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寻龙记》有扶摇的北冥鱼

1、遗世

　　十九世纪下叶末，在凌霄独坐的荆山中，一对夫妇，遍身是伤，鲜血直往外淌。夫妇怀中抱着一个被破损罗绸裹体的女婴，她不停地嗷嗷哭着。许是怕哭叫声引得追凶，夫妇俩便仓皇撕下衣服的一角，拿着破布塞进了女婴的嘴里，尽管看上去孩子显得难受万分，夫妇俩也是无法顾及了。
　　荆山中有道观，名为灵山观立于山顶之上，鹤立傲空。去往此观之路尤为坎坷陡峭，伴艳阳当头，崎岖斐然。这对浑身是伤的夫妇赶在道观门前，拼命敲门，那股姿态彷佛是无常已临于身后，倘若再不开门，便立即要被勾魂携魄至阴曹地府一般。
　　此刻，秋日升腾，红枫残青漫山遍野，荆山观艳阳高照。一位小道士彦承风正于门厅旁的杂房里盘腿安坐呢，忽听着门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这喧闹扰的本想玄览内观的他心生焦躁，终于某刻绷不住心弦的他，扯着嗓门回应着：“谁啊，别吵吵，来了，别敲了，来了！”说罢，彦承风便开了门，本想数落不懂礼数的“香客”，可门被打开的那一刹，他惊住了，因为小道士不曾预料门外竟是这样一幅惨景，只见门口一对男女全身狼藉染血，怀中怀抱一婴孩。彦承风这小道士吓呆了分秒后，定了定神，下意识就带着夫妇慌忙地进了门。
　　随着不速之客的到来，这道观顿时炸开了锅。其他道士皱着眉围观其突如其来的香客，大伙支支吾吾不敢大声讨论，想来每位心中也是惶恐几分，明了事不简单。这时，道叔辈人物马寅引来白毛道长，当他们路过彦承风身旁边时，道叔马寅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神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多半是责怪。道叔眼神其实能够理解：虽说道侠仁义，可乱世裹挟，为明哲保身，大多低调，谁曾想彦这小门徒竟引来这些人，究竟是渡人还是祸兮至，众睽得视啊！
　　白毛道长坐于堂前，众小徒便不再吱声。
　　“二位身子还能支住吗？”道长示意两小徒递上茶水。
　　夫妇俩点点头，“皮外伤，各位道善大人们帮我们处理，不碍事。”
　　彦承风插了句嘴：“血止住了，可伤口多，伤内脏呢，这还能无事？”
　　道长眉头紧锁，关切地看着夫妇俩。
　　突然，夫妇俩中的男人瞬间从椅子上磕磕绊绊地滑落，并扑通一声跪地，激动地说道：“神仙，救救我们！我这身上的伤不及其他同脉们流的血啊。救救我们，龙渊潭只剩我们了......”
