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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山雨欲来 ...

  •   于是登台,抚琴于鼓瑟之间,大有众星捧月之势,恰逢曲意喜气欢快,指尖在琴弦上翻飞,引得全场啧啧赞叹,不管是真心钦佩还是假意吹捧,都让人一时快意,恰似春风拂面。
      好一曲春江花月夜!
      正是到了独奏的那一段,曲调由先前合奏时候的欢快渐渐转为抒情唯美,仿佛是把春夜里头原本投注在欢愉人群身上的视线转移到了幽静的月色之上。手下细细收拢,微一发力,仔细的用琴弦的低鸣表达出月色的柔美和安祥,一时竟也全场安静,似是所有人都将眼光投射到我的琴和我的手上。我便是得意一笑,看吧,看我的手怎么用琴替你们描一幅春江月色。这么一想,又正好是弹到最动心的那一抹高音,手上力道更是一大,却并未听到那抹音色飘逸而出,取而代之的是琴弦铮然而断,原本寂静无声的花厅和前厅里头,顿时一阵阵的窃窃私语从人群的各处流窜起来。我拧着眉头有些无措,只是一手抚摸着自己被琴弦断裂的时候崩痛的食指,一边在脑海里飞快的想着应对的措辞。
      “这是怎么了?”
      先发话的人果然是宜妃,而她一出声,那些原本四方涌动的低语也就嘎然停止“我就怡佳这么一个宝贝侄女,今天是她大婚的日子,虽然早知道宁格格和怡儿素来是不对盘,却怎么也没想到……唉……”宜妃欲言又止,神情里看不出怒气,倒满是悲伤惋惜之色“这才正是大婚之日,就以断弦寓意要八阿哥续弦?”宜妃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过是些孩提之争罢了,何苦下此等毒咒?”
      四下里一时静的如同深夜,只有风吹过花廊下树叶发出阵阵的嗦嗦声,空气里无可描摹的凝重起来。我原就被琴弦断裂的事情闹得有些尴尬,这时转念听到宜妃的话,才更惊觉到事情不妙,小小一桩弹奏上头的失误,居然能被冠上断弦续弦的话头,又应在这婚宴上头,弹琴的是我,往日与怡佳不和的也是我,这一刻,我不由自主的张了张嘴,却真的是百口莫辩。
      “回宜妃娘娘。”又见翠铃从我身后向前迈上一步身跪下,低着头却极大声道“宁格格决无断弦毒咒八福晋的意思,料想这事情应该是个意外,还望娘娘息怒。”翠铃言罢,不停的向着宜妃的方向磕头,她的额头敲在戏台子上,一声声的就像敲在我心上,竟让我想到当年云珞向着姑姑告饶时候的样子,顿时心下酸楚一片,忙站起身来去扶她,而翠铃却竟是不肯起来,只不停的起身又伏下,不断的磕头。
      “娘娘,臣妾早年和宁格格也有些交情,不知臣妾可否替宁格格的人品做个保?料想这事情约也只是准备的欠妥当,才坏了大家兴致,宁格格素来为人谦和,这也不会是她本意的。”
      我诧异的抬头,那开口求情的人竟是一直坐在宜妃身边的云珞,她是怎么样从奴变主的我不知道,但是看得出宜妃待她不坏,正是看着翠铃磕头的样子想起那些旧事,又看见她现在总算是能让人放下心了,一时新人旧事俱涌上心头,我空愣着想要扶起翠铃的一双手,疲惫的想不出该用什么样的神色来面对所有的人。
      云珞一开口替我求情,原本安静的人群里又开始传出些小声议论的声音,宜妃侧着头皱眉,似是极为不满的看着云珞,又见原本立于人群后边的百容突然上前,也是匆匆跪下。
      “宜妃娘娘,云贵人说的确是,宁格格真的不是有歹心的人,这琴弹到断弦,一定是备琴的下人疏忽了,娘娘切勿错责了宁格格。”
      百容果然是个不会用文言的女子,说话直来直去的,尤其说到“断弦”二字的时候,宜妃脸上的一抹愠色显得越发炽热起来,而百容的话音一落,她就大声发作起来。
