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观》临渊见海

1、如是我观

　　如是我观

　　（一）
　　某年某月某日春，万物勃发，天地间一派欣欣向荣。
　　山泉流泻，莺啼婉转，天边遥遥挂着几只纸鸢。

　　一只纸鸢断了线，落在背阴山丘的玉兰树上，砸到树上的青衫少年。
　　少年大呼小叫，树下，少女着素衣，一铲一铲专心挖土，对风筝和少年看也不看一眼。
　　实际上，少女也看不见。
　　她是个盲女。

　　青衫少年笑盈盈抓着风筝，“风筝落下来啦，不如咱们打赌有没有人来捡，输的人说笑话，如何？”
　　少女不理他，继续挖土。
　　青衫少年碰了钉子，并不恼，笑嘻嘻换了个话题，“喂，你今年葬他，来年葬不葬我？”
　　少年没指望她回答，正要自顾自往下说，却见少女停下动作，点头。
　　“若是来年没人记得你，我会葬你。”

　　正说着，急促脚步声传来。
　　“风筝！我的风筝！”一个女孩念叨着，朝这边跑来。

　　女孩名叫桂丫，七八岁模样，扎两个羊角辫，脸蛋圆圆的，长得十分可爱。
　　方才她听见人声，便朝这边跑来。

　　她看到风筝落在玉兰树上，树下有一个少女着素衣，正一铲一铲挖土。
　　桂丫好奇地打量着少女。
　　少女气质清冷，桂丫心中却生出亲切感，自己似乎认识她……她是谁呢？
　　桂丫打量着少女，思索对方身份，赵表姐？燕表姐？张小姨？
　　好像都不是。

　　她没想出个所以然，反而盯着少女看了半天。
　　桂丫终于想起此行目的，“姐姐，你能帮我拿下树上的风筝吗？我够不着。”
　　少女停下动作，空洞的眸子看向她，简短道：“我也够不着。”

　　青衫少年大声嘲笑少女，“你拉倒吧！看看！小姑娘都要哭了，也不哄哄！”
　　说着他将风筝随手一掷，从玉兰树上跳下来，回头对少女做了个鬼脸，不一会就行得远了。

　　桂丫听了少女的话，看她确实够不着风筝，眼中泛起泪花，就要伤心大哭。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吹得满山树叶哗啦啦地响。
　　风筝被风托着，轻飘飘落在她脚边。
　　桂丫惊奇万分，捡起风筝欢喜道：“谢谢神仙姐姐！”

　　少女道：“是春天的风还你的。”
　　又说：“你拿到风筝，该回了。”

　　桂丫却不肯走，“姐姐，你要葬什么？”
　　少女对于桂丫的打扰有些不耐，又不便发作，反问道：“你觉得我在葬什么？”
　　桂丫将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很快回道：“虽不知道姐姐在葬什么，但我可以给墓碑刻字。”

　　少女一时沉默，见来人没有走的意思，皱了皱眉，“你会刻字？”
　　桂丫不管三七二十一，连连点头。
　　少女点头，提着铁铲漠然道：“刻不刻都一样，他们本就没有名字。”
　　“啊……万物不都有名字吗？”桂丫奇道，“他们怎会没名字？”

　　少女挑眉，随口说出女孩名字。
　　“照这么说，你还叫什么桂丫？你喊我‘人’，我也喊你‘人’，反正大家都是人，可知‘人’不算名字；又好比眼前这棵树，这棵是“玉兰树”，那棵也是“玉兰树”，可见“玉兰树”不是名字。”
　　言语不留情面，逐客之意非常明显。
　　桂丫被数落一番，沮丧极了，想要离开，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于是坐在一旁山石上不说话，看着少女行动。

　　少女全神贯注地挖坑。
　　她眼睛是真盲，之前能看见周遭光景，全靠着今年春风。
　　可春风走了，她看不见更远，便以为桂丫离开了，于是轻声自语道：“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葬的是去年春风。”

　　桂丫惊喜万分，从山石上跳起来大声道：“春风也可以葬的吗？”
　　少女被吓了一跳，“你、你怎么没走？！”
　　随后反应过来，自感没面子，傲然道：“哼，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葬过夏天的花，秋天的雪，冬天的月！”
　　桂丫听得目瞪口呆，“你，他们会死吗？你为什么要葬他们？”

　　少女一指石碑，没好气道：“刻字！”
　　桂丫欢天喜地滚到她身边，抬头望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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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桂丫应约，在每年春天的同一天前往这座山丘。
　　她和盲人少女约定，一起埋葬去年的春风，当然，还有夏云、秋月、冬雪。

