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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桐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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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妖碰到到一个落魄女人已有几天了。他修炼了几百年才刚化形,一出山就碰见有人躺在他洞府门口的花堆里,把他辛苦养的花压得一塌糊涂。
那人与他是同类,也是花妖,是一个凤凰花所化的妖怪。她衣着邋遢,身上的蓝色长衫不知穿了多久,衣物破损之处妖力就化成凤凰花开出来。一眼看去,她实在是怪异的很,就像血肉堆里长出花来一样,眼神空洞无神。
小花妖跟她讲话,她没有反应,只是一动不动坐在花堆里俯身远眺着山崖底下的村庄。那村子是妖族聚集之所,与人族的村子无异,大多是修为低下的妖族在那儿生活。
这女人不仅把他大多花糟蹋了,还把他洞府门口堵了。可他的修为与女人的相比根本不堪一击,他拼尽全力出手,女人仍是坐着不懂,她周身环绕的妖气就把他打飞出几十米远。
小花妖又气愤又委屈,爬回来撂下狠话就要下山去找帮手。也不知是不是狠话起了作用,女人终于出口叫住了他。
不过她的声音太难听了,说话的语调生疏又怪异,似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一般。她嘴张了半天才含糊不清吐出几个字。小花妖费了半天时间才明白她是在跟他道歉。
可她面无表情,说话怪声怪调,看着根本不像是致歉该有的态度。她好似也察觉到了这一点,突然咧开嘴扯出一个笑容。她心是好的,可那笑容着实是瘆人,看着她笑,小花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小花妖端详着她。她妖力强大根本靠近不了,妖力环绕着她周身形成一层透明的保护罩,除了光,风雨也靠近不了她。可他越看她,越觉得她诡异。修为高的妖族他不是没见识过,可没人像她这般僵硬麻木,就像精雕细琢过的木头一样。
小花妖越看越对她感兴趣,不再追着她问责,只缠着她问她的过往。女人一直沉默着望着山下的村子,许是被问烦了,她伸手凝出一朵凤凰花给他。
那朵花里有她的全部过往。小花妖从她的记忆里第一次亲眼看见了结界之外的人族,看见无数性格各异的鲜活凡人。他们成群结伴纵马饮酒,在战场上拼死厮杀,他看见她一剑斩破了原野数十米土地,孤身破敌如入无人之境。他还看见那个叫扶风的小镇,那里的村庄与山下的村子无异,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因着丰收聚在一起载歌载舞......
凤凰花有五瓣,他每窥见她一段过往,花瓣就落下一片。最后两片蕴藏的妖力太过强大,小花妖强撑着匆匆看完,仍是被她的妖力反噬吐出一口血来。不过与负伤相比,小花妖最震惊的是他由她记忆里得知的秘密。
天上落下细雨。小花妖不可置信抬头望天,再去看女人时,他已经双唇发白浑身战栗不止。
“宁苏。”
太多年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宁苏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在喊她。她回头望着那个在雨里可怜兮兮的小妖。
她看过来了,小花妖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开口。他看到的东西太多了,看着她从一个人变成半人半妖,再到一个麻木僵硬的盛放妖力的容器。看到她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只留有魂魄和一股信念存活在容器里。
宁苏一直看着他,他终于问出口:“你能杀得了仙人吗?”
宁苏简短吐出三个字:“杀得了。”
小花妖沉默着看雨幕打在她身上。落下来的雨珠尽数被她的妖力形成的白色罩子弹开,她在雨幕里静静坐着,滴雨不沾。她朝雨幕伸出手,罩子也随着她的动作变形。她又向外吹了一口气,罩子瞬间弹回来,有风轻轻拂过带起她的发丝和鬓间盛放的凤凰花。
她无声笑了。不是适才生拉硬扯出的诡异笑容,是发自内心的微微一笑。
小花妖问她:“那是什么?”
