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汤浸玉》偶有闲情

56、番外1：君子怀壁（清珺的过往）

　　天界「不周山」上住着一家猎户，连年捕不到猎物，后来改种地了。

　　某天两个孩童巡山时，发现树根底下卧着个黑不溜秋的野兽。

　　“这是一只乌鸡？”年幼的娃儿抻着脖子上前端详。“看喙的形状不像鸡，好像是只鸟。”另一个稍显成熟的少年回答。

　　“哥，这鸟看起来还新鲜呢，不如我们拿回去让爹炖了吃？”小娃儿说得口水都快淌下来。当哥哥的围着鸟走了好几圈，犹豫不决。

　　“哥，咱家都多久没吃肉了，天天萝卜白菜，素死了！”弟弟央求着。

　　“……那好吧。”哥哥勉强松口。

　　“太好了！到时候跟爹说是我们猎到的，他肯定夸我们！”“诶你别先跑了啊，我自己抬不动！”

　　他们扯着大鸟的翅膀想把它抬起来，发现大鸟夹着膀子死活拽不动。没办法的两小孩把绳子拴在鸟腿上拖着走。

　　“哥你看，这地上有根羽毛！”小娃儿回头回脑地叫。“捡起来带回家！”

　　老猎户正在地里摘菜，抬头看见俩儿子带回来个庞然大物。等他凑近看清地上拖着的大鸟，吓得浑身一哆嗦。

　　“爹！看我们打到的猎物！”小娃儿得意地炫耀。

　　老头气得在俩小孩脑瓜上各打一巴掌。“你们俩给我撒手！”

　　“怎么了爹！”弟弟气得腮帮子鼓囊囊，哥哥也有些不知所措。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老头恨铁不成钢。“这是只凤凰！”

　　“啊？？？”两小孩面面相觑。“凤凰不都是金色的吗？”

　　“这是凤凰族旁系血统玄鸟。让你们平时多读书，偏不听，净出去耍。看我不收拾你们！”老头抄起扫帚就要打他们屁股。

　　闹腾完一大通，老猎户烧了一盆水，把大鸟放进去。

　　可不是要把它给煮了，而是要给它洗澡。

　　“小孩子家的不懂事，您别怪罪，老夫给您洗干净。”老头边洗边嘟囔，蒙尘的羽毛在温水的冲洗下发出油亮光泽。

　　只听“当啷”一声，水盆里多出来一块巴掌大的石头，好像是从翅膀下面掉出来的。老头拿起石头端详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干脆一并在水里涮干净，妥善放好。

　　老猎户将大鸟洗得干干净净，随后带上石头和羽毛马不停蹄赶往凤凰岛。

　　族里各位长老听说打外面送来只玄鸟全都赶来围观，看见猎户手里拿着一支尾羽，更是令众神仙大惊失色。

　　“各位上神，这羽毛真不是我薅下来的，是它自己掉的！”老猎户再三保证，绝对没有伤害玄鸟一分一毫。

　　听到这话，长老们更震惊了。众所周知，能掉落尾羽的凤凰只有一种，那便是古书记载的“凤凰神鸟”。众亦周知，那凤凰神鸟千百年来只闻其名未见其身，若这来历不明的玄鸟真是凤凰神鸟，那将是震撼三界的存在啊。

　　众长老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在第七天等到了玄鸟化形。看清面目的众长老无不惊讶：“这模样——是早年陨身的清珺！”

　　没过多久清珺醒过来，一睁眼看见床边围了很多神仙。“醒了醒了！”众长老终于逮到机会一探究竟：“你真是清珺吗？”“你不是死了吗？”“你是涅槃重生了吗？”

　　清珺撑着胳膊坐起来，突然感到头痛不已。他皱眉扶着额头，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没力气。清珺很快搞清楚状况，自己死在兆幽剑下现已回到天界，他茫然地在众神仙中扫视一圈，扯着沙哑的嗓音问道：“我母亲呢？”

　　屋里骤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才有长辈小声嚅嗫。“清珺，你可知天界已过去二十年。你母亲当年伤心过度，没几天便随你去了。”

　　“什么……”

　　回到心心念念的天界，清珺内心并没有多欢喜。冥界二十年如梦一场，爱而不得，悲喜交加，他感到自己的心空了一半。而今，母亲的死讯给他迎头痛击，愣是将另一半心也掏空。

　　清珺悲痛万分。他握紧拳头，才发现手上的玉戒也没了踪影。

　　想到父亲早逝，母亲独自拉扯他长大历尽艰辛，自己竟没能让她享一天福，也没能送她最后一程。

　　冥界一世，他错付钟情，捂不热一块冰冷玉石，被挚爱亲手断送了性命，如今连个念想都不给他留。

　　自己的前半生过得多么荒唐啊，除了顽强地苟活，亲情爱情地位名声样样没有，失败透顶。

　　清珺推开众仙，跌跌撞撞地下床，却见不远处桌上放着一块巴掌大的石头。他突然想起来自己重生时以真身形态出现在一处荒山野岭，翅膀里似乎夹着块异物，远远看见两个孩童朝自己跑过来。

