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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青州(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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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和师兄跑去报官,最后领回来两个衙役和一个仵作,后头还跟着离雪一行人。衙役自然不敢怠慢离雪,不过离雪也就是跟过来看看热闹,验尸查案的事情他不打算插手。
仵作验尸后表明,从死者的死状来看,应该是死于内脏衰竭,心脏要比常人小了一半。且死者身上的血窟窿并没有利器留下的痕迹,从血肉弯曲的方向看,碎肉是从里向外翻,伤口应该是从里向外刺出形成的。脏器衰竭后,人就先咽了气,血窟窿是之后才出现的。不过尸体的腐败程度明显与死亡时间不符,死者的死亡时间没有超过六个时辰,但大多部位腐烂之处已经可见白骨了。
死者面部损毁严重,难以辨认。唯一留下的就是一个包袱,里面有十余本整齐摞着的画本。
衙役弯腰要去拿包袱被勿念紧急叫停。“怎、怎么了,勿神医?难不成这是一种疫病会传染?”
话一出口,在场众人皆心惊。勿念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还没法确定是不是疫病,但小心点不会有错的。所有人都不要接触死者和其遗物,这种病我之前接触过一个相似案例。之前那位病人没有表现出传染性,但病症在不同人体内有不同表现也属正常,所以难说是不是疫病。”
“你们看这里。”勿念把死者心口的碎布挑开给众人看,“之前我收的那位病人与死者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心口都会长有这样类似青筋的东西。”
离雪脸色大变,下意识伸手挡住心口。因他这动作,勿念扫了他一眼,没再搭理他。尸体过度腐化要尽快处理掉。夏季多风多雨,谷中又有很多溪流,若是用填埋的方式处理,则很有可能被雨水冲刷进了溪流中。于是衙役们把尸体和遗物一起烧了。东西烧了之后衙役才想起来翻翻这些画本,或许能从中找到点蛛丝马迹查明死者身份。
可画本都付之一炬,拿不回来了。十八只记得每页都盖有“正清”二字,于是衙役们拿着“正清”二字去十里八乡寻人。找了三四天也没有一点消息。而这三四天时间,离雪带的人一直堵在门口,勿念脾气上来了叮嘱众弟子都不要理会。
按理说,陈姑娘的药昨日就吃完了。刘家应该派人来请她去看病,可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也没人来。勿念叹气,又把宁苏的绝笔信翻出来。这几日她一点一点琢磨着宁苏的病情与那名死者的区别。宁苏在信中说自己已经命不久矣,面目可怖,全身上下都被恐怖的暗纹所缠绕。这些东西以吸食她的气血为生,待她一死便会破体而出。
原来这病根是种在人心口,以心血为生,所以死者的心脏才会比常人的小。那些血窟窿是人身死后快速腐败,那些东西无以为生所以才破体而出吧。那出来之后呢?与宿主一同死去?
勿念正想着,屋外已是漆黑一片,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忽然门外有人大力拍门把她吓了一跳。
十八在门外大声喊道:“师父师父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那个将军要死在我们门口了。师兄们拿不定主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师父你快去看看吧。要是他死在我们这儿,我们会不会被抓起来啊。”
勿念揉着太阳穴,十八拍门拍得她心烦意乱,“别拍了!他那么大体格,红光满面,能跑能跳的,死不了。你再叫,你师父要被你烦死了。”
十八没再拍门,小心扒着门探头进来,放低了声音说道:“不是,师父,那个将军好像是真的要死了。我看他躺在泥地里打滚,面目狰狞,那些士兵拉都拉不住他。可恐怖了!他在地上翻来覆去地滚,还要别人递刀给他,说是干脆把什么东西挖出来。”
十八正讲着,屋外几名弟子湿淋淋直接闯了进来。“师父,那位将军跟之前的死者是同一症状!”
