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铃》留耳

1、絮絮念

　　许三成忙活有半个月了。
　　起因是他哥要结婚了，但这消息他是从别人口里得知的。

　　那人是个没什么胸怀的纨绔子弟，胜在会投胎，脸也生得好，整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拉另一帮子胸无半点文墨的狐朋狗友花天酒地。
　　按理讲，许三成是不在此行列中的，但是——那天这家伙办的筵席确实有那么一点情调。取了个茂林修竹翠林荫翳的景，摘了个流觞曲水的意。数美姬抱着胡琴琵琶卧在林野中，身形全让草木掩了，只闻见幽幽乐曲掺着悉索快然的溪流淌声。尽管那几个公子哥大约只想到哇这水响得还怪好听的勒，许三成还是忍不住暗叹东家好眼力。
　　嗯，一定不是他做不出算术心痒。

　　总之就是这位出身极好好到了不识民间疾苦的纨绔，贪杯多喝了酒，口边没了遮拦，话又多，上天入地什么都能侃，顺嘴提了那么一句。
　　这一句话让许三成剩下半天兴致就没高过。
　　亏这位纨绔心挺大，还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许三成心想，他哥是远近闻名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斩妖除魔，名震四方，年纪轻轻立下赫赫军功。而他只是他哥不同姓的远房表亲。
　　然后他就憋着一口气跑到了据说他哥要结婚的地方，一个叫桃襄的边境小城。
　　他心想，不同姓怎么了，他们打小认识，他一向把人当亲哥看，哪有结婚不告诉弟弟的道理。

　　姑且不提他这一口气把他亲爹妈气到何种地步，总之他跑得是挺快的，人也是没见到的。

　　……刚刚把将军府门匾挂上去的宅子里的丫头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这地界是人魔交界地带，西边又临着虎视眈眈的妖族，乱得很，将军忙得好一阵子没回来了。又轻声哄这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别急，要么歇宅子里躲半个月，要么她这就唤人送他原路返回。
　　许三成不是很急。他觉得有些事情和他想得不大一样，冷静后抹一把脸，问，那婚事呢？
　　丫头哦一声，神情理所应当：“城里的王婆翻过日子，这阵子都挺吉利。再两日魔族姑娘就接来了，将军回了就能办。”
　　……许三成觉得不是很能。

　　他再三思量，没想明白好好的合亲怎么能办成这么个样子，全然没有王城里人吹的三月桃花缤纷，红尘铺万里的喧势浩荡。但他觉着自家亲哥的婚事怎么也不能这么敷衍荒唐地了了，干脆自己挽起袖子上阵，日夜不靡，任劳任怨。
　　宅子里的丫头骂他尽帮倒忙。

　　在他第三次试图指使丫头把半旧窗纱换新，却被无奈告知仓库里新购置的是桃襄地产的廉价红布，还不如这挂了有一阵子的御赐轻纱值钱之后，许三成终于悻悻收了手，决心到街上逛两圈散心。

　　桃襄地处西南，依山傍水，民风淳朴。若不是位置过于偏僻，该是个王侯将相愿争的好封地。此地说是他族时时侵犯，但桃襄外还横了一道岭关阻拦异族，因此一向掀不起什么大波澜。倒是时常有些妖魔前来通商，生意还不错。
　　有生意可做，旱涝挨不着庄稼，日子自然就清闲，桃襄人也自然就整天乐呵呵的。爱磕瓜子，唠家常。

　　桃襄这两日很热闹。

　　一来，威名赫赫的萧作归萧将军在本地落脚了。
　　二来，将军要在本地成婚了。
　　三来，将军将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是个货真价实的魔族姑娘。

　　桃襄人头一回知道将军老家是桃襄的，无形之中便莫名升起了某种冥冥的联系。因此本来两把瓜子能聊过去的事，愣是被他们以孜孜不倦的精神反复挖掘，以期论述将军目光长远，此举必然另有考量，桃襄与有荣焉云云。
　　只有茶楼酒馆的掌柜来不及关心将军和合亲姑娘，日日蹲在柜台后数钱，笑得合不拢嘴只看见眼睛缝儿。