      “备琴的是谁?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周全,坏了一众主子们的兴致不说,还破了八阿哥新婚的好兆头,当真该死。”
      宜妃的话说完,原本小声议论的人们也就大了声,一致的开始数落替我备琴的下人,我顿时脑子里哄的一下一片空白,再低头看了一眼翠铃,她也是惊到忘了磕头,只那么呆呆的跪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替格格备琴的,正是奴婢。”
      翠铃的声音很抖,四周的声浪却高涌着几近尖刻的数落着她,想来也是正常,我是正得宠的格格,事情即使是我做错了,也没有人敢大声说我不是,而翠铃只是一届小小宫婢,虽然也是德妃姑姑门前的人儿,可是与我的身份比起来,数落斥责却也是行得通的,尤其这种敏感的事情上头,有个身份低下的宫女能把罪都顶了,自然是大家面子上都好过,所以也难怪宜妃在数落我的时候只是微微哀伤,而当把矛头指向翠铃的时候却就毫不掩盖的绽露她的怒气了。
      却又是一惊,宜妃说了什么?“该死”?我低头看着翠铃面如土色,忍不住紧紧的握紧拳头,先前被琴弦割痛的食指被我捏握的微微发麻,云珞是一脸的焦急,她曾和翠铃姐妹相称,这会儿听见宜妃如是说话,想必也和我一样心急了,我见她似要开口,却被宜妃狠狠盯着,终究没敢再造次,忍不住心里越发沉重起来。宜妃原本要借这事情打压的是我,被云珞一句话说的无法,只能靠着百容的话迁怒到翠铃身上,如此这般,云珞就算再心焦也实在不宜二度开口求情,以她的身份,没有这个时机……
      我猛得抬头看向百容,她是跪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我却看不清楚她此刻的神情,我只是眯了眯眼,心下暗道她果真是记恨那日湖边的狂语被翠铃听到了的,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这出闹剧大概从头到尾都在她的计划之中,从一开始假意向我问琴就埋下了祸端,否则和声署千当心万仔细的琴,怎么可能断弦?而她计划的最终目的,就是整治掉翠铃,我只是她顺势借用的道具罢了。
      大约是花厅里头的事情闹的有些大了,没一会儿功夫,就见胤禩他们一众男宾进了花厅,胤禩行礼见过众位母妃,又赶紧问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见他眼神飘忽,有些欲言又止。

      “一切都由娘娘作主。”
      胤禩磨蹭了好半天,才终于开口,却也等于没有开口,本来这事情么,在不知情的人眼里分明就是宜妃在跟德妃过不去,虽然姑姑今天是没到场,但是话头落到我和翠铃身上,明眼人一看就分得出这是个什么阵仗。也难怪胤禩犹豫半天才敢开口。
      不过他这句话说的也好,不管怎么的,就算真的处置了翠铃,也是宜妃的意思,与他八阿哥无关,落得这头讨好了宜妃,那头又不得罪姑姑,就好像曾经对着我和怡佳一样,两边都是照单全收,谁都不得罪。我心中暗自冷笑一声,原本该是柔情蜜意的新婚夜,他也不得不这么字字玄机,细心思量着小心应付,当真可怜的很。
      我眼见着宜妃抬手欲要吩咐下人带走翠铃,心里有点起急,不管怎么说翠铃都是随着我的人,无论如何我都要保她一保,否则以后谁还会甘心跟我做事,遂也急急的跪下,欲要开口求情。
      可却听见一直默默站在胤禩身边的胤禟先向着宜妃低声了两句,虽是低声,可四周众人均是屏息闻言,倒也都听的清清楚楚。
      “额娘,今儿是八哥和怡妹妹大喜,如此萧杀的事情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早点过了就算了。”他说着回头不带表情的看了我一眼,满是骄傲和炫耀的神色,我有点光火他的态度,却也只能抿了抿嘴狠狠的瞪着他,谁让我现在的确无法不屑他的说情。
