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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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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在亳都的天空聚而不散,刚到酉时,天色已昏暗的需点灯才瞧得清路面。
往常北街都热闹非凡,今日倒安静得出奇。熙攘的人群与袁恪擦肩而过,瞧着她去的方向,都好奇打量着她。各自俯身交头接耳。
“那是袁家公子吧?”
“是啊是啊,你看他身上的长命锁,可不就是袁家那位。”
“他这是去干嘛?去找庆远侯世子?”
“唉唉,多半是了,毕竟谁不知道这俩人交好。”
“呸,庆远侯战败,丢这么多土地。还有脸去找他,我呸,权贵子弟都是鼠狗一窝!”
“就是,鼠狗一窝。昨日战报传遍都城,我气得连耕两亩地,牛都没我力大。八十万大军啊,怎么就战败了?倘若北羌顺势而入,转头攻打景州,亳都危矣……”
“上位者不谋事,苦了我们百姓啊……”
家中带出的侍从在前方拎着绘有袁府字样的灯笼,替袁恪照亮脚下的路。
袁恪听见了百姓议论,表面若无其事,但心里着急,就连步伐也加快了不少,锦袍摩擦的沙沙声在空旷的巷里格外明显,仓促的背影此刻越发显得寂寥。
行至巷末,袁恪望着侯府外挂着的白灯笼,寂静时更为幽深异常,高大的宅门,像要吃人的恶兽,灯笼是眼睛,门扉就是它的獠牙,不小心就会将人给吞噬。
亲卫于门前排成两列,面色凝重,拒人千里。
瞧见袁恪前来,领头跨步上前制止她们前行。
“侯府今日不待客,公子请回。”高壮的兵将伸手拦住了前面的侍从。
侍从连忙开口解释道:“我家公子是袁家恪公子,与贵府大公子熟识,还望军爷通传。”
说罢,熟练的从腰间取下装有碎银的钱袋递过去,讨好的笑容,习惯性谄媚的看着兵将。
兵将眉头紧蹙,连忙推开,侧过头看向侍从后面的男子。来者是尚书仆射的独子袁恪,自幼便与大公子交好。
恰巧袁恪也从匾额上收回视线与兵将相望。
昏暗的微光映照在她的脸上,脸色惨白,神情严肃,穿过空巷的风吹得她衣袍翩飞,猎猎做响,活像是刚从下边来的鬼魅。
袁恪虽是侯府老相识了,但是上头下了令说谁都不见,他也没办法。
朗声冲着后边的袁恪说道:“袁公子,我等知道您与公子交好,但公子下令就是谁都不见,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公子不要为难我等。”
侍从悻悻地收回钱袋,侧身望向袁恪,等待公子发令。
袁恪依旧是来时的面无表情,俨然一副冷漠拒人的模样,声音却清朗,如潺潺流水。
“无妨,我在这等他出来。”
这让兵将为难,若是公子真不见客,这事被有心人传出去,编排成好友感情崩裂,倒显得侯府绝情没落。
双方僵持之际,府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者佝偻着身躯探出一个脑袋,是侯府管家。他瞧见袁恪被亲卫拦在门外,“哎哟”两声,急忙走近了向其道歉。着急忙慌的将她迎进,生怕怠慢了客人。
二人走在长廊上,管家的声音未有消停,一边说着公子的不易,朝堂上如何据理力争,一边说着外人对侯府的踩低,感谢袁恪探望。
言语间皆是担忧这个年少就丧父丧母的小主子。
袁恪不语,自顾自地往前走,速度快得让年迈的管家小跑才能跟上。
“盛望”,袁恪看着跪在家祠前的男人,声音平稳的喊道。
听见有人喊他,迟疑了一瞬,发觉来者是袁恪,“你还是来了”。
音色沙哑得不像话。
跪着的男子缓缓起身,耐不住双腿发麻,摔倒在蒲团上。
管家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袁恪快一步,搀扶着盛望的手臂,让他没摔得更狼狈。
见此,仆从们识趣退下,顺手带上了家祠的门。
屋内灯火暗淡,烛火于风中摇晃,烛芯崩炸的声音不时响起。
二人就这怪异的姿势两相对望。
袁恪先一步松手,说道:“怎么不点灯。”
不等盛望接话,自行将蜡烛都点亮,明亮的光线将屋里的横设照得清楚。贡台上方摆着的是祖先牌位,在摇晃的烛影照映下,显得庄重又哀伤。
“阿恪,庆远侯府就剩我了。”
“我没有父亲了。”
盛望许久未进食水,每说出一句话都像砂纸在地上摩擦,语气冷淡的不像刚丧父的人。
但袁恪知道,整个亳都都等着看庆远侯府笑话,等着将这个家族蚕食,等着瓜分这个家族的权力。
虽刚丧父,却不得不振作,装也要装出来。
未等袁恪回应,他便接着说,似要把这几日的苦楚都吐出来。
“父亲战败,尸身还在北羌人手里,北羌不提送,朝里不允我去接。”
“这些年我被囚在亳都,与父亲相见之日屈指可数,如今他尸骨未寒,奸党就想要分权……”
“他们是疯了吗!!!”