最后勿念用迷药把发狂的离雪放倒,几个人把他抬进屋里来。勿念把弟子们叫下去,她要自己一个人为离雪诊治。跟随离雪的士兵们她叫唤不动,便由着他们一个个跟柱子似的杵在屋外。
离雪即使是昏迷也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他时而蜷缩时而四肢乱挥,几次险些跌下床来。门外的士兵想冲进来被勿念喝退了。勿念用针稍微减轻了他的痛苦,用剪子剪开他的上衣,只见他心口的暗纹已经长成一半寸长的圆形。她用银针轻轻挑那暗纹,每刺一下,离雪就痛苦地发出一声怒吼。
勿念把十八叫来,把之前给宁苏开的方子交给他,让他去药房取药,熬成一碗端过来。喝了药后,离雪就安静了下来,只是他身上湿淋淋的,若是不处理怕是会得风寒。勿念打开门,面对一排站在雨中不苟言笑的士兵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其中一名士兵似是明白她的顾虑,主动开口道:“勿神医需要我们做什么,请尽管吩咐。我们与将军一路同行,若真是疫病,那我们就是逃也逃不了。只要能帮到将军,我们愿听勿神医吩咐。”
勿念一想也是,人是弟子们与这些士兵一同抬进来的。若要真是疫病,现下在神医谷的众人都逃不了。她把弟子和士兵们叫到一起,嘱咐弟子们这些时日不要出诊,饮食与后屋那些修养的病人分开,若非必要,不可与其他人接触。她划了几间空屋子给士兵们住,由士兵们负责照顾离雪,不得出神医谷。同时给众人开了预防疫病的方子,每日一次,若是一个月没有出现病症,那大致能断定这病不是疫病。
隔日离雪醒来已经恢复如初。待喝了药,勿念叫他脱了上衣给他行针,他照做,撇着头眼神不知该看哪里。
勿念听得他心跳咚咚响,说道:“一个大男人害什么羞。我们学医的,男的女的,哪里没看过。放松一点,你皮糙肉厚的,把我的银针都崩弯了。”
离雪只好尽力放松,又主动找话题想缓和缓和气氛。毕竟这位勿神医每次见他都凶神恶煞的,说话也夹枪带棒。“神医仁心,昨天若不是神医搭救,我估计就没命了。诊费、药钱,只要神医开口,无论多少,我一定奉上。”
勿念专注施针,等针下完了才回他,“钱呢,你是一定要给的。钱没给够,你还有那些士兵都别想离开神医谷。我救你不是因为我仁慈,是我想好好研究你这病。所以,你现在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研究对象,能干什么、能吃什么全都得听我的。明白吗?”
离雪点头,“明白。只要神医能救我,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不过,我好奇你为什么如此仇视我?我们素未谋面,但神医好像特别针对我?”
勿念收针,仔细用烛火烤了后再擦拭。“因为你姓离,是中沧离家人,还有那些姓段、姓杨的,我照样不待见。你们这些人不来招惹我神医谷,那我们之间就谈不上有仇。可你们蹦跶到我面前来了,我一见你们就心烦。”
离雪还是不解,“为什么?”
勿念收好东西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因为我的挚友死在了中沧。我不管她的死跟你们有没有关系,反正我就是厌恶中沧,厌恶你们这些在中沧弄权的人。我这人护短,不讲道理,你也别想着开导我。我们进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就好。”
唐流星在世人印象里是死在中沧牢狱大火中。
离雪听她说,脑子里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人影来。联想到雅丹城门口见到唐流星时,她脸上长的东西与自己胸口的大差不差,他追问道:“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勿念没再看他,转身就走,“她叫宁苏,你不认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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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过去了半个月。这期间离雪犯了两次病,灌了汤药后很快就好了。那暗纹在汤药的抑制下停止了生长,其他人也没有出现症状。宁苏的病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离雪的病是一夕之间突然出现的。那意外发现的死者与青州相隔甚远,即使传播也不可能只出现两例病症。虽还未查清病症根源,但大致能断定这病不是疫病,于是宁苏撤了禁令,弟子们照常问诊。
勿念挂念着那位养在刘家别院里的陈姑娘。半个月没吃药,不知病情如何。可陈姑娘到底是刘家的人,神医谷不好插手,也无从插手。她瘫在椅子上仰天叹息,细碎的光影从茂密的树叶间撒下,落在她的眼皮上。眼皮暖烘烘的,清风拂面,教人心生倦意。她闭上眼睛听着四周的声音。十八坐在她旁边碾药,一下一下厚实的声音搭配着晒干后的脆响,莫名让人安心。
身后的药房里弟子们在忙碌,开柜子抓药、打包、搓丸,还有嘈杂的交流声。从山上引流而下的山泉水流进水缸里,缸里浸泡的瓜果时不时被水激得撞在缸壁上,几声闷响。因路途遥远而留在神医谷修养的病人
陈姑娘见过这样好的阳光吗?