      “翠铃是额娘跟前的丫头,今天做砸了这等重要的差事,料定额娘一定会好生责罚她的,宜妃娘娘切勿为了个下人坏了今儿喝喜酒的心情。”胤禟言罢,就见胤禵一个上前,面带讨好的向着宜妃娘娘如是尔尔,却也不等宜妃来得及反应,就又大声一句“来人,把翠铃遣送回宁寿宫,交由额娘处置。”
      他说的话,所有一切都一气呵成不容他人置疑,连同气势,由一开始向着宜妃微微的讨好到后来吩咐下人时候的威严全都自然而然的很,让我难得的惊觉到,他胤禵从来也是个大气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以前从来都没查觉到。
      我开始有点佩服胤禵了,只是一串动作和一套说辞,明面儿上向着宜妃示好,实际上点醒了众人,宁寿宫里的宫女做错了事,该有德妃来管教,也就是暗地里藏着一丝宜妃越俎代庖的意思,倒是在不着痕迹间,以退为进的反将了宜妃一记。
      果然就见宜妃拧起眉头,脸上却微微一笑,只吐出四个字“说的也是。”便不再多言。我这才抚了抚自己跪到酸痛的膝盖,就看见后台的先生打这手势叫下一出的角儿快点换场,再看一眼那断了弦的琴,暗自思索是不用我再弹了,心里叹了口气,一边拆下手上的指甲很顺手的往左边递过去,却没有人接,这才想起,翠铃已经不在了。
      我回头,隔着戏台的门帘,狠狠的盯了一眼依旧跪在宜妃面前的百容。
      她,果然从来都不是个单纯美好的人,她和胤禩一样,只是擅长伪装美好罢了。
      出了后台,本想是回宴席上的,可又察觉似乎那些女眷们的目光都不似先前,于是只是随手拈了几粒瓜子,转身就走,我对成为别人说长道短的谈资可一点兴趣都没有。
      来到同先前一样的花廊,除了夜色更深之外大概没有什么能够成为我现在意兴阑珊的理由,随意的找了一个墙角。依着太湖石坐下。无意识的摩挲着口袋里的几粒瓜子,更无意识的抬起头,明明就没有月亮。也明明没有什么事情好想,可是脑子里却满满的,说不清装了些什么,只觉得它们占据了我的脑子,翻来覆去的乱窜。
      这是不是就是“累”的表现?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怀念月亮,我只是很懊恼那些女眷们不懂欣赏,没让我把曲子弹完,她们的心思在怎么巴结人上头,根本就不在我的琴上头。
      “知音难觅……”
      那个很久以前,曾经在月色下对我说不管我的琴弹的怎样,他都会听的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厮混,是跟着胤禩他们进去闹洞房了?还是回去守着自己的新福晋了?
      我烦躁的把手里捏着的一粒瓜子折成了两瓣,有些无聊的丢进前头的池塘里。也不知道八阿哥府里的池塘里有没有鱼。
      “弦儿?”一个隐约的声音传来,我却懒得回头。“你生气啦?”
      我转开头,不想看见百容恣意凑近的脸。
      “你别……我……我也是……”
      “不得已?”我转身背对她,冷冷的猜度她未说完的话。等了许久,她却一直都没再出声,当我回过头的时候,只见她流着眼泪,咬着嘴唇的那么站着。
      “我……真的没办法。”百容的声音难得没有平日的欢快,隐隐的透着几丝几缕的苦涩。
      我别开头,不做任何表情,她那种苦涩的声音,似曾相识。就像去年中秋的夜里,胤禩面对我一度拼命绽放的昙花的时候,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苦涩,一样的无奈,一样的,一听就知道。
      假的!
