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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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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琸言走到地址上的筒子楼附近,人还没到,先闻着声。
楼下,几个大妈围坐在一堆,其中一人脚边放着个彩色的塑料篮,脚前那片小空地上,已经落了许多择下来的豆角蒂。
许琸言见一个豆角蒂落在了大妈鞋面上,大妈抖着脚抖掉后,才继续跟旁边另个人说,“哎你听说了嘛,许家那个大儿子在学校里好像跟同学不对付。”
“咋回事啊?”另位大妈看来还不知道点‘内幕’消息,紧着问。
“嗨,我家那皮猴回来跟我说的,说是许家那老大分到他们年级中三班去了……”
她话没说完,坐她们对面另个大妈接话,“我听说那三班不怎么行吧?”
确实,相比于许琸言所在的一班,这些平行班都不怎么行。
画风从这句开始逐渐跑偏,见众人点点头,大妈接着道:
“但我记着,许家那孩子小时候学习老灵了啊,之前听他亲妈说,回回都是考班里第一。”
“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可怜,”择豆角的大妈把新择好的豆角截成几段丢在脚边篮中,叹道:“这不亲妈不在了嘛。”
几人听到这句都露出了一副‘没妈的孩子像棵草’的表情。
许琸言渐渐蹙起眉头。
议论声还在继续。
“哎对,这几天你们再听到许家有动静传出吗?”
几人听闻,相互看了眼对方,摇了摇头。
“造孽啊,你说说,前几天那骂的哟,搞得整栋楼都不得安生。”
“没打吧?”其中一个问。
另个撇撇嘴,“咋不打,以前打得老凶了。”
大妈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是不常打了,反正我再没见着,你们看到过?”
“现在还打个啥,孩子都那么大了,你说她喻芳还敢动手吗?”
“也是……”这个还要再说什么,身旁人紧紧碰了碰她胳膊。
许琸言见她们正前方,有个女人牵着个看起来七八岁大的男孩正往这边走来。
女人看着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许琸言注意到,她打扮得很朴素,全身上下看不出穿金戴银,反观她身边的孩子却跟她形成了两个画风。
许琸言眼尖,一眼看到了小孩脚底下那双鞋侧面的商标,他想,就算不是今年最新款,但就贴这么个标,这鞋就得500打头。
那个年月,花500块钱买双鞋,已非寻常人家可以负担。
果然,许琸言听刚才那个话被打断的大妈小声道:“你们瞧,又带她家晓晨出来炫耀新鞋呢。”
另个更小声附和道:“就是,不就是一双鞋嘛,又不是她买的,从年前就开始出来显摆了,到现在都不消停。”
说话间,女人走到近前。
知道这几位刚才在看自己,她笑着打了声招呼,“哎王婶,择菜呢,今天你家吃豆角炒肉啊。”
王婶皮笑肉不笑地“嗯”了声,语调有点怪地说道:“又带晓晨遛弯呢。”
“嗨,”喻芳笑着瞥了眼小男孩,“这不晓晨说,新鞋穿着有点挤脚,你们也知道,小孩长得快,我寻思着,带他多出来走走,别到时候这鞋再穿不了多久又小了,这不浪费了嘛。”
王婶:“……”
王婶跟着其他几位大妈‘呵呵’几声,眼看着女人领小男孩进了筒子楼。
几位大妈择好菜,相互约了下晚上打牌的事,也都撤了,临散摊前,许琸言听她们道,“哎,你们刚才瞧见没,晓晨手上提的袋里装的是芒果吧。”
芒果,作为一种在北方地区不管任何季节都不算便宜的水果,尤其在这种筒子楼间,是‘谁吃谁金贵’的代名词。
“嗨,你们忘了今个几号了,肯定是她家那个又从外地寄钱来了呗。”
“我看就买了一个,真是一点都不舍得往她家那个大的身上花啊。”
“可不咋的,又不是亲生的。”
看着这几人陆陆续续进了筒子楼,许琸言没跟着进去。
他原本就只是来看看,没成想,还附赠听了这么一段‘陈年旧事’。
许琸言想,原来尤啓的少年时代竟然会是这么个……糟心的情况。
父母离异,父亲常年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他跟后妈还有小弟三人。
看这架势,后妈肯定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了,他一个人‘孤军奋战’,无异于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想到这,许琸言越来越觉得三班汪强那厮就是个傻|逼,没事非得招惹尤啓,听高明跟艾青俩人给他‘打探’的消息,这狗东西又开始酝酿着要怎么杀杀这冷脸转学生的威风了。