　　龙渊潭？白毛道长听闻此三字后，表情凝固，思索了片刻，他顿了顿声，“首阳山的龙渊潭吗？”
　　妇人抱着嗷嗷哭泣的婴孩，同丈夫一齐点头。丈夫说：“神仙道长，我们是隐居于首阳山中的龙渊潭人。”
　　众人听闻后闷闷不解，只有道叔马寅与白毛道长对视了几秒。白毛道长很快恢复诧异神情的神情，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说：“噢，勿称神仙，贫道担不起啊。”说罢，便上前扶起了跪地的男人。随后，白毛道长又接着说：“即是龙渊潭发生了什么匪患，该报官才是。你稍事休息，我徒孙彦承风随后可与你去报官。”
　　男人穷追不舍，反诘：“您此话何意？道长，如果您都不帮我们，龙渊潭可将倾盆覆灭，再无可继了！”
　　白毛道长回道：“这话严重了，香主，老贫只是一年迈老朽，如何能做官衙平匪救民之事？”
　　男人环视了道观里随处可见的蛟龙盘云之雕饰，和妻子一道眼泪巴巴地再次看着白毛道长，问到：“道长，您当真不知龙源潭吗？”
　　香客男女带来的婴孩啼哭不停，道叔马寅上前关切抚摸婴孩，怀抱她的母亲泣声说：“只剩她了……”
　　马寅示意道士彦承风给婴孩端些米糊糊来吃，随后对不速来客说：“孩子想必是饿了。这世如云，忽而散却阳光亮眼，忽而可遮天压山。不如听道长方才的话，先休息吧。”
　　眼见灵山观人此番表现，夫妇俩突然一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男人说：“道长，您若是不知龙渊潭，究竟谁还会知呢？祖上脉运承蒙灵山养护，若此您不愿救，请明示。”
　　白毛道长想要扶夫妇俩起身，可二人坚如磐石，跪地不起。道长说：“我怎不知龙渊潭啊，可这地方就如蓬莱仙岛，极乐净土一般，谁也未曾见过，到过。（顿了顿语气）行骗之人倒常提起此地。”
　　夫妇俩相视些许后，男人沉重地从怀中掏出一块奇形怪状的黑玉石，众人纳闷时，他突然咬破手指，将鲜血滴于石块上，随即，黑玉染血，其中段显树杈样走势，好似半条龙的身姿，但当男人揩拭掉血后，黑玉逐渐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老道长看到这一幕，与道叔大徒一阵沉默，像是魔怔一般，呆住不可动。
　　“此为半块门牌，另一块已失。”男人说道。
　　道长激动地依着桌子，说：“快起，快起。”随后，他用难以置信的神态拱手拜了拜这对年轻夫妻，然后命众徒退下，领着夫妇俩和婴孩往自己闭关的房中走去。在进门前，哭闹的婴孩突然破涕为笑，白毛道长接过，逗趣几下，便交到了彦承风怀中，并嘱咐其在侧房中等待，好生照顾婴童。
　　那一夜，老道长与夫妇彻夜长谈，他始终无法相信救下的人是谁，只以为世间万妙，仅有神说。
　　突然，在接近黎明的光景里，急促凶狠的声音从观外传来，老道长赶忙藏起夫妇与婴孩，赶到前厅。谁知还未开门“迎客”，那厮们便迫不及待闯进道观。此伙人穿着怪异，不似汉人打扮，且用着音调不准的中国语言叫嚣着，他们手持武器，逼问夫妇与婴孩的下落。
　　“来者何人，闯我道门？”道士们质问那伙匪徒。
　　“不要管我们是谁，交出人，不然杀了你们。”匪徒们呵斥着。
　　白毛道长笑眼盈盈，其徒马寅说：“交什么人啊？我们这小道观，就只有几个苦难道士罢了，偶尔倒是来些香客，现在世道不济，香客们也少了。”
　　匪徒中好像有一个汉人，他小声在领头的身旁嘀咕了几句，得到领头点头后，他看着白毛道长说：“这位是道长吧，我们也不愿生事，可跟着血迹，寻了你的门前，你不管闲事，我们相安无事，你若执意管事，天王老子玉皇老儿太白金星下凡，都救不了你们，我们一把火把你这破地方给烧秃噜咯！”
　　白毛道长温和地回复道：“大人们气势汹汹，道祖眼前提杀戮，会有口业因果的。”
