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予生灭》烬尘肆野

2、第 2 章

　　“来来小兄弟，这是我们的头，叫他黄哥就行，这个是羊姐，据说出生那会赶上风火干架，房子塌了，一家人在羊圈里待了半月，哈哈哈哈……”寸头招呼闻闲安坐下，转头开始跟两人介绍新人，“这是个散户小兄弟，叫——诶兄弟，你叫啥啊？”
　　“闻闲安，闻盛世闲安的意思。”闻闲安礼貌地加上对自己名字的描述，欣慰地任由寸头接走话头。
　　“啊对，闻闲安兄弟，我寻思哥几个也不差这口饭，咱带他回基地。”寸头拼命朝二人挤眉弄眼，脸上写满兴奋。
　　羊姐冷淡地点头示意，又钻进帐篷；黄哥露出与他本人气场极不相符的阳光微笑，舀了一碗汤菜递给闻闲安：“看你面生，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吧，这块地方危险，之后跟我们就行了，正好我们也打算回去了。”
　　“……谢谢。”闻闲安盯着面前的汤菜，是热的，还冒烟，盛在缺了个口的碗里，让他想起书中昏黄灯光下的其乐融融——如果忽视汤中微妙的药味的话。
　　闻闲安打量几眼神色各异的三人，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他能看出来，在场几人中只有寸头是真的开心，他看自己像看一个行走的钱包；那个羊姐躲开自己的态度鲜明，黄哥看着热心，但他的细枝末节让人觉得虚假。
　　像逢年过节和父母一起来的那些人，他们都礼貌，都热心，都关怀自己，都是假的。
　　有人不屑，有人怜悯，有人毫不在意，有人习惯成漠然——或许其中也有几分真情流露，但那一丝清流在欲壑中被更大的欲望吞噬污染，不可察，也无所谓。闻闲安不想说话，他也确实没有说话。彼时他以生病为由，睡一觉就好了；现在他就算说些什么，也没人真的要听。
　　那些人的伪装是为了和父母套关系，为了合作和利益；这些人呢？

　　闻闲安最终还是吃下了那碗汤菜，他的评价是药效不如之前自己吃的安眠药——失眠到安眠药也聊胜于无的程度，也是他敢让汤菜进口的原因之一。
　　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那就看看。闻闲安在那几人临时搭出来的小帐篷里坐着，闭眼。
　　他的五感其实比前世更敏锐一些，这是当然；他听见帐篷外草叶将风撕裂的声音，其中隐约夹杂细碎人言。
　　是在讨论怎么处理我吗？闻闲安感到新奇。从来乱世出英雄，闻闲安愉快地想，这世道似乎挺乱的。

　　人声在前半夜便消失，到头来那三人也没做什么；后半夜开始下雨，哗哗啦啦，有些冷。闻闲安仍闭着眼，他试图把睡袋裹得再紧一些，却忽然觉得面上一凉——那是一滴雨。
　　闻闲安睁开眼，如墨夜色中，有一对幽红鬼火明灭闪耀。
　　远处忽然亮起车灯，闻闲安看清鬼火的主人，一条漆黑的巨蛇，犹疑地用信子判断面前猎物是否美味，头两侧的鳞片上挂了几片叶子，随蛇身摆动而摇晃，偶尔碰撞，会发出极清脆的响声。
　　其实这是一条很好看的蛇，闻闲安白着脸，将睡袋掀开，再次感叹自己没有钻进睡袋的明智。
　　蛇的目光在闻闲安和那辆车之间徘徊，闻闲安扭头望去，只能看见强光后一片黑暗。
　　但他猜，那三个人应当都在车里。
　　虽然不觉得车没走是在等待自己，闻闲安还是小心翼翼地向车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动；可就在这时，车里却忽然飞出一片叶子和一团火——
　　叶子在闻闲安的手臂上留下一道伤痕，有血从中渗出；火球则击中蛇的脑袋，没留下任何痕迹，却显然激怒了这只动物。
　　它不再犹豫，粗壮的蛇尾向闻闲安横扫而来。

　　凭借更像是身体本能的纵身一跃，他躲过蛇的第一波攻击；可紧接着，车辆离去，一切重新回到最初的黑暗，他看不清蛇在哪，只能被动地在蛇的进攻即将落在自己身上时用手臂替换头腹；不多时，他的衣服变得破破烂烂，蛇身上竖起尖锐的鳞片在他身体各处留下数道伤痕，温热的血气在空气中弥漫。
　　闻闲安听见周围多出几道呼吸声，蛇暂缓进攻，发出威胁般的嘶吼。
　　似乎越来越冷了。
　　闻闲安觉得自己的思维开始迟滞，他努力寻找能够让自己反败为胜的东西，可周围有什么呢？
　　荒草？蛇？帐篷的残骸？和完全看不清长什么样的其他动物？
　　数十年如一日的不甘再次涌上心头，他想起曾经的自己是怎样狼狈地在医院厕所摔倒又一个人站起来。
　　——砰！
　　一时走神的代价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尾巴。闻闲安顾不上火燎般疼痛的腹背，他站起来，咽下喉间上涌的热意，一股血味在口腔弥漫。
　　他看着这条蛇，暗下决心：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朝一日我必单枪匹马重游故地，清算恩仇！
　　……但现在还是走为上计。
　　闻闲安拔腿就跑，可还没跑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空气被割裂的声音——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抬起手做出格挡姿势，向侧边扑倒；与此同时，手臂再次传来钻心剧痛，一片坚硬的叶子没入手臂半分，伤口处迅速红肿起来。
　　“草……”闻闲安低声暗骂，快速撤下一条布片绑住伤口，“这个体型还带毒是否有些过于不讲武德了？！”
　　可生存本就不讲武德。
　　蛇成功驱逐那些没露面的小动物，如新王登基般游向它的猎物。
　　猎物还在逃跑，不过没关系，那毕竟是它日夜积攒的毒叶子。
　　如它所料，猎物跑了两步便倒在地上。或许可以捡回去给孩子们练手，它想，这毕竟是一只安全的猎物。