许琸言想,等周一去学校的,他非得单独找汪强那货‘好好唠唠’。
但眼下——
十几分钟后,许琸言绕到筒子楼后面,见几个小孩聚在一块玩弹珠。
其中就有尤啓那个没亲缘关系的小弟。
许琸言望了眼自己手中拎的塑料袋,犹豫了下,但还是上前,把那小男孩单独拎了出来。
小男孩诧异看着他。
突然出现这么一个陌生人,其他几个小孩也都不玩了,全都直起身,看着许琸言。
对此许琸言早有应对,他从兜里掏出一袋大白兔奶糖,挨个给小孩发了。
其中一个孩子叫唤道:“我妈说了不能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许琸言就从那孩子手中把奶糖拿过来,剥了皮,当着他面,丢进了自己嘴里。
小孩愣了几秒,忽然‘哇’的一声哭着跑了。
其他几个见状,抓紧自己手里的奶糖,也跟着跑了。
许琸言手里拎的这个也要跑,无奈后脖领被攥死了,挣脱不过,眼见就要哇哇叫。
许琸言弯腰,附在尤晓晨耳边,“不准出声,不然我就把你脚上这双鞋踩脏。”
许琸言作势要抬脚,小男孩吓得一下止住了哭腔。
见他那样,许琸言轻轻笑了下。
他把手中塑料袋挂到男孩手腕上,“一会你哥回来,把这个给他,就说……”
许琸言想了下,“哎算了,没啥说的。”
他盯着小男孩眼睛,故作严厉道:“不准偷吃,我就在远处盯着你,你要敢偷吃,我下回还来踩你鞋。”
小男孩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许琸言道:“两只脚都踩!”
见小男孩一副如临大敌,不敢不做的样,许琸言满意了。
他心想,嘿,许琸言你现在真是出息了,真是越长越回去,都开始恐吓忽悠小孩了。
但面上仍是高兴的,嘴角怎么压都能翘起来一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就是做了,而且做完发现身心舒畅。
迎着渐渐升起的日头,许琸言踩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他身后,一直躲在暗处的人慢慢走了出来。
被指派了任务的小鬼,当真被唬着了,对袋子里的东西,连看都没敢看,转身看到他哥后,先是一愣,继而快速跑过去,将袋子整个塞到他哥手中,啥话也不说,塞完就跑。
尤啓低头,将系上的塑料袋打开。
里面躺了两个金灿灿的芒果,其中一个上面还沾着颗晶莹的水珠,看起来很新鲜。
隔着塑料袋,似乎都能闻到那股独属于芒果的清甜。
尤啓在原地站了会,而后紧了紧手中提的塑料袋,快步跟了上去。
……
他没有走多远,就被人叫住了。
是许琸言。
其实刚才小男孩把塑料袋给尤啓时,许琸言看到了。
他的想法一开始也是想着自己把东西给尤啓,后来顾虑到少年人那敏感纤细的自尊,又觉得此举不妥,遂找那小男孩当个‘快递员’。
许琸言的想法很简单,如果尤啓没追上来,他当这事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但如果尤啓如此刻径直朝他走过来,许琸言开口,“嘿。”
尤啓脚步稍顿,抬眸,静静看着他。
少年白衣黑裤,穿得很板正,有那么一个晃神间,许琸言微微愣住了。
透过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庞,他似乎看到了内里那个沉稳内敛,总是不苟言笑却会在自己每次无意间回眸时,都能发现他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成熟版尤啓。
许琸言要说的话,卡了下壳。
他干咳一声,想了想把话续上,“你这是从哪回来的?”
仔细看了看才发现,尤啓这身更像是从事某种迎宾或服务员的工装,而非寻常偏休闲的正装衣裤。
尤啓往前走了一步,伸直右臂,淡道:“给你。”
是那个白色塑料袋。
许琸言忽然就笑了。
有点释然又隐隐含着点别的情绪。
他想得不错,也庆幸自己并未走远。
17岁的许琸言会觉得,把芒果直接放下这个动作简直帅爆了,根本不会顾及到对方看到这个会想什么。
但27岁的许琸言会稍微思考一下,意识到,‘你想给的,未必是别人想要的’,但却不会因噎废食,他找到了更好的解决方式——不会口诛笔伐‘我是为你好’又继续做类似的事,而是停下来,耐心地当着他面,展现自己的赤诚。
“拿着啊,”许琸言笑,特意补充了一句,“专门给你买的。”
尤啓顿了两秒,“为什么?”
“嗨,”许琸言故作轻松,“请你吃个芒果,能有什么‘为什么’,你这人真逗。”
他从矮墙边直起身,朝尤啓走近,“如果真得说个理由的话……”
许琸言目不转睛地看着尤啓,顿了下,道:“那要不,用这芒果作为交换,跟你交个朋友?”