　　“这石头从何而来？”清珺问。

　　“说是你身上带的，和这尾羽一起。”他们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羽毛。

　　清珺捧着石头陷入沉思。无名指上的玉戒消失不见，身边却凭空多了一块石头，他不禁思考这其中的联系。

　　记得他第一次涅槃重生的时候，父亲的扳指也随他一同到了冥界，还被当作灵石抵押给了店家。然而此番重生，玉戒却没跟他一同回到天界，而是变成一块玉石。

　　玉戒取自兆幽的佩剑，是她真身的一部分，就像清珺断掉的尾羽，取下来也不会对自身造成多大影响。玉石就不一样了，玉石代表兆幽的一整个真身，出现在他手里就意味着兆幽也到了天界。

　　他不敢细想下去，将石头揣进怀里出了房门。

　　当他重新站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时，天界阳光正好，凤凰岛景色依旧，而他的心却苍凉荒芜。

　　除了怀中碧玉，在这偌大的天界他已一无所有。

　　族亲们从屋里追出来，假意安慰几句便继续追问涅槃之事，完全不理会他的心情。在他们眼中，清珺生性懦弱孤僻，是凤凰族中不起眼的一个。他们当然不知清珺已到冥界走了一遭，不仅修为高深，而且性情大变，不再是那个好欺负的怂包。

　　清珺没有理会耳边纷杂言语，拔腿欲走。凤族长老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同样拦住他去路的还有几位资历颇深的上神，清珺抬眼扫过去，竟没有一个熟悉面孔。想来也是，以前的他怎么有资格见到这些长辈呢。

　　众长老厉声道：“玄鸟，今日你不讲清楚来历不准离开凤凰岛！”

　　清珺叹了口气。“烦请各位长老宽限我几日，待我将先慈安葬，再回到凤凰岛。”

　　哪知长老们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拦住他。“你休想踏出去半步！”

　　清珺耐心耗尽。“念在同族亲情，我不伤你们，不要不识好歹。”

　　“好你个玄鸟，敢对长老如此出言不逊！不消说打赢诸位长老，单凭凤凰岛的结界，你长一百双翅膀也难逃！”

　　清珺看着头顶的结界，不由得冷笑出声。今时不同往日，他已不再是那个软弱的玄鸟，他已突破化神境，比天界一众上神也不低。

　　想到这，他紧了紧衣襟，一掌将结界打出个窟窿，在众长老震惊的目光中撇下一句“失礼”便扬长而去。

　　神仙死后灰飞烟灭，不会留下尸身，于是清珺为母亲立了个衣冠冢，就在父亲的墓旁。那是父亲战死的地方，名为「东岭」，有群山环绕，有清涧飞湍，是个长眠的好地方。他不恨这里，反而将父母都葬在此地，自己也想在附近住下。他将这里视为自己的归处，安安稳稳陪父母度过余生。

　　然而突如其来的天兵天将破坏了他哀悼的心情。凤族将此事闹到了天庭，天帝派来天兵欲将他强制带到天宫。清珺自知天帝之令难违，不得不从。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天宫，和冥宫相比，天宫的殿内宽敞通透，中间铺着红毯，两旁席间坐满官员，庄重肃穆地看着他，像在审判罪犯。

　　清珺信步走进殿中，见天帝羲玄坐于高处，垂眸打量他。天帝开口，声音悠远洪亮：“吾见过你。”

　　清珺内心觉得可笑。天后之战他献出宝贵的性命，到头来不过混得一个眼熟。权力之下，性命总是显得格外轻贱。

　　清珺没心情恭维他，只稍稍拱手：“见过天帝陛下。”

　　“你就是凤凰族的玄鸟，名叫清珺？”

　　清珺颔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自从清珺开口后，席间官员就开始窸窸窣窣地耳语，内容大多是指责他言语狂妄不够尊敬等等，他权当没听见。能让他发自内心尊敬的只有兆幽，比起冥主能亲自上阵杀敌，眼前坐享其成的天帝远不及她万一。

　　天帝似乎毫不计较。“吾听闻你涅槃重生乃凤凰神鸟，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天帝继续问：“既然如此，为何你二十年间消失无踪？”

　　清珺是断然不能透露自己去过冥界这件事的，于是他回应道：“在下不知。”

　　天帝还没发话，众官员开始议论纷纷。“这……”“怎么会不知道？”

　　直到一声“肃静”让周遭重归平静。“吾查探你的修为已臻化神境，可为上神。你即是玄鸟，那吾便赐你‘玄鸟上神’封号可好？”

　　清珺不太想要封号，他只想做个逍遥散仙安安稳稳度过余生。然而天帝口中的“可好”不是给他选择，而是一种委婉的命令，想通这一点的清珺只能跪地叩谢天帝陛下。

　　天宫之中可不止他不满意这封号，席间大小官员无不心生妒忌，念在天帝威严，全都不隐忍不发罢了。

　　然而接下来天帝的话让众官员坐不住了。“你是天界最年轻的上神，可谓年少有为。可愿为吾做事？朝中官位尚有空缺，你定能轻松胜任。”