　　闻闲安不知道蛇是怎么想的，也并不关心，现在的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要先活下去，然后才能将病床上的妄想变成现实，才能亲眼见证故事里的热泪与热血；肖想十几年的健康躯体已经到手了，怎么能终结于一条蛇？！
　　我绝不接受！
　　摔倒，再拼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哪怕双腿颤抖如唐筛——
　　“想活吗？”他听见一个声音。
　　“……想。”
　　“呵……想活啊。也是，怎么会不想活呢？”那个声音变得温柔，如同情人淬毒的呢喃，“嘘——乖一点，才能活下去。”
　　不知来自何方的光驱散黑暗，闻闲安看见自己浑身黄土混血的狼狈模样，身后巨大的蛇张开血盆大口，弯月般的毒牙有寒光闪烁，似乎下一秒就会将眼前的人类吞吃；但此时的闻闲安却莫名心安，似乎知道那近在咫尺的“下一秒”永远不会降临。
　　他听见那声音说：“睡吧，让我准备一下。”
　　于是，意识被黑暗吞没。

　　-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轻轻拂在脸上，像狗尾草，或者猫尾巴。闻闲安打了个喷嚏，揉着眼睛坐起身。
　　入目一片荒原，天空昏黄，风沙四野，坚实的土壤中不见任何绿色——不对。闻闲安将目光投向自己手边，那里有一株蒲公英，嫩黄的花与翠绿的叶在这片荒原中显得格外违和。
　　闻闲安轻轻碰了碰蒲公英的花，花瓣冰凉而柔软。
　　“哟，朋友。喜欢吗？”
　　突兀的，一个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闻闲安僵硬一瞬，紧接着又放松下来。他想起自己睡前最后一幕，是在被一条蛇追杀，然后有人问自己想不想活。
　　“我死了吗？”他反问。
　　“那倒是没有，至少现在没有。”那人的声音轻佻，和记忆中询问自己的声音相似，语气却更加正经，也更加疲惫。
　　他歪过头，面无表情：“轮到你回答问题了，喜欢吗？”
　　闻闲安皱眉，他想不通一个人怎么才能在短时间内从变态到疲倦；或者，这真的是同一个人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疑虑，上下打量眼前的人。
　　那人一身黑色紧身作战服勾勒出纤细腰身与肌肉轮廓，手掌宽大，手指细长，布一层薄茧；再往上，便是称得上苍白的面色，一头碎发似乎许久没有打理过，乱糟糟地垂下，盖住眉眼，仅露出浅淡薄唇与略显锋锐的下颚。
　　闻闲安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见过。他将目光移回蒲公英身上：“我不喜欢蒲公英。”
　　“你竟然不喜欢？”那人听上去很惊讶，明明碎发几乎盖住半张脸，闻闲安却仍能感受到他的忿忿；他觉得他会责问——你怎么能不喜欢呢？
　　——那人也确实这么说了。自己的预判被完美执行，还挺有趣的。
　　闻闲安难得露出揶揄的神色：“现在有点喜欢了。”
　　“……朋友，我名草有主，你就别掺和了。”那人短暂地笑了一下，径自在荒原上躺下，“想活吗？”
　　“想啊。”闻闲安也跟着躺下，向天空伸出手。
　　风沙在手掌缝隙中流动，似乎一握便能将其抓住。闻闲安放下手：“你呢？还活着吗？”
　　“不算活着，也还没死。但我注定会死。”那人的笑容似乎真挚几分，他抓起一捧沙，将它们扬在空中，“但我可以帮你活下去。”
　　“我需要做什么？”
　　“在异化潮降临之前，找到五块灰色结晶，毁掉它们。”
　　“在哪里，怎么找，用什么毁掉，后果是什么？”
　　“该找到的时候，你一定会找到的。至于后两个问题……你会拥有强大的异能。”那人移开目光，毫不掩饰自己在避重就轻。
　　闻闲安一时无言。
　　他沉默许久，开口时带了些幽怨：“你这是强买强卖。”
　　“我也不想，没办法的事。”
　　“异化潮什么时候？”
　　那人闻言，愣了半晌，自嘲般笑着摇头，尾音拖得很长：“不记得了……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但你的时间不多，一年到一年半，最多。”
　　“……你真的不觉得你在强人所难吗？”闻闲安发出灵魂质问。
　　“觉得啊，谁不是赶鸭子上架呢，自信点朋友。我都可以，你一定行。”那人看着自己扒拉出来的小土坑，终于坐起身，“别想那么多，做就是了。”
　　“如果我做不到呢？”
　　“boom——”那人张开双手，比一个盛大的烟花；随后，荒原开始扭曲，像隔了一层热气；风骤然呼啸，吹起那人的碎发，露出一双细长凤眸，如浩夜明珠般让他整个人变得鲜活，变得锋锐，像一把濒临破碎却不肯归鞘的长剑。
　　荒原消失之际，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说，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