　　彦承风在一旁气不过，嚷了句：“假洋鬼子扮什么恶？”顺势两拨人起了口执，就在此刻，异邦匪徒领头拿出火枪，突然就打中了一位小道士的膝盖。空气瞬间静止凝固，道士们吓得失了神。眼见小徒儿倒地，老道长赶忙上前护住。紧接着，白毛道长有些恼怒地看着那伙人，并坚定地否认自己有藏过什么人，直到这群追凶打了一枪，伤及老道胸口，天空骤降大雨，因道观临顶而立，独揽群山，环云叠雾，惊雷一声跃空起，劈了一位追凶，全身炸开了花。混战如此，两拨人都受到了震撼。白毛道长倒地，生命摇摇欲坠，虽至此，道长与众徒也并未开口，于是似汉奸的匪徒劝领头撤退，私语这毕竟是神鬼迷信之地，万一真有什么，怕都死在这，他们外出守株待兔就是，于是那帮人拖着被雷劈的同伴离开了。
　　道士们把白毛道长抬入房中床榻之上，大家开始数落彦承风招揽这祸事，道叔马寅主持哄闹的局面，稳定大家情绪，又派人急寻他精通医术在山中采药的大徒赵尘阳。
　　躲藏于地道中的夫妇与婴孩对外面发生的事浑然不知，直到某位哭哭啼啼的小道前来送饭，才知他们连累了无辜，以及白毛道长快不行了的事。痛苦之余，他们不顾阻拦，硬要前往老道长床前跪拜叩恩，就这样高山耸峙的地界，大雨滂沱，僵持阴冷了一整天。
　　天明，夫妇落笔写下感谢书，并将女婴与半块黑玉龙纹石留于观中，悄然离开。翌日，山中的秋阳风景甚好，这盛景似乎想掩饰着即将来临的山河破碎。出走的夫妇故意引开了异邦匪徒。在短暂的躲藏中，他们找取一了堆干柴，升好火，两人抱坐山崖静看花语世界，一小会儿后，夫妇中的丈夫突然拿出从道观中带走的剪刀，刺死妻子，然后将其推入火堆中，旋即也用那剪刀刺入自己心脏，奔入火中。那火烧到了夜，人体焦灼发出不停的吱吱声，两具人体烧成了碳形。等追凶们搜索赶到后，片滴残血也未留给他们。汉奸匪徒对领头说：“都死绝了，我们怕再也打不开门了。”听到这话，领头握着半块黑玉龙纹石，神情失落。
　　武当道观里的人，在婴孩的啼哭声中沉默不语，收拾着黎明前发生的残局。小道士彦承风忽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嘴巴子，惹得众人眼目，他说：“我对不起大家，都怪我引来这祸患 ……”
　　其他人也开始纷纷抱怨夫妇私自逃脱，还留下女婴给人添杀身之祸，不仁不义。
　　白毛道长在床榻上艰难地说：“他们并未苟活，而是赴死。”人们听后面面相觑。老道士隐忍难过，回想起被烧掉的夫妇所留之信，那上面最后写着：若吾女无处可藏，请烧其为灰烬，切莫留血体。
　　弥留之际，老道长驱散众人，将诸事交托于他唯一的徒弟马寅，随后叫来小道士彦承风于房中。白毛道长微微摆了摆手示意马寅，随后马寅便说对他的徒儿说：“因于你起，果需你担，你也是与这个孩子有缘，带她走吧，终生不得回来，不得让孩子离开你身边，不得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得告知于任何人。”
　　彦承风惊慌失措：“师祖、师父，为什么？”
　　马寅在一旁，随即递给彦承风那半块黑玉石。彦承风恭敬慌张接过后，疑惑地望了望师父马寅和师祖。
　　马寅说道：“黑玉石今给你了，保护好孩子。”
　　白毛道长尽力挤了一丝微笑，说：“去吧，因缘自在。”讲罢，白毛道长便驾鹤西去了。
　　此刻，彦承风手中握着师祖、师父托付好的黑玉龙纹石，他望了望床榻旁睡熟的婴孩，咽下了一口气，沉沉的一口气。末了，还未等火化白毛道长，彦承风便被赶出了灵山观，孤身天涯。

　　过了天把时间，马寅的大徒赵尘阳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惊闻师祖仙化，愤慨毅然，并跪于师父马寅脚下，沉痛哀思，关切所发生之事，但道内被马寅禁口，只知有洋人做匪，戕害了师祖。赵尘阳见师父不多言语，便识趣不再问询，继续哀悼亡祖。
　　及至夜里，赵尘阳叫来一小道童问询，小童偷说是一对来自龙渊潭带着婴孩的夫妇引来的祸事，还说亲见他们的血能化黑玉显树杈状，又好似半龙身姿的奇事，其余便不知了。思考之间，赵尘阳忽然发现其师弟彦承风已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