      “我……真的……”
      “别讲了”我回过身,有些无奈的笑笑,将眼底的寂寞刻画的更深刻一点,有些无辜的再抬起头看她“我不生你的气。”
      也是假的。
      “真的?”百容见我笑了,也赶紧顾不得擦拭脸上的泪痕,陪笑起来。
      “嗯。”真的是骗你的。你们不是都觉得我很无知么,那我就继续扮演这样的角色好了,不过你们今天欠了我的,我也都会一分不差的记下。
      “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了,我还在担心宜妃娘娘会牵连到你。”百容说着舒了一口气,眼神里极是关切。
      “不会的,宜妃娘娘眼睛尖的很,都看得明白呢。”
      我又是傻傻的笑给她看。不过想来宜妃也一定是看的明白了,事情是百容顺手做的手脚,百容的目的嘛,大约就是为了换取宜妃的扶持,顺便解决掉捏有她把柄的翠铃。
      担心我?她应该是担心她自己而已,如果宜妃娘娘今天晚上真的要对我怎么样的话,姑姑肯定是不会轻易放过这件事的,加上我现在是在康熙跟前极得宠的格格,追查下来,她动过的手脚肯定是要被发现的。
      所以她现在会在这里,低声下气的讨好我。因为她也怕,怕自己做的事情被姑姑和康熙知道,如果被知道了,那她就再没有上位的机会了。
      “弦儿……”百容仔细的看着傻笑的我,突然有些欲言又止。
      “嗯?”我保持着傻笑,头微微的歪向一边。
      百容看着我,嘴巴张了一下,又化成一个微笑,“没事,我先回去了。”
      “好。”她本无意要留,我也无意留她,我只是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一笑,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瓜子丢进池中。“出来吧,没人了。”
      “只知道宁格格手指头厉害,不想眼睛也尖的很啊。”
      “九阿哥光芒万丈,宁弦想看不见还真难了。”我背着身子继续玩着口袋里的瓜子,他胤禟是什么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这花廊里的我是不知道,不过回顾他神色间颇有玩味,看来也是没漏了哪出戏。
      “九阿哥此时出现,不知是要宁弦做什么?”刚替我求过情就出现在我面前,除了讨赏我想不到其他的动机。
      “要你做什么?”胤禟听闻我的答话突然眉角一挑“那我先问一句,宁格格你能做什么?”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屑,辉映在昏黄廊灯下的脸孔笑的有些扭曲,这让我觉得不舒服。
      “那倒是,宁弦确实没什么能做的。”我垂下眼睑,掩饰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可是十指还是出卖了我的内心,不由自主的攒握成拳。
      眼前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地下交错的影子也换了个姿势,暧昧的欺近我的影子。
      “倒真是长大了,勉强也还能看。”我任由胤禟轻佻的勾起我的下巴,越是靠近他的脸,越觉得他的脸孔美丽中满是乖戾。
      我用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无辜眼神回望他的探视,呢喃道“听说梵经中的阿修罗长的很美。”
      “嗯?”
      “九阿哥,没人说过你很漂亮吗?”漂亮的就像嗜血修罗。我佯装无辜的微微一笑,刻意忽略他脸上瞬间闪现的杀气。
      “漂亮?敢对我说过这两个字的人,现在都是死人了。”
      “哦。”我若有所悟的点着头,复又微微一笑抬起头来“还好,宁弦只是借那些死人之口对九阿哥说这两个字的。”我笑的越发灿烂,一半是伪装一半是真心,看来胤禟虽然脾气有点变态,却到底还是自视男子的,我那一半真心的笑,就是用来嘲笑他的。
      明明只是微微一笑一个瞬间罢了,胤禟却已经敛起脸上的杀气,又变回那个浅笑如怒的神情,就听他轻笑两声“没看出来,你倒也是牙尖嘴利,可惜怎么都不见你不用在正途上。”
      他原是不说还罢了,此时提起这“牙尖嘴利”就让我想到十四福晋,今天原是八阿哥的婚宴,偏偏最出尽风头的人即不是怡佳也不是宜妃,而是她十四福晋,从筵席上到后来花厅赏戏,时不时就听得她一串串的妙语连珠,引得满座皆惊,无不艳羡。我曾远远打量过她,论姿色,只属平庸,论才学,倒是并不浅显,我也原是有些激赏于她的,可后来自花厅出事之后就见她周旋于一众男宾之中,也许是我想多了,也许是我狭隘了,也许是我太没心胸了,一次次的听见她的声音说着些极尽逗趣的话,引的她周身的数位阿哥王爷皆是捧腹不止,甚至……连……
      我没在想下去,只是别过头不看胤禟也不让他看见我的表情,木无声调只的挤出一句话“何谓正途?”
      “这会儿是新房热闹。”胤禟却并不答我“正是该闹新房的时候了,能闹的起来就是正途。”
      我伸手把口袋里的瓜子全数掏了出来,捏在掌心“那抱歉了,恕宁弦无能,做不来说笑逗人的小丑。”言毕,扬手把瓜子统统丢进湖里,水波泛起星星点点的晕,像是雨落时分,却也只是刹那,瓜子不见了,晕也不见了,刹那间看似伤心的湖水,也重又恢复平静了。
      “夜色沉了,宁弦告退。”许久,都没有听见胤禟出声,我挨不下去才复又开口,只是转身之时,身后早已没有胤禟的身影。空留一道点着昏黄灯火的花廊和一池适才皱纹点点的湖。我自嘲的扯起嘴角,花廊和湖与我无关,胤禩和胤禟与我无关,整个清朝,整个皇宫,都与我无关,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来自异时空,于是,注定孤单。
      我抚着花廊的朱漆廊木,手感那么的厚实,真真切切的可以感受的到木质的厚实。嘴里却不由的啐道“假的!”
