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vera林也

1、故人

　　苏翎坐在舷窗边，他看向白色停机坪与绿色草坪的交界处，高大白色大理石堆砌成的雄伟又大气的庄园建筑，在烂漫阳光下反射出的流光与温柔的金色融为一体，像童话里公主居住的白玫瑰城堡，像一切美好浪漫的童话故事一样是个梦，太过易碎的梦。
　　他闭上双眸，阳光落在他微微抿起的嘴唇上，岁月与颠沛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利刃，磨去他年轻时眉眼间少年不羁的意气与风流倜傥，留下让人敬而远之的锋芒毕露与出入烽火的杀伐。
　　苏翎在无声中数着213,214。不。知道上天会在哪一个数字的尽头让他再次遇到申南，彼时他又会透过斯人冰冷的天蓝色眼眸看见光芒亦或是无尽的深渊，透过那双死而复生的眼眸，若永夜之中冻结的巨大冰晶，如影随形而来的是让人窒息的哀伤与孤独。
　　三年了，三年太短，只够在绝望与痛苦中陷入沉眠的人在追逐中仓促睁开双眼 ，三年太长，足够曾经熟悉的，挚爱的，珍视的都在眼前被毁掉，变得一文不值。他们有什么可说的?他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废墟。
　　会有人能在废墟里开出最娇艳最美丽的鲜花吗，他感到胸口在隐隐作痛，曾经他也曾牢牢抓紧那个完美年轻的灵魂，他把一切都看得太理所当然。
　　申南 ，回家吧。
　　你会的，你答应过我的。
　　苏翎记得七年前他第一次遇到申南，那也是一个同样美丽的盛夏。
　　——基地最高决议庭米兰斯训练场。来自圣普利兹林顿大学的两千名新生整齐列队在烈日下，身上是剪裁大气优雅的仿军装礼服式的米白色短袖。
　　圣普利兹林顿大学，基地排名第一的贵族大学，军界学界泰斗摇篮，无数基地贵胄子女云集地，其军训级别不言自明。不仅是三个月在中心决议庭米兰斯训练场的全吃住，军训教官也是从决议庭直接抽调的一批最优秀的青年军官。
　　当身着墨黑色禁欲军装礼服的教官们从黑色军机巨大的舱门口整齐走下飞机，引起新生队伍中不小的骚动，尤其是走在队伍最后的四位军官。
　　他们肩上八朵在盛夏光辉中闪耀的金色矢车菊无声昭示他们在这支队伍中的领导地位。
　　为首一位较其他三人略长几岁，身材高挑颀美，白皙俊秀的眉眼像一面镜子，映射出深藏于心的睿智与人性的光芒。
　　他身后紧随一位高瘦神情严肃，面容深邃大气的女性，栗色头发在脑后紧扎作一束。她身侧是一位与她身高相仿的金发欧美裔男性，外貌富于张力。
　　走在最末的苏翎双手插兜，戴着一副骚包的飞行员变色墨镜，他身形健美，军装皮带束出笔直又野蛮的曲线，很难让人不去想他穿得一丝不苟的制服下又会是怎样惊人的力量。
　　苏翎走到列队于新生队列之前的军官队伍之前，带着俯瞰又戏谑的神情，视线扫过眼前他觉得十分青涩幼稚的孩子们，引起队中女孩子们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堪称拈花惹草，招蜂引蝶。
　　女军官陈静安轻轻嗤了两声，姑娘们，你们要是知道苏翎，苏上校是个什么货色，你们会宁愿单身或嫁给狗也不会打半点主意到此人身上的。但是的确，苏翎太帅了，帅得明目张胆，丝毫不收敛他身上那种混杂着野性与侵略感的魅力。
　　苏翎在人群中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一个明显是混血的男孩，不仅是因为他完美到不容忽视的混血式容颜，更因为在全神贯注的两千多人队伍里只有他在走神——
　　不太明显，只是苍白如大理石刻般的下巴小角度斜向上偏了一点，望向悠远湛蓝渺无尽头的苍穹。但这点小动作对于视线敏捷综年军旅的苏上校来说约等于在他面前跷着二郎腿喝香槟抽雪茄。苏翎笑得不动声色，走着瞧，小朋友你会下辈子都不想走神的。苏大上校喜气洋洋地打开别在衣领上的蜂眼扩音器，像个婚礼司仪开始日常发挥:“亲爱的各位同学们，在如此风和日丽阳光明媚的……”苏翎的声音很好听，通过扩音器，慵懒磁性的尾音若南风轻拂，扫过耳稍，略痒，很舒服。苏翎眼角扫了一眼申南，对方还在望向天空深处，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
　　申南前排的两个男生在小声聊天，其中一个问道:“苏上校是怎么得到大魔王称号的，看着挺慈祥的啊？”
　　另一个拿胳膊肘戳了他一下:“你是不知道，我哥在基地新兵训练的时候，他们来的第一天苏上校就让他们负重二十公斤完成十五公里越野，当时连队里有人抱怨，苏上校就说他背四十公斤和他们一起跑，在他之后完成任务的就罚跑加练二十公里。”
　　“结果呢？”
　　“第二天所有人都被罚跑加练了二十公里。”
　　“啊?”
