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庄鬼话》李馄饨

5、披着黄色雨衣的猫

　　接下来的几天，水生贼头贼脑的，暗暗关注这只不太好伺候的祖宗。

　　让他出乎意料的是，承欢好像忘了前几天那一茬似的，每天都风淡云轻地跟在身后飘啊飘啊。

　　水生倒觉得有这个鬼魂跟班是个不错的情况，特别是当老师抽查背诵时。他直挺挺地站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老师，承欢低头看着赢心摊开的课本念一句，水生就跟背一句，除了速度慢点，背起来一顿一顿的，倒没什么大毛病。

　　水生自以为一人一鬼形成了利益共同体，所以不如既往不咎，和平相处。不过，事实比水生想象得温情得多。

　　那天中午，承欢不乐意和水生呆在同一间房间里，便顺着窗户飘到了赢心的屋中。赢心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手上的笔移动着，嘴里道：“嗯，妈妈你放心吧，一切都挺好的。水生？哦，水生也挺好的，不过最近我们俩没一起吃饭。这点倒是有点奇怪，他一向不喜欢把饭菜打包，说是味道会大大折损，但最近没次都打包回去，说是厨房灶火气重，难受。不知道他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但是我感觉应该不是。”

　　听完，承欢心中一动，飘出去，趴在水生那个碎了玻璃的窗上暗中观察。

　　水生正埋头呼哧呼哧地吃着饭，而且饭上还插着三根筷子，和插香似的，应该是特意弄上去的。承欢吸了吸鼻子，饭菜的香味就直往鼻孔里钻，这让他有一种自己还活着的错觉。

　　承欢清了清嗓子，从窗沿露出头来。水生筷子一抖，抬眼看了他一眼：“大中午的去哪飘呢，热不死你，小心折阳寿——不对，阴寿——还不如多闻闻菜味，补充补充体力。聂小倩都是夜里出现诱惑宁采臣，你倒好，夜伏昼出就算了，大中午还乱跑。”

　　承欢嘟囔道：“迷路了，但是菜挺香，就闻着味就回来了。”

　　水生一听，笑了，道：“是吧，我也觉得这家好吃，但是赢心说不好吃，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承欢“嗯”了一声，便在水生椅子边安静地坐下了，屋里就剩水生认真吃饭的窸窣响，和冬天冷风透过破碎的窗口吹进屋子的呼呼声。

　　不管怎么说，一人一鬼倒是找到了和谐相处的步调，水生把承欢当成了随身记事本，时不时就问一嘴：“老师刚刚说什么作业来着？”

　　闽南的冬天不算太冷，下雨少，不过今儿不赶巧，临近中午放学的时候，下了场大雨。

　　水生举着一把破烂伞，招呼承欢躲进来，然后朝着出租屋一路高歌猛进。远远地他就觉得蹲在阳台上的一团黄色怎么看怎么眼熟，到家了他定睛一看，这不是他家披着黄色雨衣的大福嘛。

　　作为一只幸福的黑猫，大福有自己的雨衣。水生他奶奶去世后，水生他爷爷就经常捣鼓水生他奶奶生前用的那些针线盒，捣鼓久了，也会学着做一些。

　　水生小学时有件黄色雨衣，穿不下后，被水生他爷爷改造成大福的高定雨衣，大福鬼精得很，感觉天要下雨就钻到雨衣里，一点都不妨碍出门撒泼。

　　水生一手捞住大福，一手收起破烂雨伞，用脚推开房门：“大福，你怎么来了！”

　　承欢奇道：“它竟然有一件雨衣。”

　　水生耸耸肩，道：“是咯，有我爷在，它就是全省最幸福的黑猫，不仅自由又自在，还有各种特权待遇。”

　　大福躲开水生随意扒拉它雨帽的手，优雅地从雨衣里钻出来。水生拎着湿漉漉的雨衣，这才看见大福的嘴里叼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水生皱了皱眉，蹲下身接过，承欢凑近了脑袋，一人一鬼齐刷刷盯着照片，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这，这，这……卧槽。”水生眨巴眨巴眼，指着照片某个角落，道，“这是你吧？”

