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将军魂(二) ...
-
记忆里青涩的少年被眼前这道高挑挺拔的身影取代,孔笠想,好像每一笔轮廓都很符合这些年由思念代笔描绘而成的样子。
像镜花水月剥落,又伴着心脏的鼓噪,伴着复苏的痛感。
是倪秧。
没等心绪复杂的两人怎么叙话,倪秧身后的无头人又再次向着他们而来。
无头人速度极快,长缨猛地刺下,孔笠喊“快走”时倪秧才后知后觉已至身后的凛冽杀意,回身连步急急退开。
谁知那无头人长缨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变换了方向,仍然直直刺向倪秧面门。一瞬间风声大起,倪秧眼前天地间只剩一点寒芒,退无可退!
倪秧咬牙,刚刚突然把物器收回来有一半反噬到他身上,现在一时半会还召不出来……
脑中正冷静飞速运转时,他身前忽然出现一个人影。
倪秧瞳孔霎时急遽收缩,只见孔笠一手攥住那长缨末端,想逼停无头人。因为恐怖的惯性,长缨又滑出他手心几寸才堪堪停住。不知道孔笠又做了什么,只听见□□碰撞在地的闷响,便没有别的声音了。
渐渐明亮起来的天光里,倪秧视线落下,看见自孔笠那只手处流出的殷红液体滴落地上,顺着长缨杆身淌过。
“你疯了?”孔笠听见倪秧冷冷说。
很快,他把那物件随意扔在一边,抓着锈蚀长缨的那只手垂下来,拢在袖中才看向身后的人。
倪秧偏过头没看他。
孔笠失笑,站在原地温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倪秧只好转回脸,眼神有些复杂,简短道,“不小心进来的。”
孔笠点点头,不再多问。
孔笠抽空回头看了眼心口插着只黑玉杆毛笔、被钉在在地上的无头人,以及他身下流淌出来的大片血迹,轻皱了皱眉道:“你不用过来了,就在那站着吧。”
说完就只身往屋子里去。
倪秧没听他的,很快跟了上去。经过无头人时视线顿了下,蹲身使了劲儿把那笔抽出来。
他凝神观察了下,那笔上没有丝毫脏污,通体黑透,莹润神秘。
两人都没注意到那无头人捂着胸口,又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了。
孔笠随意看一圈周围,确认了这只是一间很普通不过的草屋而已。一时想不明白那无头人究竟在守什么东西。
刚刚他并没有下死手,只短暂制住了他。等会可以试试出去问他。
他转身,先看到一只瘦削、骨节修长的手伸过来,手心里静静躺着自己的黑玉笔,然后视线上移看见倪秧微垂的眼睫。
“你的。”倪秧嗓音微凉。
孔笠愣了下,没告诉他自己是特意留在那的,很快莞尔道:“谢谢。”拿过笔。
他低头时,倪秧能很轻易地看见他左眼眼下那颗小小的黑痣,一如既往。
倪秧收回手,移开视线看一圈周围,才慢慢说“不用谢”。
“你猜猜他在守什么?”明明很多年没见,孔笠还是能一眼看出他的不自在,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说。
倪秧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熟悉的重重的脚步声又响起,孔笠叹一口气,真的好难杀。
他走到倪秧身前。
倪秧低下头又想看看他那只手怎么样了,发现拢在袖子里了没看成。
两人在等那无头人动作,没了长缨,无头人好像也没了力气。孔笠戒备看着,心里莫名觉得他似乎是……有点茫然。
无头人静默良久,紧接着急切地冲他们比划着什么。他心口的洞的血已经止住了。
孔笠皱眉,与倪秧对视一眼,皆是摇摇头。
倪秧开始观察无头人的衣着花纹和样式,之前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看觉得有些眼熟。
有点像……唐代那会的,但又不完全,有些花纹一看就不属于当时的中原。
“你看他的盔甲。”倪秧轻声告诉孔笠道。那些纹路无不像是写着久远记忆的绢书。
脑中思绪忽然清晰了,和某个记忆角落联系起来,孔笠明白了。
看样子倪秧也想明白了。
屋子里一时静默。