这个念头一出来,勿念坐不住了。她收好案卷,对十八说道:“十八,去按陈姑娘的方子抓十副药。再把那颗百年人参装好,记得包得漂亮些。我去准备马车。”
这么多天没出门可把十八闷坏了,他立即丢下手里的工具,兴冲冲跑向药房。一想又好像不对,扭头朝勿念喊道:“师父,陈姑娘体虚,又刚入夏,不该进补人身啊。”
勿念:“人参是送给刘家的。毕竟是送礼,你包好看些。”
十八:“哦,我明白了!”
勿念备好了马车,瞧见墙角长势茂盛的栀子花,心里一动。她折回药房取了剪子,剪了一捧栀子花用麻绳捆着底部的枝干。栀子花能泡茶、能入药,花期又长,弟子们便种了一圈。清晨才刚洒过水,洁白的花朵上还盛着水珠。
十八:“师父,都准备好了。我们去看陈姑娘吧。”
勿念架着马车出了神医谷,沿着通向刘家别院的岔道一直走了半个时辰,迎面撞见一匹受惊的马,她赶忙勒马避开才没撞上。那匹马后跟着几个人,背着弓箭骑马追赶,勿念认出那几人是刘家的护院。每次问诊时,陈姑娘旁边便守着这几名护院,她再眼熟不过了。她把十八推回马车里,一人下车查看。
那匹疯马很快被护院射倒在地,连带着马背上的人摔在地上。那几名护院认出了她,没对她动手,几人下马走近倒地的马匹从马背上拖出一个人。
是陈姑娘。
勿念冲上去一探脉搏,人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陈姑娘的手死死拽着缰绳,两个护院拼命拽都拽不开。她身上还有多出擦伤,像是从马匹上掉下去时摔的。听护院们讲,陈姑娘是趁着天快亮时护院们困乏逃出来的,刘家人要抓她回去,只准护院们射马,不能伤及她的性命。可她本就有病在身,没想到竟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陈姑娘不会骑马,为了让马跑得快些用簪子刺马,反而使马受惊把她甩了出去。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又爬到马背上去的,也不知道她死前在想什么。她是要去神医谷求救的吧。勿念想着,险些没控住情绪。
陈姑娘是刘家买来。勿念出了一颗百年人参,她又被卖给了神医谷。勿念把她葬在谷里,给她立碑时才发觉,除了姓氏其他一无所知。就连刘家也不知道她的姓名,只大致打听过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搬迁时遭遇兵匪,被人掳走几次辗卖。刘家大儿子见她生得美,于是把她供养在郊外别院里,人死后刘家人也没现身,几个护院收了人参便把陈姑娘的尸体给了勿念。
勿念把陈姑娘的遗体清理干净再下葬,葬在山谷桃花林里,林里有两座衣冠冢。她在坟前坐了很久,直到十八跑来告诉她,离雪又犯病了。
离雪被折腾出一身汗,“这病有办法彻底治好吗?”