　　……总的来说，民生不错。
　　除了对于这群人业余似乎只有嗑瓜子这一件事略有不满外，许三成还算喜欢这地方。考虑到人性好贪逸，八卦内容也不算偏到了十万八千里，许三成宽宏大量地原谅了桃襄。

　　如是种种零零碎碎算下来，这忙活的半个月里，许三成只有一件特别不高兴处。
　　就是这位即将做他嫂子的魔族本魔。

　　魔族重情欲，不为常俗约束。这他知道，从小就学。
　　但这位合亲来的魔族姑娘只单单挑了个日头好的晴日，就两手空空地坐着人族的嫁车来了。

　　那日前才下过雨，正是冬残春渐的时候。装饰朴陋的嫁车木轮子吱嘎嘎辗过泥水，勾了金丝的车帘晃荡发出泠泠响声，一丝奇异的淡香气夹着古怪的腥味逸散开。许三成正杵在门口研究那木匾位置正不正，刚想招手唤人来扶，一扭头就看见这么辆徐徐驶来的嫁车。
　　许三成想法白了一瞬，想去叫他哥又想起来人没回来，傻在原地，回过神的时候车已经不急不缓停在他面前了。

　　一只白若羊脂的手从里面探出来，轻轻撩开门帘，紧接着露出一张正处豆蔻年华的姑娘的脸，面若桃花，身似扶柳，比寻常姑娘没什么差别。只瞳色有异，左目色玄如常，右目色赤胜血，定定看着人时无情也像了有情。

　　许三成被这一眼看晃了神，一声嫂嫂在嗓子眼含着刚出了半个音，就见这姑娘弯起眼冲他笑了笑，极大胆地直步上前。许三成不及避，慌张退了一步，被这姑娘握住了手。

　　白晴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弯着眼笑，嗓音像在甜水井里浸过：“……我是特地寻你来的。”

　　不及许三成应声，接来姑娘的丫头婉安率先咳一声，冲魔低声提醒：“这位不是将军……这位是将军的弟弟。”
　　许三成：“……”

　　他愣愣看着这位魔族姑娘从善如流地撒开手，紧接着神色不变地东张西望，很快抓住了临近的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语气里的喜悦丝毫未变：“我……”
　　婉安：“……姑娘，这是车夫，他载我们来的。想必将军尚未归罢。”
　　白晴神色未变，笑吟吟的，举止态度自如得很：“我知道。我就是想请他再顺我一程，送我去将军哪里。”
　　“……”

　　跟了将军许久行走于人世看惯了风风雨雨的丫头婉安沧桑地叹一口气，在两日的车程里已熟知了这姑娘捉摸不定的脾气，颇有点见怪不怪的意味。
　　往来人魔两地的车夫也非常人，和和气气地请她放手，毕竟这姑娘没钱，最后到哪儿去还是得听这位公子和丫头的。
　　公子许三成是其中最没见过世面的，但他本人的想法暂时是不得而知了。

　　因为他晕了。
　　晕了三日，白晴对这宅子熟透了他才醒。
　　醒后大夫说他是操劳过度，劝他好好休息。许三成焉巴了好久，期间看谁谁不爽，尤其不顺眼新嫂子。
　　他就想不明白了，他哥，样貌、声望、品行，哪样不出挑，怎么就非得应下这合亲。
　　应了不说，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嘴皮子花不老实的。

　　对此，他的魔族嫂嫂一点不在意，笑眯眯地作势要去摸他的头。此举当然没能成功，白晴颇遗憾：“我们那地界的小伙子都比你大方多了，除了性子怕羞了一点，没有不叫人碰的。”
　　……那当然喽，魔窟的小伙子都是被掳了去的，怕得兢兢战战，哪还有敢反抗的。

　　白晴又偏头对婉安笑，说自己那日认错人了纯属意外，这孩子瘦得看起来没二两肉，怎么也不像能上前线打仗的。
　　……就很气人。

　　总而言之，许三成很为他哥的婚姻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