斟酌了下措辞,孔笠歉声道:“前辈,抱歉……也不知道您能不能听懂我们的话。”
无头人根本没关注他们,在原地来回踱步,像被什么事困住了一样。
“前辈,荣恭帝早已经不在了。”随着孔笠的话落下,无头人不再打转,静止了。
“您不用再守了,您的使命早已经完成了。”
无头人好像明白了点孔笠的话,也像是自己终于想通了些什么。
历史上曾经有那么一个懦弱的皇帝在兵变风声尚未到来时就带上自己的妃嫔和金银珠宝逃亡,在一位固执的大将军坚持下不得不停下脚步,暂居一间郊外草屋,好歹才没有弃国而逃。
谁知皇帝实在害怕,下令将军守在前院,听信谗言,自己从后门溜走后又派两名士兵回来毒倒将军,把他的头割下以证降。
于是无名无姓的将军死后徘徊原地,执念深重以至不愿就此离去,相信只要自己还在,他的国家也仍旧还在。
斗转星移,换了人间,他从大将军变成了无头人,最后成了历史书上一小段字。
生卒年皆不详。
大将军到底是世间少有聪慧之人,仅仅凭借孔笠的一句话便能助他回忆醒悟过来。
无头人朝他们两人抱拳,虽然偏了些方向。没有眼睛还是不方便的。
很快风声停止,草屋迅速枯萎坍塌,深林回到地下,天光开始大亮,障碎了。
孔笠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辈,走好。”他道。
无头人的甲胄、长缨一瞬间锈迹褪去,红巾飘扬,变得崭新如初。胸口伤势也愈合,不再血迹斑斑。看起来仍然是千年前那位威风凛凛的护国大将军。
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匹黑色战马自鸦青色天际处出现,如流星划过,下一瞬已在无头人身侧。
无头人动作爽利地踩上脚蹬,翻身上马,一甩缰绳,驾着骏马向着天边奔驰而去。
看着无头人的身影变淡直至消失不见,现实世界随之如拼图般一点点成型,孔笠忽然问:“你觉得前辈的往生门会是什么?”
倪秧这回好好想了下,回他:“可能是战场吧。”
孔笠点点头。
下一瞬,一切熟悉的声色回来,涌入眼睛和耳际。他们回到现实中了。
孔笠看倪秧嘴唇动了动,犹豫着想说什么似的,便温温和和笑笑,道:“你想跟我说什么吗?”
倪秧一直看着他的左手,这才抬头道:“给我看看你的手。”
孔笠倒是没什么推辞地就抬起来给他看了,语气很柔和地安慰他说:“只是皮外伤,不怎么痛,几天就好了。”
倪秧看着堪称“血肉模糊”惨状的手心一会,抬头问他:“怎么把伤带出来了?”
见灵人在障中所受的伤并不会带入现实,哪怕是死亡。只有一种情况例外,除非那一瞬间见灵人笃信一切是真实的,自己真的受伤了。
一个熟练的见灵人基本都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更不用说孔笠了。
“以后还是不要……”倪秧拧了拧眉,又道,“算了,先处理一下伤。”
孔笠收回手,很随意地说:“没事儿,我家离这里近,我回去随便处理一下就行。”
“不行……附近正好有家药店,伤口拖着不好,我陪你先去消消毒。”倪秧认真劝导他。
两人并肩站在公交站台下,障中时间比现实中的流得慢很多,因此现在还是下着十五分钟前的毛毛雨。
两人的衣物都被雨丝浸润得软而冰凉,天地间一切被洗刷得很分明,街边绿化带都显得翠绿起来。
“好,把伞给我吧,我来撑伞。”孔笠还是觉得此时像梦一样,神思发散,听见这话回神过来。
倪秧显然不同意,想去拿伞却被孔笠轻轻推开手,一触即分的寒凉。他摇摇头,撑开黑伞,等倪秧进来。
倪秧没什么办法,深知他脾性,只好跟着钻进他伞下了。
路上一边走,倪秧一边拿出手机看外婆回信息没有,发现十分钟前就回了一条。
外婆:「知道啦,我给你和梅婆婆寄了特产,大的那包是你的哈」
看到后面,倪秧唇角勾起一个浅浅弧度。
孔笠一直注意他的神色,见他忽然笑起来,忍不住问了想问很久的问题:“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倪秧抬眼看到都快挡住视线的倾斜的伞面,微蹙眉,收了手机,抬手扶了下孔笠的手。
很快,不过一秒,“歪了,把伞打好。”
孔笠象征性地正了正伞,固执问:“怎么回来了?”