　　承欢点点头，不敢置信地道：“对。”

　　“这个，是年轻的草嘿老师吧。”水生又把手指移到中央，道。

　　承欢点点头，不敢置信地道：“是。”

　　“卧槽……”水生瞪大了眼睛道，“这么说你这鬼竟然是我学长咯？”

　　大福带来的照片，是一张一中2008届的毕业合照，也是一张16年前的合照。

　　水生郑重道：“那这么看，你还是活到了十八岁的。”

　　承欢点点头，道：“应该是。”

　　“那你这是自杀，还是他杀，或者是暴毙身亡啊？都考完高考了，还有啥想不开。你该不会是没考上心仪大学吧？但也应该不至于吧？”水生摸了摸下巴，问。

　　“……”承欢思考了几秒，笃定道，“是自杀。”

　　“这么确定？”水生疑惑道。

　　“不知道为什么。”承欢道，“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话落，俩人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倒是大福叫了几声，将他们从无言的状态中唤醒，然后踱步到承欢脚边，用那双亮的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承欢。

　　“水生你看……它是不是看得见我？”承欢伸出手掌，凭空拍了拍大福。即便无法触碰，大福还是转着毛绒绒的脑袋，发出满足的声响。

　　“动物能看得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水生轻声道，“况且大福也不是一般的猫。”

　　“我生前会不会和它认识？”承欢问。

　　水生一摊手，道：“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大福只有四岁，哪来的认识你。算算时间，你现在应该是——三十四岁！”

　　承欢闷闷道：“不算，死的时候多少岁，我现在就应该是多少岁。”

　　水生贱贱地笑起来，承欢恼道：“别笑了！话说，你是怎么和大福认识的？”

　　水生顺了顺大福的毛，道：“它啊，是从刘庄门口那条河里涝出来的。那时它就我手掌那么大，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掉进去的。总之就是我去那里游泳，看到了，就顺手救回来了。谁知道它想在我家蹭吃蹭喝一辈子，碰巧我上学我爷无聊，就养着了。”

　　“但是——”水生话锋一转，道，“它肯定和你有什么特别的缘分。要不然怎么会既叼长命锁回来，又不知去哪搞这个照片来了。”

　　“这还用你说，我也知道。”承欢不满地应道，俯下身去逗猫，“它好乖啊。”

　　水生看看承欢笑得高兴，又看看大福在地上撒娇打滚，想到就自己最不受待见，心里便有点醋又有点鄙夷，索性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总之眼前局势大好，我们先去问问草嘿老师，看看他知道些什么，说不定能唤起你更多的记忆。”

　　承欢没太注意听清水生说了什么，只是催促他道：“大福好像饿了，你这有给猫吃的东西吗？赶快拿来。”

　　“就它娇气，这是老城区，老房子里都是臭老鼠，它自己抓一只吃了得了呗，环保又健康，为民除害。”水生不满道。

　　“快去！”承欢也不满了，板着脸道，“从张村到县城有好几公里吧？这么远，它肯定特别饿，而且天又这么冷，还下着雨，你弄点吃的怎么了。”

　　实际上偷偷蹭三轮车来县城的大福默默缩起脑袋，装着可怜，眼泪汪汪地看着承欢的侧脸。

　　若是行人有见到那副画面，一定会觉得惊奇。一坨穿黄色雨衣的黑猫尊贵地坐在三轮车棚棚顶，在雨中乘风破浪。

　　“行行行，别叫别叫，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水生见不得大福一副我见犹怜的表情，嘟囔着，出门去买猫粮。

　　他刚把门带上，就没忍住，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毕业照。

　　零几年的一中还没有翻新，那时的学生毕业照都是在一个破旧的操场上拍的，那天也许是阳光正好，学生老师们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但就算是隔了十六年，水生也能感受到零八年的承欢笑得很高兴。会笑得这么开心的人，也会难过到想要去死吗？

　　水生抿了抿嘴唇，叹口气，把照片小心地收到怀里，打开他的那把稀稀拉拉的破伞，走进瓢泼的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