的红色眼睛。那是和舞会上一样柔和的目光，此时克莱尔才明白，那眼神并不是悲悯或是怜爱，而是深深的愧疚。
　　“没想到你会成为一名间谍……”
　　“毕竟只有间谍才有出国的机会。”
　　“对不起，是因为我偷走了你的名字，你才会受这么多苦……”佛洛拉的声音微微颤抖。
　　克莱尔淡淡地笑道：“我也偷走了你的名字呀，这么说来该道歉的人是我，把公主的身份强加给了你，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有多辛苦。”
　　“你能回到我身边就已经足够了……感谢主，让命运把你送回了我身边。”
　　克莱尔轻轻摇头：“才不是什么神明或是命运把我推回了你身边呢，是我自己走过来的。”
　　佛洛拉闻言解开了紧锁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无声笑了笑。
　　“那么，你接到的是怎样的任务，是和我有关系吧？”佛洛拉轻声问。
　　“嗯，换生灵计划……不，不管了，我已经回到了你的身边，我们一起逃跑吧！我们逃到联合王国和帝国都找不到的地方，在湖边建一栋白色的小屋，我们就在那里……”
　　克莱尔紧紧握住佛洛拉的双手，下定了决心。
　　“……不行。”
　　“诶？”克莱尔不曾想过会迎来拒绝的回答。
　　“如果就这样逃走的话，赫塔阿姨和利兹小姐会伤心的吧？”
　　“可是我有你就足够了！”
　　“在你们的资料里是怎样描述我的？”佛洛拉话锋一转。
　　见克莱尔低着头没有回答，佛洛拉接着说：“没有任何政治资源，是最不被看好的一名帝位候选人，大概就是这样的评价吧？”
　　克莱尔微微点头：“所以说，让我们逃开这些该死的政治吧……”
　　佛洛拉苦笑着摇了摇头：“果然北陆和南陆一样，谈到政治力量就只有那些在地图上涂色的贵族。但实际上，已经有很多人选择了我代表他们的利益，他们来自船队、工场、农场或是冶炼厂，虽然现在他们还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但我相信，他们将要创造的东西要比贵族们所创造的一切还要多、还要大。所以，我想成为他们的女皇，为他们创造一个更开明的国度，等到那时，我们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你疯了吗，那是不可能的！”克莱尔厉声道。
　　“我明白，这件事会很困难。”
　　“你根本不明白！怎样的变革都无法触及那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强如克莉丝王所创建的国度如今也危如累卵，为了维护北陆脆弱的体制，我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我不想你也这样……”
　　“就算如此，我也要成为女皇，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
　　佛洛拉看向克莱尔的红瞳，她的目光锐利而坚定。
　　最终是克莱尔移开了目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吧，换生灵计划就是由北陆帮助你成为下一任女皇，看来水神比我更早了解你。”
　　“在真正的公主帮助下成为女皇，听上去怪怪的。”佛洛拉的嘴角轻扬。
　　“你说你想改变这个国家，你就已经是真正的公主了。”克莱尔垂眸凝视着她。
　　佛洛拉微微一怔：“……谢谢，听你这么说，我非常开心。”
　　佛洛拉起身离开花坛，重新回到了钢琴前。
　　“要不要久违地一起弹一次？”
　　克莱尔摇了摇头：“我很久不弹琴了，跟不上你的。”
　　“那个夏天，你邀请我一起弹琴的时候，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像这样开心的演奏，出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克莱尔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些许红晕。
　　“让我也体验一下这种开心吧，好吗？”
　　“嗯。”
　　两人并肩坐下，就像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在那座被郁金香环绕的夏宫里，两个小女孩第一次一起触摸琴键。
　　此刻，虽然时光流转，命运多舛，但那份默契与情感却依旧如初。
　　佛洛拉的手指轻车熟路地在黑白键上跳跃，克莱尔则小心翼翼地跟上她的节奏，起初显得有些生疏，但很快，那份久违的熟悉感便如潮水般涌回，她的指尖也开始灵活起舞，与佛洛拉的旋律交织在一起，和谐而美妙。
　　这一刻，过往的苦楚和未来的忧虑都在琴声中消融，只留下浓郁的郁金花香，在这不眠之夜中静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