　　申南在看天，他留了一只耳朵听周围的声音，听了一会儿就不想再听了。队前的苏翎语气一转:“接下来，我来说明本次军训的规定。”他身上的吊儿郎当瞬间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不可僭越的凛然。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没有人敢再说话，自觉站站好，立立正，只有申南还在走神。
　　“第一，禁止携带任何违禁物品
　　第二，一切听从教官指挥
　　第三，你们在军训期间会完成两次大型测试任务，任务的积分会直接按百分之一的比例归入你们在校的学分，积分解释权归全体教官所有。”话刚说完，苏翎脸上忽而又戴起方才标准的微笑，堪称变脸大师“请第十三列十五排的同学上来复述我刚才说过的话。”
　　周围的人忙着数是哪个幸运儿获此殊荣，申南猛然回神，没有半点质疑那位队前眼眸乌黑的军官说的人是自己，那一刹那，他和苏翎隔着人群和烈日对视，对方笑意深沉，对他很绅士地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申南深吸一口气，神色冰冷，他侧身向队前走去，无视周围投来同情的目光，苏翎拍了一下他的肩，那枚蜂眼扩音器飞到了他的衣领上。透过扩音器申南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起伏:“亲爱的各位同学们……”全文背诵，一字不差，苏翎总疑心他是故意的，因为申南甚至加上了最后那句“请第十三列十五排的同学上来复述我刚才说过的话。”意味深长。
　　队列里的新生们在惊叹申南一字不差地复述，和他近乎完美的容貌，苏翎沉浸于另一件事，若说全文复述也就罢了，他听得出申南在刻意地模仿他说话时音调的高低和停顿，像台人形电脑或复读机。
　　申南回头看了他一眼，苏翎此刻才注意到他的眸子是天蓝色的，比天空还要深邃悠远的天蓝色，只是毫无艳阳带来的暖意，冰冷如永夜之中冻结的冰。
　　苏上校微微一笑，以他的性格他不太可能就这么放过这位小朋友，虽然他打算让申南当标准反面教材的目的并未达成。他身后的那位女军官陈静安隐蔽地踹了他一脚，意思很明显，你点到为止。
　　苏翎想起十多分钟前，他们在决议庭开有关这次军训的临行会议，相关负责人拉着他千叮嘱万叮嘱，叫他手下留情，不要像训练新兵一样剥皮抽筋的一定要让这群孩子们脱胎换骨励志重新做人，人家只是来军个训而已。
　　苏翎心道自己对新兵们也算是非常温柔了，谁叫他如此人帅心善呢。不过苏翎还是答应的好好的，说好就当是公费放假旅游三个月，去给孩子们军训。
　　“对基地的花朵们，我们应该采用引导教育和鼓励教育，对孩子们多关注优点，少批评惩罚。”那位负责人语重心长，向来擅长糊弄这种场合的苏翎点头如捣蒜，一副你说的是，你说的极是的表情。
　　苏翎想，也是，对孩子们应该多鼓励少批评。于是苏上校一脸春风化雨，温柔地搭着申南的肩:“这位同学表现得很好，你叫什么名字？”
　　申南面无表情:“申南。”
　　变脸大师苏翎面向众人:“申南同学表现得很好，大家给点掌声好不好。”
　　申南安静成了一块冰雕，队列里掌声雷动，口哨声欢呼声连成一片，苏翎看向身侧面容苍白完美，与周身灿烂的阳光格格不入的少年，沉默，冷漠，他回身头也不回地走回队列中。
　　苏翎有一刹那好奇，他在想什么，像一个无比超脱于世间的孤独的殉道者，周身涌来的嘈杂与波澜都是他世界以外的东西，他是独自蹲在金色沙滩前用白沙堆建堡垒的孩子，苍穹垂下无形的厚重幕墙，墙内的他听不见近处海浪拍击沙滩的声音和来自远方海鸥的鸣叫。
　　苏翎勾了勾唇，抬手比了个嘘声的手势，新生队伍再次陷入安静:“废话不多说，我们直接开始军训。”
　　“第一项，站军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