      嗯,都是假的。
      有点想不起,之后的时间是怎么样浑浑噩噩的划指而过,我心里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怀,夹杂着对翠铃下落的不安,合在桌面上的茶盅里,一盅接一盅的被饮下肚去,一开始还有淡淡的苦涩,后来就渐渐习惯,直到散席,立到八阿哥府门前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什么叫做晚来风急。
      翠铃被带走了,于是没有人为我披衣,虽然以我现在的身份,不会有人忘记要替我安排车马入宫,可是终究没有翠铃来的细心入微,我有些嗔怨的转头望了一眼十四阿哥府上的车驾,敛下双眉轻轻的低头,我知道胤禵是为我好,可是他不知道,即使不牺牲翠铃,我也有把握在花厅化干戈为玉帛。
      “虽则弦断曲不尽,尤闻余音意更缠,已是鸳鸯颈相叠,更欺神仙不缱绻。”
      其实只是在下跪的瞬间临时一首小作,虽然平仄没怎么对好,但意思终究是到了,如此情意绵绵应时应景的祝福送出去,再强调一下今日的曲子是康熙钦赐,不用意寓太明,让人错以为是康熙特地吩咐我如此为之也绝不是难事,想来就算是宜妃,也不敢明着驳了康熙的面子。
      可惜,胤禟来的太早了,可惜,胤禵太小看我了,所以翠铃还是被带走了,所以……一身绢帛宫装难抵入夜深寒,我擦了擦手心,抬脚准备上车启程,依稀又听到有人唤我,于是停下脚步,回头却见胤禵步伐匆忙赶来。
      “我送你回去。”他的气息未平,脸色也是微红,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听起来竟有些颤抖。又觉得肩头一重,才发觉胤禵已将自己身上的麾解下批到我身上。
      “不用了。”我抬手若有似无的架住他想要替我扎紧领口的动作,心底轻笑着满意的看他有些尴尬的收回手去。“我不冷。”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把麾脱下递过去,眼神瞟到十四阿哥府的车驾,已是点起了挂灯,想必那位今日玲珑天下的十四福晋已然上了车的。我回身掀起帘子,又偷偷的看了胤禵一眼,他正接过了麾,促着眉头,最后深深叹了口气,转身预备离开。
      “十四阿哥?”我这才满意的又在出声叫住他。“不是说要送我回宫么?”
      我凝神含笑的望着他,轻撩起车帘侧身以待,我看到胤禵转身时脸上一脸的复杂,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又有点懊恼和无奈,最后又是化成一声叹息“弦儿,你别耍我。”
      我原本含在脸上的轻笑一下子扩大了起来,忍不住抬手掩住口鼻,只任由眼角眉梢放肆的弯起弧度。伸手拉起胤禵上车的动作,在他擦身而进的刹那我抿起嘴角,手上暗暗用劲,死死的捏了他一记。
      “叫你今天害我的翠铃要吃苦头?我就偏要耍你。”我捏的极是用力,他倒一点都不生气,只是反手回握我的手,一下又一下的磨擦着。
      “行了,我也让你耍了,气该出了吧?”他说着又把那麾批裹到我身上“手都跟个冰坨子似的,还说不冷。你总这样,无论跟谁呕气,都先折磨自己。”
      “我愿意!”说着抽回手来,又白了他一眼,预备解下麾来“这样你倒不冷了?”