“外婆说想家了,前几天就搬回来了。”倪秧说。
孔笠看着他侧脸轮廓,慢慢说:“这样么……”
倪秧垂下眼睛,看路边一条湿漉漉的流浪狗钻进一条小巷口,道:“嗯。”
一路无言。
“到了。”倪秧抬抬下巴说。
绿色大招牌“阳光药房”很显眼,孔笠却没动脚步,对上倪秧不解的眼神,歉然温声道:“那障离我家很近,所以我没带现金和手机就出来了,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倪秧听明白了,抿唇:“我帮你付。”
孔笠满意了,点头笑笑:“谢谢。”
孔笠买了板止痛药,消毒水还有纱布,站在一边等倪秧付完钱。
等倪秧到店外时,孔笠看向刚刚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们的店员小姑娘,道:“可以借支笔吗?”
小姑娘脸红红的,闻言连连点头,“可以的,我给你拿。”
孔笠就拿着只黑笔出去了,见倪秧盯着店门口一盆注满水的仙人掌看——估计是主人粗心大意昨晚忘记收回去了。
听见声音,倪秧转过脸来,“我帮你。”
孔笠摇摇头,“我家离这里很近,回去再弄也不迟。”
“抱歉。”倪秧不再坚持改而说。
孔笠有一瞬间莫名心软想说没什么,本来也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孔笠等了会走近几步,悄悄吸一口气,语气里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试探,“方便给我个联系方式吗?我把钱转给你。”
他低头看着倪秧,心跳不免快了点。
倪秧好像还是有些愧疚,“不用了。”
孔笠晃了晃手里的笔,“刚刚才跟人家借的,念一下你的电话吧。”
倪秧发现自己拒绝不了孔笠,八年了也还是这样。
倪秧没办法,只好念了一串数字,看孔笠抵着玻璃墙,用没受伤的右手斜斜写了一行数字在白色药盒上。
“对吗?”写完,孔笠回头问倪秧。
倪秧简单检查了一遍,神色认真地看着孔笠:“要是手有什么事要记得告诉我。”
孔笠应了,进去还了笔。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
“我先走了。”倪秧说。
“刚搬来如果有什么事不清楚,都可以找我。”孔笠道。
倪秧点头。
看着倪秧走远,又默念了一遍药盒上的十一个数字,孔笠才慢慢呼出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手机。
先把倪秧的手机号存好,他又微信搜索了下,没发好友申请,只是看了一会倪秧的头像。
是一只水粉画的白猫,尾巴卷起来在身后,很懒洋洋的样子。
想了想,孔笠把自己的头像换了。
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孔笠慢吞吞回了自己住的小区房子。
平洲市里划了片属于古城的“商业区”,而另一半有大量人口居住的古城没有商业侵染,保留了一部分原先的安宁。
孔笠的房子就靠近这片安静的水土。
回到家,孔笠先洗了个澡。
然后给倪秧发去了好友申请。
出乎意料地是,那边很快同意了。孔笠很快选了只刚刚才下载好的可爱小猫表情包过去。
草帽:「小猫翻肚皮晚好jpg.」
殊不知,手机另一端的倪秧看着对面一双手揉一只白猫脑袋的头像陷入沉思,又看到孔笠发来的图片,应该是巧合吧,看样子孔笠好像也挺喜欢猫的。
把黑掉的屏幕按亮,倪秧切入正题发了一条问句过去。
禾:「手消毒了吗?还痛吗?」
孔笠抬起自己的手,包得严严实实的,拍了张照过去,附文:「消过了,有一点点」
又等了好一会,对面说:「那就好,早点休息,伤口记得不要碰水」
禾:「钱不用给我了」
孔笠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看窗边上个月才养的枯黄的多肉都舒心了些。
草帽:「我改天请你吃顿饭行吗」
禾:「我请你」
没事,到时候他付钱也是一样的,孔笠打字回“好”。
到这儿就够了,今天梦游似的得到的够多了,不能再贪心了。孔笠告诫自己,克制而礼貌地道了晚安。
熄灭屏幕的亮光,黑暗中孔笠闭上眼睛,脑海中不可抑制地浮现起倪秧的眼睛和脸,当年的,初见的以及分别的。
孔笠不得不承认,八年了,这个曾经一直都找不到的很绝情的人再次出现时,他还是喜欢,还是舍不得。
别说八年了,一百年他都喜欢。
简直无可救药,他有些自嘲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