尤啓保持着右臂伸直的动作,听闻,把右臂往前递了下,冷淡回道:“我从不交朋友。”
许琸言:“。”
我去,真是想不到那个纵横商场,八面玲珑的人,少年时代说话竟然这么直接。
但,有一说一,他似乎更喜欢这样的尤啓,直来直往的,还蛮酷。
许琸言突然想激激他,“你是从不跟人做朋友,还是从来没有朋友?”
说完不等对面回答,自己先笑了。
很直接,很爽朗的笑容,叫人听得出来,他不是在冷嘲暗讽,只是自行搭了个台阶。
尤啓看他不接,作势要把那塑料袋放地上,直接走人。
许琸言看出他动作,眼疾手快地从衣兜中取了个东西出来,晃到他眼前。
是枚创口贴。
昨晚许琸言睡前在兜里掏耳机时发现的。
他心思玲珑,想了下——
汪强,虎了吧唧的,艾青,有点蠢萌,高明,高明那厮是个小四眼,可能压根都没发现他眼角的划伤。
他亲爱的妈咪,算了,妈咪醉心动物世界,目前是无暇他顾了。
那这枚被偷放进他衣兜中的创口贴,最有可能就是……
他们被老班拎着排排站,训话时,尤啓从他身边经过,错肩时好像蹭了他一下,应该就是那时塞进他衣兜中的。
校服宽大,他当时又被老班点名念叨,一时间竟然没察觉到。
喜欢偷摸对人好这点,这人好像一点长进都没有啊,许琸言在心里摇了摇头。
许琸言轻轻挑了下眉,举着那枚创口贴,道:“就当还你的,这总行了吧?”
尤啓还是不说话,过了几秒,伸手进袋,取了个芒果丢过去。
许琸言不妨,差点没接住。
他莫名其妙看了眼抓在手中的芒果,以眼神询问‘这是干什么?’
这回尤啓终于开口了。
“一换一。”
说完,一秒不待,转身就走。
许琸言:“……”
许琸言愣了好几秒,眼神直愣愣地看着掌心中躺的那个橘红色大芒果,倏忽笑了。
尤啓拐弯时回瞥,正好看见了这个笑。
他没想到那人还没离开。
许琸言靠回矮墙,右腿微微曲起蹬在墙面上。像只慵懒的大猫,脖颈朝上仰着。
有阳光照下来,像是在他周身镀了层淡淡的光晕。
少年人闭着眼,看起来像是在——晒太阳。
舒服又惬意。
脸上的表情很是恬淡。
眼眸无端被刺了下,尤啓眯了眯眼,忽然觉得他从此刻的许琸言身上看到了自己17年来都不曾拥有过的东西——松弛感。
短短两天,尤啓就见了他奋力奔跑的样子,站在黑板报前罚站一脸没睡醒的样子,被老班训诫跟个无骨鸡似的站没站相的样子,还有跟那几个傻大帽一起勾肩搭背去小卖部买水时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包括现今——
尤啓驻足看了两秒,忽然鬼使神差地把塑料袋中那颗芒果拿了出来,放在鼻子底下轻轻嗅了嗅。
这玩意他虽然吃的不多,但也不是从没吃过,如今再闻,尤啓却觉得,这颗芒果的味道似乎比他之前闻过的任何果香,都要浓郁。
……
相比于尤啓渐渐放松下来的神经,有人此刻神经高度紧绷,正把小爪子伸向窗台上放着的那个钱包中。
喻芳在厨房洗菜,水声很大,小男孩料想他妈此刻应该听不到阳台这边的动静。
翻了半天,没翻到块八毛的零钱,整个钱包中都是整张整张红彤彤的大钞。
尤晓晨有点犹豫……因为他从没偷过这么大面值的钱。
他知道他妈有搓|麻的习惯,玩得不大,但因为经常玩,有输有赢的,他妈也懒得每天去清点包里的钱。
第一次他伸手进钱包,只敢拿一块钱出来,给自己买了包弹珠。
满心惴惴等了两天,发现他妈只是问了他这弹珠哪来的,尤晓晨编瞎话说是同学送的,他妈便没再多问,而且竟然没有发现钱包中少了钱。
从那开始……
尤晓晨的胆子,越来越大。
今天之所以再犯,小男孩心想,都怪刚才那个大哥哥,如果不是他拿奶糖分给那些小朋友,就是不给他,他也不至于馋得想偷钱买糖吃了。
犹豫再三,尤晓晨忽听门锁响动,知道是他哥回来了。
电光火石间,他从那沓红钞中胡乱抽出一张,赶忙塞进了自己裤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