      他见状急忙按住我的双手,“总比你挨的住些。”复又想到什么似的,那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狡黠“实在冷不成,就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好了 。”言罢他的手上微一用力,又大约车行经弯角,我重心难稳,于是大约如他所愿的跌进他的怀里。
      我象征性的挣扎了一下,就觉得后腰上他的手臂收的更紧了些。
      “不要。”胤禵的声音有些压抑,我甚至可以听见他喉头吞咽的声音“不要躲……”
      “嗯。”反正我也只是做做样子,摆摆矜持罢了,何况胤禵的声音近乎哀求一样,莫说心软,这一刻我恍惚的尽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就这样在颠簸的车驾中依偎,半晌他才复又开口“自开府建牙之后,身边的事情就似乎突然多了,所有一切也好像都变了个样,应付起来费心费神,却也不甚在乎。” 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只是弦儿,你知道么,最近每看到你一次就觉得你跟我之间的距离又多了一分。如果现在不这样抱住你,就觉得不真实,总觉得你会在下一秒就彻底的消失不见。”
      我惊讶的撑起身子,凝望胤禵的眼眸,明明依旧是神采奕奕,却多了几缕疲倦,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个自己,看见一个叫做林娴的自己,正在疲惫中挣扎着死去,伴随着林娴一同挣扎着的,是那个曾经月下携手,誓言一辈子不弃知音的那个胤禵。
      原来,我们都在成长中挣扎,也都在挣扎中长大。
      我重又低下头,把声音埋到他的胸口“人总要长大的。”语气里是我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幽怨,是的,我也不想这样,但是若非这样,如何成长。
      蜕变,是注定的第一次痛苦,却不敢肯定是唯一的一次。
      我能感觉到胤禵的手越发的用力,抱的太紧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但是我却一点都不想逃,我一直不承认,但是又不得不承认,我依恋这个近乎霸道,直接不带遮掩的胸怀,因为他是对我最坦白最真实的那个人,因为只有在这样一个胸怀之中我才可以闭上双眼,默默的为死去的林娴致哀。
      “难道长大了就注定要分道扬镳?”
      “学之相异,术业专攻,道所不同,难与相谋。”车轱辘走在石板路上,碾出一路叮咛,夹进我半叹半诉的话语里面,益发的平添了几分深夜的清寒。
      我抬头,看到胤禵眼里飘忽而过的一抹不可思议,又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样,他阖上双眼,许久都不在出声,一直到车驾停止了前行,外头传来太监通报已是到了宫门的时候,胤禵才重新睁开眼睛,用一种近乎放肆的眼神锁到我的脸上,一字一顿,轻言呢喃,却有坚定坚决。
      “全世界都可以变,我由它去变,只是弦儿,你不要变。”
      我原本已欲起身下车,听闻他的话又忍不住低下头,觉得心头上压着一块很大的石头,沉闷的发痛。
      “宁弦……不会变的。”
      死去的只不过是林娴罢了。
      原本进了后宫地域,容我自己回去宁寿宫也就罢了,可是胤禵却很坚持一定要送我回去,我有些拗不过他,也就由他遣散了随行仆从,毫不疑义的拖起我就走。
      这一幕,又是一个时隔多久?熟悉的,恍然的。
      于是兀自低语出声“疼……”,胤禵闻言立刻停下脚步,松开些手劲道“我弄疼你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他大概被我的动作弄的有点茫然,眼神里盛满困惑。
      “是你害得,不过不是手疼。”我抬起另一只不受牵制的手腕,朝着心口一比“这边,疼了一年了。”说到这里我的声音不由自主的越来越小,这一场咎由自取的痛苦我哪有底气来推卸责任并当面理直气壮的指着他?
      我有些心虚的抬了抬头,瞟到胤禵的面容上,他大约也是有些惊讶和无奈的,因为我看到他的双唇几次开合,却没说出话来。我想这一刻的我,大概也有些颓败了,就像胤禵一整晚的表现一样,我们都有尝试,却没有勇气跨越。
      这一道兀自横于我们之间的鸿沟,这种无法倒退回从前的无奈,也是成长的一部分吗?
      后来,胤禵还是开口的,不过却不是对我,原因是太子的出现。
      “十四弟这么晚了还要亲自护送宁格格回宫,真是有劳了。”太子一句话,听不出意图,我和胤禵都略带疑惑,只是对视了一眼。
      “今日八哥府上的事太子也是见闻了,弦儿贴身仆从被撤走,护送她回额娘那边也属臣弟份内,不敢称劳。”
      我讶异的偷瞄了对峙而立的太子和胤禵,气氛很奇怪,心中暗存思忖,难道胤禵和太子的关系并不和睦?