　　五年后的春天，桂丫十三岁。
　　她已比少女高出一小截。
　　“喂，我是不是应该叫你神仙妹妹？”
　　桂丫和少女并肩坐在玉兰树干上，底下是一排一排新旧坟茔。

　　“我不叫妹妹。”少女嘴里嚼着桂丫贿赂的花生糖，倒也没生气。
　　桂丫笑嘻嘻道：“好好好，那你到底是什么神仙，有名字吗？”
　　少女不说话，又往嘴里丢了一颗糖，这次是牛轧糖，她把桂丫给的糖一颗一颗吃光了，在桂丫目光注视下，不紧不慢道：“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说完面不改色将手一伸，意思是索要糖果。
　　桂丫哭笑不得，从玉兰树上纵身跳下来，大声道：”“你老这么说，不行！这回答不作数！”
　　少女也从树上轻飘飘落下来，“那，我昨天做了个梦，你听吗？”

　　她说的时候，手还朝桂丫伸着。

　　桂丫心里好笑，都是神仙还计较这个，便十分大方地将一大把各式各样的糖堆在她手上，少女一只手拿不了便用两只手，见她两只手捧着一大堆糖，桂丫干脆把装糖的袋子一并送给了她。

　　少女一边嚼着糖，一边说：“我昨天梦见一个十四五岁孩子淹死了。”
　　桂丫没想到她说这个，感到一阵沉重，“那，这是真的吗？”
　　少女点头。

　　桂丫“啊”一声，大惊失色，“哎呀，那还不赶紧救人！”

　　此时天色已晚，桂丫拉着少女奔到水边，在芦苇荡里飞快地划着船。
　　不一会儿，便听到有人在水里扑腾，两人合力撒下渔网，捞起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不知怎的，一直昏迷不醒。
　　夜幕降临，水面起了浓雾，桂丫划了一会儿，竟迷了路，回头对少女急道：“你知道怎么走吗？”
　　此时无风，少女摇摇头，“春风不在，我看不见。”
　　桂丫心里焦急，却听少女道：“不过我梦见少年死后有人来寻他，你不要乱划，停在这里便好。”
　　桂丫心里没底，听到少女这么说，只得放下船桨耐着性子等待。

　　两人闲着也是闲着，过了一会儿桂丫问道：“若是今日我不救他，他真的会死吗？”
　　少女回道：“会死。”
　　桂丫有些生气，“你不是神仙吗，你明明知道他会死，为什么不救？”

　　少女摇摇头，“谁都会死，救不过来。”
　　桂丫听了十分愤怒，质问道：“那你呢？你就不会死，不怕死吗？”

　　夜色深重，一阵良久的沉默。

　　某一瞬间，少女空洞眼眸中闪过几星落寞。
　　她说：“天上的星星、地上的蚂蚁，亦或是如你这般形形色色的人……万事万物都会死，春天一过，春风就死了，冬天一走，积雪就要消融，我阻止不了这些，你生气又有什么用？”
　　“再说了，你不是同我争过，说‘去年春风死了，来年会有新的春风，花谢了会再开，月缺了会再圆，雪消了会再下新的，用不着小题大做为它们立碑’。既然如此，眼前这个人死了，你又难过什么，你一生要碰到无数人，没有他还有别人，为什么要难过？”
　　桂丫听了她的话，气得恨不能掀了船，几人一起玩玩儿，“是，你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为什么要给它们立碑？想来在你眼里，它们更重要，我和他这样的人就什么都不算，死了便死了。”
　　她说着，背过身去，掩面大哭起来。
　　少女不知所措，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将装糖的袋子递给她，“要不你吃颗糖？”
　　见桂丫不理她，少女又道：“你别生气，我，我想过给你立碑，但是，但是我活不到那一天......”
　　桂丫气得将整袋糖劈手扔进水里，抱着少女嚎啕大哭。

　　桂丫哭累了，抹干净眼泪，枕着干稻草，无精打采道：“还以为你能活很久，没想到神仙也这么短命。”
　　少女看着桂丫恹恹地，心里过意不去：“我死后，会托人送你一件礼物。”
　　桂丫沉着脸，“那你永远不要送我礼物。”
　　少女神色遗憾，“你不想要吗？”
　　桂丫没好气道：“你死了，我给你立碑。”
　　少女听了，竟然轻声笑起来，“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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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闹了半宿，桂丫终于睡着了，再醒来时，少女已不在身旁，船里只剩少年和自己。
　　船舶的灯光从浓雾中透出来。
　　桂丫爬起身大声呼喊，灯光渐进，他们得救了。

　　（三）
　　又过了两年，桂丫十五岁，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少女音容未改，桂丫反而显得年长。
　　枝桠已承不住两人重量，桂丫站在树下和少女说话。

　　少女对桂丫说：“你明年不用来了。”
　　不待桂丫答话，少女道：“纵来了，也见不到我。”
　　桂丫追问道：“那后年、大后年呢？你会来吗？”
　　少女沉默良久，如实道：“我走了就不回来。”
　　桂丫顿觉伤感，落下泪来，她凄然望着少女，“我上哪儿找你？”
　　少女摇头，只是沉默。