　　“啊这……”席间议论声明显大了许多。天帝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问：“众卿有何意见？”

　　有官员站起来鞠了一躬：“微臣斗胆进言，史书记载：凤凰涅槃啼声长鸣，犹如昆山玉碎，震撼三界。而玄鸟……上神涅槃时不仅悄无声息，期间还失踪二十多年。此乃身份不明，不宜重用啊！”

　　另一位官员补充：“是啊，玄鸟上神一句‘忘了’便将二十年时日轻易揭过，实在草率。”

　　清珺却不在乎周围的闲言碎语如何编排他，他只在乎怀中玉石被他捂得温热，连同心里也暖暖的。

　　听完这番话天帝点了点头，又将清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天帝立刻注意到清珺站姿不自然，两手不垂于身侧，偏端在身前，似乎护着怀中之物。

　　“君子怀璧，可否一观？”

　　闻言清珺心下一紧，身子也悄然往后退了半步。他故作平淡地回话：“普通石头，入不得天帝法眼。”

　　“没猜错的话，它是你从「不周山」带回来的吧。即是普通石头，怎的叫你如此在乎？”

　　听到天帝的错误推断，清珺逐渐放下心来，应付的话语也到了嘴边。“在下于「不周山」涅槃重生，身边就躺着这块石头。感念道法赐予我新生，托情于此物，便带在身上当作护身符。”

　　天帝满意地点了点头。“寄情于物，可见你心性淡泊，可堪大任。”

　　见天帝对他赞赏有加，官员们不留情面，开始变本加厉地进言。

　　“启禀天帝陛下，此子不但身份不明，修炼亦无凭啊！先前不乏有神仙修习邪术，炼化生魂，皆在短时间内修为大增……还望天帝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天帝的脸上再次挂上凝重。见此情形，清珺长叹一口气，拱手坦言：“在下无心为官，亦难堪重任，只愿作逍遥散仙了结余生，望天帝陛下成全。”

　　天帝思虑片刻挥了挥手。“罢了，吾不强求。”

　　——

　　清珺回到父母墓前，在一片荒林里独自神伤，不想竟碰见一位老神仙。

　　老者蓬头垢面须发皆白，看样子像是闭关修炼几百年没动弹。他讶异于深山老林里竟有神仙，便上前与他交谈：“这位伯伯，您到此地所为何事？”

　　老者上下打量他，语气有些懒散。“我是这里的山神，在我的地盘逛逛怎么了？”

　　清珺从未听过这歧连山还有什么山神，既然老者这么说了，他也恭敬起来。“山神伯伯，在下叨扰了，您请自便。”

　　不料听完这话，老者眯起眼睛反问：“还没问你呢，在我的地盘做什么？”

　　清珺按着怀中石头，扭捏道：“我想在此处定居。”

　　世间纷扰清珺不愿再理，他所有希望都倾注在怀中石头上，这块表面平平无奇内里清透翠绿的玉石。他见此地灵力充沛，适宜玉石开智化形，又能守着父母，他想在此了结余生。

　　老者却扭过头冷哼一声：“我这块风水宝地可不是谁都能来的！看这四周群山环绕，茂林修竹，丘壑之中藏乾坤，是绝佳的修炼之地，放眼整个天界再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地方……”

　　老者兴致勃勃地同他讲述此地风貌，清珺在一旁虚心聆听。他知道此地荒凉无际，神仙们都不喜欢住在这种地方，也知道老者并不是什么山神，只是长久独居，想吹嘘一番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愿意配合。

　　“山神伯伯，我是真心想留驻此地，您可否通融通融？”清珺言辞恳切。

　　老者捻着胡须瞥了他一眼。“你饭量如何？可辟谷了？”

　　清珺有些不明所以。“已经辟谷了。”

　　“那便好。到时候可别坐吃山空，我可供应不起。”

　　看着眼前老者，清珺竟不由得想起忘川河畔的摆渡者。那时他修为尚浅又年轻力壮，将老船夫存蓄不多的余粮吃了个一干二净，即便后来他有所补偿，每每想到还是羞愧难当。

　　放纵思绪飘向冥界，便不由得想起那个女子，他的心又痛起来。他多想再见兆幽一面，问问她可曾对自己动过情。他希望怀中的玉石就是她的真身，又希望她能继续作叱咤风云的冥主，他好矛盾。

　　也许是思念过了度，竟不慎将表情挂在脸上。老者见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以为他临时变了卦。“我说，你到底想不想住在这？”

　　清珺赶忙敛起愁容。“想，我想！”他重重点了点头。

　　此时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既如此，我便准许你在此定居了！不过你要记住，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地盘，即便我要去你的住处你也不能阻拦，知道了吗！”

　　“知道了，山神伯伯。”

　　“哎，低调低调！什么神不神的，就叫我山伯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