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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放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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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竟遽然回头,但见舷窗外是浓郁不化的海雾,全然无法看见远处的海景。可正值清晨,海上起一些雾也无可厚非,但陈竟仍急剧地倒起寒毛,疑心是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还处在方才的梦里。
再回首与克拉肯相对,陈竟禁不住地寒噤,只见克拉肯分明听见这疾呼,却既不见惊喜,也不见讶异,哪怕是假惺惺地摆出来的。克拉肯样子仍是寻常,却是先低头给陈竟把保持着北京时区的手表校正好,再向他彬彬地一笑道:“看来有人要过来叫我走了。”
陈竟已无法完全地阐述出此时此刻克拉肯所带给他的恐慑和压迫力,这已远远不是肢体上的搏斗,而是已产生了一种认知上的失调——在不足一个小时前,他在“梦”中所窥见的场景,如今真的出现了!而克拉肯的默然与微笑,似乎向他承认了这一桩罪事。
即使克拉肯曾说过陈光中是他的爱人,可这一张写满了爱语的日记,也无法遮挡住陈竟从下一页日记罅隙之中所发觉的邪性。
如果陈竟的思路理清,那他会更加倒霉催地发现,这样的情景,他唯能做的,只有盼望他陈家祖宗这两代人与人鱼的不伦情事,可以在今日成为他这个陈家后人的护身符。
不过这时陈竟无暇思索这么多,只因克拉肯说罢,静然地凝视他片刻,便低了低头,一双冷津津的手合住他的脸腮,轻轻抚摸。他道:“陈竟,放轻松,不要怕。”陈竟电击似的僵立,但听继道:“不论发生什么,你就当是黄粱一梦吧。”
可这话是克拉肯切真地说过的吗?是他陈竟亲耳听见的吗?陈竟竟无法断定。他只见待他愣愣地站了半晌,猝然回过神来时,门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影。
但刘杰所说的雄性人鱼族群,的确是一反往常地浮上海面来了,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运气,陈竟听见许多种猜想,不过都因为尚缺乏人鱼的器官解剖研究,还只能停留在初步猜想的阶段。
譬如有这样一种猜想,认为人鱼在海洋中远途迁徙,辨别方向不单单是凭借地磁场,也许也部分地依据视力——而首先的这一种认为人鱼与鸟类一样拥有辨别地磁的能力的猜想,是依据之前观测到的人鱼在雷暴天气的反常活动。
这是典型的“以果论因”的逻辑,不过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或者部分正确的话,那显然是一桩大便宜——这样的话,海上常见的大雾天气,便也可以被归类为引起人鱼反常活动的特殊天气了。
清早的这个巨大“意外之喜”,连今日的晨会都因此取消了,前几日“进化号”一筹莫展的闷顿烟消云散,有如鲶鱼效应,把船上的“沙丁鱼们”刺激得好似装上了发动机。
陈竟回寝用冷水冲了个澡,确信不是做梦,才迟迟地登上船艏甲板。抬头但见坚冰似的浓雾笼罩住“进化号”,海面上的可见度已极低,日光在雾汽中散射成茫茫的白点,让陈竟忽然只觉整艘船舶好似白网兜兜起的一艘沉船,船隙里钻营着踏进鬼门关的鱼群。
曾见过的景象也再出现了,王家望倚着舷栏——只不过拾掇得精神抖擞,熨过的西装四件套,抹足发胶的大背头,喷着淡淡的男士古龙水,游艇度假般,时不时地匆匆瞟向海面。
大约一刻钟,王家望先踱步来回,要与忙碌的一干研究人员攀谈,可不论哪个研究所的研究人员都叫他吃了闭门羹——他是商人,能顶什么用?于是饱饱地吃了几回闭门羹后,王家望开始与出来看稀罕的海员攀谈,有几个年纪轻的水手,终于使他找回了自信。
陈竟先观望了好半晌,把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尽收眼底,才终于盖棺定论地心道:“那梦也不能完全对得上,不能说是预知梦,只能说是……一个怪梦?”路上他找了几个熟人打招呼,虽是表面功夫,可人家也不是耳朵聋了、眼睛瞎了,他好好地打个招呼,也没谁装看不见、听不着的啊。
但不料王家望眼贼找着他,竟主动过来与陈竟攀谈起来,大约是终于认清了形势,到头来觉得还是他俩才是一伙的。王家望用港普压低声音道:“陈生,你——你今早看见人鱼了吗?”
陈竟不动声色道:“你也看见了?”王家望立即道:“你看见几条?是公是母,都是乜样?是唔是好靓好正?!”