盛望的情绪越发激动,连带着嗓音都尖锐、高亢了几分,说着便站了起来。面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哭诉着:
“庆远侯府满门忠烈,谁敢说父亲有反心!中州武备营就这么吸引人?能让他们乱了心智!忘了人性!忘了挂在嘴上的忠孝!!”
“可今日朝会,就连舅…呵…陛下也不帮我……”
像是埋怨又像是自嘲,自嘲自己将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
他胡乱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缓缓转过身,郑重的对着袁恪说:
“阿恪,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中州。不管什么代价,我都要将父亲的尸身抢回来。”
袁恪毫不意外能听见这句话,她正是为此而来。
亳都太小,装不下一个少年要去救父的决心。
她站在一旁听着他的抱怨,他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对朝廷的失望丝毫不掩。
各派都怕盛望去中州是放虎归林,像个质子般被囚在亳都数年。
好不容易把老的盼死了,若将这已有尖牙的幼虎放走,再想瓜分中州军权便没有这样好的时机。
袁恪放下手中用于点火的蜡烛,不紧不慢行至盛望身边。随手拍了拍他衣袍上的褶皱,想将这压痕抚平。
盛望低头凝望,也不继续说话。
袁恪见差不多平了,抬眼望着他的眼眸,轻声说道:“行事切莫冲动。去将庆远侯迎回来吧,偷偷的去,我帮你。”
袁家行商天下,盛望跟着商队出去问题不大。
得到袁恪的支持,盛望并没有想象中的高兴。从亳都到中州,路途遥远,关卡繁多,父亲只给他留下一千亲卫,根本走不到中州。
他低下了头思索,抬起头时,青年的脸上有希翼,眼眸却暗藏忧愁。
“这会牵连你。”“阿恪,让我自己谋划。”
盛望转过去,径直走向贡台,一把掀起贡台桌布,在底下悉悉索索翻找,终于让他找到了。
他拿着羊皮卷,是京畿布防图。毫不避讳的羊皮卷摊开在地上,盛望就这样跪趴在卷轴前。
袁恪站在一旁不打扰,拿起油灯给他照亮,仅在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时稍加提点。
一切准备就绪后,盛望目光热切的望着眼前这个消瘦的‘男子’。他激动得将袁恪紧紧搂在怀中,心脏怦怦跳动,兴奋的情绪感染了袁恪。
“明日便走,亳都我会帮你打掩护。”袁恪推开他的身躯,神色中带着对他的看好。
盛望原本激动的心情瞬间平息,赶紧将袁恪往门外推。袁恪被他揽着肩,带着些强制性的一步步朝外走去。
他贴在袁恪耳边悄声说:“此事我一人担,你不要掺和进来。”
袁恪安慰似的点点头,心想着,哪次闯祸不是他们一起做的。
侯府门口,天色已全然暗下,大有风雨欲来之势,风刮得灯笼左摇右晃。
“袁公子,袁大人遣了马车来接您,已等候多时。”管家在一旁指着门外的马车说道。
袁恪颔首,两人之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意图。对盛望道了声“再会”,便登车离去,车檐上的配饰撞得叮叮当当响,一如盛望此刻被撩动的心弦。
刚回到袁府,还没等她进房门,一道书卷便砸了过来。
幸好身手敏捷,躲得快。
“父亲,你这书卷要是砸我脸上,亳都有多少姑娘会伤心你知道吗?”