      又见太子闻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的开口“这话说的就是了,不过想必今日筵上我说的那几句十四弟也该听到的了啊。”他说着,露出一个大约算是很迷人的微笑,不意的转头向我,我有些茫然的歪着脖子点了点头。
      太子今天说过什么话吗?我不知道……光是那根琴弦就已经耗费了我整夜的精力。
      “不如……给为兄一个机会,让为兄替你送宁格格回去,也好让十四弟早些回府,莫要冷落了那位才思敏捷的福晋。”
      我正琢磨着太子的意思,却又微感手腕被胤禵抓的越发的紧,隐隐的真的有些发痛。耳边响起胤禵的声音,一字一句的,不知是不是听错了,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不劳太子费心,胤禵正欲顺路再探视一下额娘的身子好些了没,倒是太子日夜辅佐皇阿玛理政,多有辛劳,还请太子保重身体,早早休息,以免耽搁了明日朝会。护送宁格格的事情还是留给臣弟便可。”他说完,不待太子有任何开口的机会,急急的又补了一句“告退”,随后就又扯起我便走。我甚至连回头看清楚太子的表情的机会都没有,只隐约记得他在听到胤禵说的话的时候脸孔上的笑容凝固的那一丝尴尬。
      走了许久,又想到太子先前的言语,不由疑惑,随口问道“太子今天说了什么话?”
      胤禵这才停下来,却并不回头看我,这一次,我绝对肯定的听到他咬牙的声音,分分明明的挤出了两个字。
      “梦话!”
      就这样,托太子的福,我和胤禵之间原本打开了一点点的局面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气氛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讲……但我肯定,这么安静清冷的夜色里面,谁心里都不好过。
      “自己进去吧。”一直到宁寿宫(各位大人请一定要看旁边的注解栏,荦荦求救ing)门前,沉闷的气氛才被打破,胤禵的声音却异常的艰涩。
      “唔……”我点点头应了,又突然想到什么,忙追问了一句“不是说要探视下姑姑的身体吗?”
      胤禵听了一愣,紧接着又微笑起来“这种话当然是骗太子爷的了。”却在目光流转之间语气又沉了起来“你也察觉的到吧,额娘最见不得我跟你一起,而且怎么问都不肯告诉我理由。今天都这么晚了,这会儿一起过去肯定要惹她不高兴,我还是先回府,明天抽你去和声署的时辰再来请安得好。”
      我嘟了嘟嘴没说话,有些无意的把眼神飘开,心里却是有点释然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脚边的几粒小石子。
      这就是他老抽我不在的时候来请安的原因,原来……
      于是抬头微微一笑,大约有些放肆“嗯!那我先去了。”言罢不再看他,转身让脸上笑意遍布,却不意又被胤禵拉住。
      “直接回你自己屋里去,早点歇下,翠铃的事情,现在不要去叨扰额娘。”胤禵这句话说的极为慎重,我尚来不及问一句为什么,就见他笑的极有深意“八哥的人缘好,他大婚的帖子发出来,整个后宫都宛如空城,只有额娘称病,而皇阿玛是从不出席皇子婚嫁的……”他意有所指的向着宁寿宫里面深深的望去,夜色深寂如水,我也若有所悟,连忙点了点头,这才真的转身回到自己的厢房中去。

      于是一夜清寂,第二天一早隐约听见外面院子里是有几分热闹,水声人声,都皆是刻意压低了,却又依旧听的分明的,看来胤禵昨夜所料果然不错,康熙是在姑姑这里歇下了的。我一边难得的自己起身穿那繁复的宫装,一边暗自佩服姑姑的心思缜密,同时也重新认识了自己的身份。原来姑姑要的不是一个光会弹琴的格格,她要的是一个能受宠于康熙面前,在她必要的时候能替她撑面子,为她代言的人。
      我环视了一下镜中的自己,微眯起眼来重又整了整领口的扣子,这才满意的放下手,细细打量镜中人。
      分明还是我自己的脸孔,只是不带眼镜了,只是不再绑着马尾了,居然就一点都没有以前念书时候的那种呆呆的感觉,可是那种青涩的味道却似乎还未褪尽。替我梳头的宫女还没来,于是长发垂到腰间,我看着发梢在府绸的衣料上滑过,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韵味,复杂而又妖媚。于是随手捻起一片口红含着,看着素白的脸上多了一点娇艳的红润,嫣然一笑。
      姑姑真是聪明,把我一手养大,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按部就班的前行,就连这镜中的人,也早已如她所愿。
      待前来替我梳妆的宫女为我打点好一切,我才起身准备去向姑姑和康熙请安,心里反复琢磨着该怎样开口提翠铃的事,而临出门时,寒风瑟缩,我望了一眼依旧灰蒙蒙的天,恍惚中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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