王家望说英语,陈竟还能听,说港普,还可听个大半,说掺着粤语的港普,陈竟是完全听不了了。“……”陈竟道:“王老板,如果你有话要问,就请说英语吧。”
王老板听得抹过润乳的眉头一抬,好似是陈生不识得他十分情意。不过好在仍换作了英文,可奇也怪哉,陈竟的英文是没有这样差的,可去了几回西贡,一双耳朵好似锈住了似的,只听王老板念经似的,叫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陈竟暗道一声:“完了!我不会是得了我爷的文盲病了吧?!”可幸好还没有他爷那样差,不过是锈钝一些,可陈竟听得急躁,没等王老板说完,他突然一阵恍惚,这嘴自己当家作主了似的:“王家望,你真他娘不会说中国话?在这里叽里呱啦地和我装假洋鬼子?”
话才脱口,陈竟便认识到是不小心把王家望当成王胜仗投胎投来的老小鬼了,当即敛口,正愕然着不知要怎么下台,却见王家望竟比他更愕然,瞠目结舌地看了他半晌。忽然精眼往左右一瞧,竟用一口甲一等普通话,悄声追问陈竟道:“小陈,你这是哪得来的消息?你怎么知道我是大陆人?!”
陈竟也一愣,紧接着道:“——我操?!”
这两人一个张嘴、一个瞪眼,这头国骂、那头凝噎。陈竟过电似的立即道:“你祖宗是豫南省商辛市宁水县门头沟乡王家庄的?!”但见王家望把这一嘟噜串一听,再看陈竟,有如亲见大罗金仙,便是耶和华下世,也不过如此。王家望大叫道:“Jesus!你——”他做贼似的,“你怎么知道?!”
陈竟闻言一笑,敲了一敲王家望胸口道:“王老板有所不知,我无所不知。”王老板再看陈竟,脸色立即变了,便正好似亲见龙潜入渊。他立时颓然道:“大隐隐于市,小陈,你藏得真深啊!”可这一句话,陈竟却领会不出意思,他藏什么了?但王老板已脸色灰白地摊手道:“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这一趟是要空手而返了。”
陈竟更加听不懂了,不过又见王老板艳羡道:“小陈,你……你真是年轻有为啊!”便立即参透了王家望这个误解,原来是此“天”非彼天。
照两个月前的陈竟,这是一定要澄清,一是一、二是二,读书读多了,他不爱充大尾巴狼。不过如今陈竟已心性有变,竟当真端出好一副隐隐的办事架子,“敲打”王老板道:“王先生,我们还是要实事求是,不要弄虚作假,形成这种不良风气……你看看你,搞小聪明,瞒我说你不会说普通话,那你看看你瞒住了吗?”
王老板立即立正道:“陈——”他不知陈竟“职位”,却不好问,只好赔笑道:“您批评得是!您教训得是!我……我一定知错就改!”他动之以情,压低声与陈竟诉苦道:“您看……咱是一切无条件服从领导的,只不过……只不过是这两年买卖难做,打听出这一条商路,才想来试试,不过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咱也再不掺合了!”
陈竟背手斜楞王老板一眼道:“王先生可真能够胡编的啊!叫不知情的人一听,还以为您是英国女王流落在外的后裔哪?”王老板铜墙铁壁似的一张脸皮一红,连忙臊眉搭眼道:“哎唷!做买卖……这不都得讲故事吗?人鱼这条路子,市场也是在西方,他们那爱听故事,还有宗教信仰……咱要把这人鱼拉回国内来,充其量也就是进动物园摆摆,那哪儿有钱赚啊!”
不待陈竟再问,王老板便交投名状似的,一嘟噜“交代”出来道:“不瞒您说,咱早先是真有眼不识泰山,怠慢您了……不过老话说同行是冤家,这一家家研究所干研究的往外说是科学家,可各家合同摆出来一看,咱还是谈钱。”
王老板按低声音道:“咱是做买卖的忒庸俗,您就当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届时要真捞上几条人鱼开头版新闻,怎么分,活着分、死着分,谁在前、谁在后,就是早写好合同了,也得扯皮上一阵子,这船上可个个都是‘冤家’,咱还是得早提防着点啊!”
“不过我说的是您没来……”王老板朝陈竟好一番江湖派头地拱了拱手,英伦贵族立即成了兄弟把子,倒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陈竟岿然不动,也微笑着看着王老板。王老板给他戴高帽道:“可您现在来了……这太平洋的天都亮了啊!没得争啦!”
陈竟一抬头看见当头锅盔似的闷头大雾,若是在西贡,再喝上半斤白酒,或还真会拉着王老板的双手半醉半醒地道上一句:“王兄你说得这是什么话!这太平洋上的买卖……那我他娘的能不管嘛?!”
陈竟压住这意动,只敲了敲王老板膀子,言简意深地笑道:“但求不虚此行。”
“‘进化号’已驶进北极圈,也追踪到了人鱼的行迹,一定不虚此行。”陈竟、王老板俩人乍然过电似的一激灵,双双回头——但见是正持着望远镜的首席。陈竟只觉这话说罢,首席的目光细绒扇似的搔了下他,克拉肯道:“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