勿念见他气色好了许多,收针回道:“如果只喝药,没有办法彻底治愈。每一次发病,你都得受着。”
离雪失望问道:“除了靠汤药,神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以后少不了要上战场打仗,要是整日带着个药罐子,是要被人取笑的。”
“能够救命的药,有什么好取笑的。你没发病时也不耽误你打仗啊。你们这种人,最在乎的就是那三分薄面。面子比命重要,比天大。”勿念说完从药箱里取了一把一指粗细的小刀,轻轻抵在离雪心口的暗纹上,“或许还有一种办法能够彻底好这病,不过事先声明,我只有六成的把握。要不要试,在于你。”
冰凉的刀刃轻触皮肤,离雪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神医是指,直接用刀剜去?”
勿念点头,解释道:“我之前接触的病人是四肢、躯干乃至头部都会长满这东西。不过那位病人是一出生就带有这病的,时间长达二十多年。谷外的死者则是只在胸口发现有这东西。所以,我有个猜测。这病就像一粒种子先在心口扎根,吸食人的气血。那位死者是名画师,气血较弱,所以只长到掌心大小就吸干了死者的气血。而你是练武之人,气血旺盛,还有内力,于它而言是个非常好的宿主。日后它定会随着你的内力而扩散全身。”
“但好在从你第一次发病到现在才两个多月,时间较短,你每日喝的汤药也减缓了它的生长速度。所以,我猜测它可能只是附在你心口的皮肉上,还未伤及的你的心脉。要是及时把它剔除掉,这病或许就治好了。不过要验证这猜想,要等到动刀的时候,我不能保证你受的苦一定是值得的。我只能保证,无论成不成功,你都性命无忧。若它的生长速度超过我的预测,我会马上停手。”
离雪听完沉默片刻,“好,那就按神医说的做吧。”
勿念再次确认:“你真的决定了?”
离雪肯定道:“嗯,决定了。剜肉之痛我之前也领教过,咬咬牙也能坚持。但每次发病我是真的受不了。虽然每次见神医都被骂,但神医的医术毋庸置疑。我相信神医定能把我治好。”
勿念是真的讨厌他,没给过好脸色。但问诊施针是真的尽心尽力。虽有士兵照顾他,但每次发病,勿念都会隔几个时辰就来把一次脉,根据他的状况调整药方。夜里他醒来常发现她睡在床边的躺椅里守着。只要他发出一点声响,勿念马上就醒来,一把拉过他的手就开始号脉。
勿念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离雪在身后问道:“勿神医,我想问一下,你之前收的与我有同样病症的病人,最后怎么样了?”
“死在中沧了。”
离雪眼睛闪过微光,很快沉寂下来。心里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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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眼过去十天。十天里,勿念一直在做准备,她选了两名弟子从旁协助,麻醉、止血之类的药物一应俱全。第一刀下去便不能停手了。勿念用小刀从离雪胸口割下约有半个食指厚的肉,割完后那暗纹就剩下一层薄薄的血膜铺在肋骨上方。她改换更细小的钢针,一边用棉团吸血,一边用针剔下血膜。从下刀到结束花了两个多时辰。
术后离雪休养了半个月,伤口见好,那暗纹没再长出来。期间离雪也没再发病。勿念比离雪还要高兴,对离雪的作息、饮食也盯得很紧。
有一日十八兴匆匆拿给勿念一个小包袱,说是有个外乡人受人之托送来的,是一个叫巴温的人从草原送来的。草原上的人,或许是姐姐认识的人送来的吧。勿念打开包袱看到一张毛茸茸的兽皮,兽皮里裹着一张发黄的纸。
勿念疑惑地按照纸张折叠的纹路摊开,是一张用碳块画的画像。
少女坐在溪水边半侧着身子回头看,头上带着花环,笑颜如花。她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羔正低头吃草,身后是围栏和木屋,木屋后面是环抱的雪山,碳块涂黑了山体,山尖一片雪白。
画像最下端是用碳块写的一行娟秀小字,“勿念勿念,八月可归”。
这画像上的人和这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是宁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