袁恪知道父亲生气,便开着玩笑,插科打诨地说着,反正每次父亲生气,她都靠这招蒙混过关。
可这次不同以往,素以儒雅温和著称的袁大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既不能真打孩子,又不能破口大骂失了士大夫风度。
便只有框框往外砸东西。
袁氏有的是钱,没有谁能比袁氏更富有,即便是亳都这些世家都加起来,也不及袁氏一半。
砸点金银玉器,便是袁父遇见叛逆女儿日常解气方式。
袁恪立在房外不敢进,叫来府内管家,让他遣人去请母亲,自己拿起纸笔计算损失多少钱,用以判断袁父生气程度。
她从出门时就知,庆远侯战败,丢风习一郡,南、鸿二城,这事在各派那里必定不能善罢甘休,非得借此抓住盛望一家的错处,撕下一片皮肉来才能消停。
他们总是这样,像闻到肉腥的豺狼。
待房内安静之后,袁恪才敢进去。
好生收起记账的小本,这次丢出来的物件比上次他们去揍了李氏子,差点被押着登门道歉还砸得多,想必今日逃不了一顿责罚。
刚跨步,一声严厉的“跪下”就在袁恪前方响起。
她算是识时务,立马撩袍找了本厚书跪下。
袁父见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作势要打她。
袁恪下意识闭上眼睛,救命的神音就从庭院传来。
“夫君,还没下雨,不能打孩子。”袁母带着人从院外走近,江南特有的温润嗓音,阻止着袁父的“暴行”。
“夫人,你是不知她做了什么!”袁秉仪极力为自己辩解,愁眉苦脸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扬起的手对着屋外挥了挥。
侍从尽数退去后。
袁秉仪这才压低了声音,恨铁不成刚的说道:
“她不听劝阻,去侯府见盛望。今日朝堂才因庆远侯的事情争论,那小侯爷在殿上将各家骂了遍,现下谁都盯着庆远侯府。”
“但凡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拿出来大做文章。”
“她居然还大张旗鼓的从北街遛了圈再去见盛望,我真是……唉!!!”
袁秉仪痛心疾首,抚.胸长叹,瞧着那孽子正偷摸盯着他俩,更愁了。
袁秉仪气的闭上眼不见这逆子,“唉—呀—”,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怎么能!怎么敢把袁家放心交给她!
袁母陈惠却不生气,宽慰着痛心疾首的夫君,搀扶着正哀叹孩子不懂事的袁父往太师椅上一坐,插着腰,指着袁恪,假模假样地训斥了几句。
“你怎么不听你爹的话,叫你别去非要去,还大摇大摆的去,就不知道坐个马车去吗!”
“夫人!!!”
袁秉仪原本平息的情绪又被挑起,指着这母女两也说不出话来。
“唉……”
袁恪见着母亲撑腰,也不跪着了,起身凑到父亲身边,不顾衣袍会不会弄脏,直接蹲在太师椅旁。
“父亲,你看我和盛望情如手足,朝里是不是没见着我去探望才奇怪。若只因避祸而保持距离,你也不怕御史台参你个教子无方,无士人风骨。”
袁秉仪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但若是参他的不是御史台呢?
“歪理!歪理!”
正要训斥外面通传的声音大声嚷了起来,“老爷!夫人!不好了!”
袁秉仪蹭的一下从太师椅上弹起,一个箭步跨去房门旁,将房门打开的瞬间,侍从气都没顺,就迫不及待的说:
“打起来了……”
袁秉仪连忙追问:“谁打起来了?”
“执金吾带着缇骑和庆远侯亲卫打起来了!”
袁恪一听自知大事不好,他没按照之前商量的偷偷去。
袁秉仪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心如死灰的转过身去,对着房中的二人说道:
“夫人,收拾收拾准备回零陵老家吧。我这官怕是当不长了啊——”
袁秉仪一阵捶胸跺足,哀叹官运多舛。
袁恪急冲冲地往外走,被袁秉仪出手拦住,一个旋身挡在她身前。
“你去干嘛,你也要去和缇骑硬碰硬吗?”
陈惠拖着她的衣袖往屋里拉,温言细语的劝慰袁恪。
“执金吾听命于陛下,若是没有陛下圣旨谁去都没用。”
看似在劝诫她不要冲动,实则是在提醒她找陛下。
袁恪眼神如皎月般明亮,感激地看了眼这位总是提点自己的慈母,忙不叮地点头,拍着母亲的手。
“母亲,把父亲看住了。”
说罢便拂开母亲的手,往前冲去,撞开了袁秉仪。
袁秉仪被撞在门框上,眼睛瞪大,震惊地望向眼前洒脱离去的背影,又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出谋划策的夫人。
唉,罢了罢了,都是亲的。
袁秉仪这样心想着,便放任了袁恪出门。
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对着那快消失的背影喊道:
“已经宫禁啦,你怎么进去!”
袁恪当然是没听见袁父的提醒,一心想着去宫里请旨,盛望做都做了,亲舅舅还能不给些脸面吗?
盛望母亲是镇北长公主,与当今圣上虽不是一母同胞,也是自幼一起长大,感情深厚。
他刚出生时,便获赐皇姓,未随父亲姓李。
当今圣上并无皇子,若要从宗亲过继,盛望亦有机会。
她驾着马一路奔驰到皇宫外,瞧见紧闭的宫门才想起已经宫禁。
试探性地敲了敲宫门,高声对着城楼上的守卫喊道:“我乃尚书仆射袁秉仪之子袁恪,有要事禀报陛下,还望诸位通传!”
这样喊了三遍,守卫就像听不见,根本没人回应。
正一筹莫展之际,后方传来的马蹄声引得她回首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