　　桂丫望着少女落寞神色，如遭一道晴天霹雳，她突然明白过来。
　　少女开口还待说什么，桂丫脸色已是惨白，“别说。”
　　少女见她神情惨淡，沉默片刻，终道：“好，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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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一年，又是一个春天。
　　桂丫将去年埋下的红泥雪浪挖出来，喝了一整坛。
　　这是她为少女酿的，少女说，她再也不会回来。
　　桂丫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她一醉就醉到傍晚，醒来时，但见余晖下春草凄凄，满山坟茔，玉兰树亭亭如盖。
　　少女没有来。
　　桂丫给少女立了一座碑，心里发愁，该刻些什么呢？
　　她在碑前放上一坛酒，一包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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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夏天，桂丫定亲了。
　　媒人将她说给城里一方大官做姨娘。
　　她爹娘本不同意，可近些年收成不好，苛捐杂税又重，得知若是成了这门婚事，便有许多银两，还能攀上贵人，终究一咬牙，毁了先前婚约，另择吉日，决意将桂丫嫁给官人。

　　桂丫听闻，哭闹非常，寻死觅活不接受婚事。
　　可他们说，除非天降大雪，否则桂丫必须远嫁。

　　中秋佳节，万里无云。
　　碧空之上，满月如银盘。
　　村里张灯结彩，送亲的队伍锣鼓齐鸣，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丰盛酒席一桌接一桌，险些排到村外……
　　人们有说有笑，纷纷向桂丫家人道贺。

　　桂丫哭着喊着被绑上花轿。
　　她喊得最多的不是“爹”和“娘”，她一路哀哭，喊了一路“如梭”。

　　如梭何许人也？

　　桂丫在花轿里，听见锣鼓震天响。
　　少不更事的孩童们围着花轿，“福如东海”“早生贵子”地瞎喊一气。

　　桂丫听着纷杂声浪，方才想爹娘道贺的是陈表叔？还是赵大伯？
　　开怀大笑的人是张小姨，程表姐，还是堂姐桂芳？
　　谁又在和爹娘敬酒……

　　桂丫闭上眼睛，勒令自己不要再想。
　　可是风将红帘掀开条缝，几颗喜糖挟着欢腾气氛横冲进来，砸在她身上。

　　泪水终究止不住地流下来。
　　无数记忆砸向桂丫。
　　她记得父亲划着船带她和母亲去城里看烟花，记得小姨悄悄为自己缝补好衣物，是自己免受责罚，记得兄弟姐妹成群结队去偷枣，被村里张大婶拿竹竿笑骂着赶开……

　　还有那个短命的神仙少女，为什么就不能再回来见她一面？
　　天真美好的的岁月，究竟是从何时面目全非的了？

　　一去不回！

　　是什么一去不复回？
　　那是千金难买的光阴！

　　桂丫声嘶力竭地哭喊，不顾一切用力挣扎起来。
　　花轿里陡然爆发出一阵凄厉地哀哭。

　　她猜到了少女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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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子将如梭唤了千遍、万遍，声音都喊哑了，终于力竭昏了过去，一醒来，又开始放声大哭。
　　好不容易哭过了，旁人问起“如梭是谁”，新娘之顶着哭红的眼睛，说“我恨”。
　　旁人更加诧异，恨什么呢？
　　新娘子摇头，只是不停地流泪，突然看到墙上的西洋钟，抢步上去劈手夺下来便往地上砸。

　　一片混乱中，能听得新娘尖声道：“我恨你！我恨你！”

　　枯荣轮转，任是无情亦动人，可知世间最多情最凉薄的，乃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

　　如梭如梭，我恨你这一去不复回的时间啊！

　　霎时北风刮来，卷起漫天落叶枯枝，风声大作，“呜呜”怪响着吹灭灯烛，掀倒卷帘，又“哐哐”拍打着门户窗牗。

　　城里顿时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人们手忙脚乱，惊叫地躲进屋内。
　　黑云移来，埋了天上蟾宫，雪粒子噼噼啪啪打在瓦檐上，接着城里飘起鹅毛般的雪花。
　　一片混乱中，有人惊呼：“下雪啦！真的下雪啦！”
　　大雪一刻也不停歇，整整下了三天，积雪积了厚厚三尺，到来年初夏才完全消融。

　　春风无名，岁月如梭。
　　大雪纷纷扬扬，将过往埋葬。

　　（四）
　　草长莺飞时节，老妇和孙女坐在阶除上，一边晒太阳，一面闲谈。

　　“时间啊，她是个盲眼姑娘，她深爱万物，却不得不与万物离别，于是她刺瞎了双眼。”
　　“你若是记住了她，珍惜了她，那你便是幸运的，也许在未来某一天，你将得到她真挚的祝福。”

　　女孩儿缠着老妇发问。
　　“你见过她吗？”
　　“她为什么要离开？”
　　“她的祝福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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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妇笑而不答。

　　“怎样才能记住时间？”

　　可是老妇已经睡着了，她靠着墙角，发出微微的鼾声。
　　只剩女孩捧着问题苦思。
　　霎时山风拂面，草木轻响。
　　女孩抬头，望见花树灼灼，四野青青，风卷着青绿叶片飞向远处，遂将问题掷在一旁，起身逐春风朝远方奔去。

作者有话说

　　如是我观，如是我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