宁苏摊开双手,白色罩子勾勒出她手的形状。她凝望着身体外围那一圈层淡淡的光圈,开口道:“我的爱人。”
小花妖不忍再问,他在记忆里看见她的爱人死在了神坛上,在他看来宁苏已经疯了。她还活着只因她还要做一件事情——杀了天上的仙人。若不是他从宁苏的记忆里窥见一二,他也不会信什么仙人之说。
在世人看来,什么仙人、仙山只存在传说话本里,数千年来没人寻得到半点踪迹。也就是走投无路时给自己求的心理安慰罢了。
宁苏在雨里坐到黄昏,雨终于停了。她看着山脚藏在云雾里的村子半响,起身决定离开。
“师兄。”
她轻声唤了一声。面前有风拂开水雾为她指路。
小花妖听到外面的动静跑出来,见她要走又折回去拎了一壶药茶来,“你要不要喝杯茶再走?这是我特意研究的药茶,对我们花妖精进修为最有益处。”
宁苏停下来回望着他,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小花妖朝她走近了些,瞥见之前被她压坏的花都已被修复了,甚至有了她的妖力滋养长得比之前更好。他大喜之际转身想向她道谢,不想还未开口,她的凤凰花已把他缠绕住,她收紧妖力,数百朵凤凰花仿若锋利的刀片一般,只一瞬就将小花妖的身体切碎。
茶壶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花妖无声愤恨望着她,她却在手心里盛放出更多凤凰花,捧着走近来一朵一朵摆在他的残躯上。神情庄严像是在上坟祭拜一般。她摆好花后,看着小花妖认真说道:“师父说得对,死亡才是救赎。”
她的话落在奄奄一息的小花妖耳里就是恶魔的低语。他用尽仅存的力气勉强张嘴,一张嘴只能吐出血来,意识已经逐渐涣散。他无比后悔自己竟然轻信了一个疯子,数百年的修为竟毁于一旦。
宁苏见小花妖大多躯体散去露出本体来,是山野间一株白粉色的雏菊。她在雏菊旁边放下一朵凤凰花,眨眼间那朵花就扎根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它伸展着枝叶将小花妖的洞府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光从枝叶间的缝隙照进来,照着那一株小雏菊。
它再次修炼成形应该还需要几百年吧,宁苏心想,也不知她的妖力护着它多久。
“再见。”
宁苏庄重地向它告别。她抬眼再看这山林,一瞬间有些恍惚,才发觉又是一年秋日。记不清是多少年前,她就是在这样的秋日离开了神医谷一路北上。为了完成师父的遗愿,甘愿成为师父手里最锋利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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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天高气爽,城外供人歇脚的茶摊子生意并不景气。今日也就守城门的侍卫过来讨了两口茶水喝。
“店家,来一壶茶。”
话音刚落,一名身穿水蓝长衫的年轻女子走进茶棚来,她的马拴在棚外的大树下。她身后背着两把弯刀,从穿着打扮上看得出是江湖人,可看面容她约莫只有二十岁左右,五官和脸型偏圆钝,稚气未减。一头长发用粗布条高高绑起,头上插着一根精工雕刻的碧玉簪子和两根花朵样式的漆红铁簪子。那两根铁簪子有一掌长,插在发间还露出一截来。
店家忙应声,忙活时悄悄打量着她。又牵马又带刀的必然是江湖中人,他忙把茶水端过去,说道:“姑娘若是不嫌弃,这碟豆糕便赠与姑娘了。今天生意不好,没几个客人,这豆糕扔了也是可惜了。它能进姑娘的肚里也是它的福气了。”
宁苏谢过店家,尝了一块豆糕,再喝口清茶,滋味确实不错。这几个月她风尘仆仆,只盼着早日到桐城,一路上只求果腹,哪有心思注意吃食。
店家见她有礼有节,面色和善,并没有江湖中人的戾气。于是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跟她搭话,“姑娘哪里人?要往何处去?”
宁苏望着城门上方刻着的“桐城”两个大字,回道:“我来自扶风,来桐城投奔表哥。”
大周国定都北方,桐城距京都不过二十里,到了桐城就是半只脚踏进了京都。而扶风落在大周国最南端的一个半岛上,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三面环海。从扶风到桐城有上千里远,就是快马加鞭赶路也得跑上几个月。
已是日落西山,店家开始整理摊子器物,听闻她要进城好心叮嘱道:“既如此,姑娘还是早点进城吧。现在这世道不太平啊。近日驻扎在城郊的护卫军出了几个叛贼,官府正全力搜捕呢。诺,那墙上贴的就是那些叛贼的画像。”
宁苏顺着店家指的方向隐隐约约看到几张画像贴在布告栏里,“护卫军的叛贼?那护卫军的统领是不是叫秦放?”
店家摇摇头回道:“我听说护卫军的统领姓王,叫王什么来着,记不大清名字了。不过姑娘你说的名字更是耳生,不曾听说过呀。”
秦放是她表哥,年长她十岁,秦放自小父母早逝,一直养在宁家。十五岁时秦放决定离家参军,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终于坐到了桐城护卫军统领的位置。因为路途遥远和军务繁忙,十年间秦放只回了四次扶风,最后一次是宁苏及笄那年。那年秦放官至护卫军统领之位,想着把宁家人带到桐城一起生活。但宁苏和弟弟要留在扶风读书、治病,只好作罢。
可自那一别,宁苏再没见过秦放。每到年关秦放都会托人送信回扶风报平安,可是近四年,宁家再没收到一封家书。
“你找秦放?我认识他,不过他早不是护卫军统领了。现在他只是一个小伙计。每日给人端茶倒水,月银微薄,勉强养活自己。他如此落魄,我看姑娘还是别去投奔他,不如打道回府吧。”
说话的是一个道士,年纪不过二十七八,剑眉星目颇具英姿,只是胡子拉碴,着一身宽大的道服,有些疲态。他右手牵着一头小驴,腰间别着一个硕大葫芦拽着腰带往下坠,左手举着一副画像,眼神在画像和宁苏之间来回,喃喃自语道:“与这画上确实有七八分像,应该错不了。”
陌生人的话宁苏只信三分,就如她说与陌生人的话也只有三分真。她打量着眼前的道士,问道:“你认识秦放?”
“不错,我跟他有些交情。你看,这就是他给我的画像。他托我来劝你回去。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回不了头了。姑娘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桐城和京都的水浑着呢。还是趁早回乡找门好亲事,相夫教子才是好归宿啊。”
东方康正边说边把画像递给宁苏自己看。他也觉得自己话多,可是故人相托,虽然是啰嗦了些,但是人情还是要还的。
宁苏看着画像上的人确实像自己,右边落下两行小字,大意是劝她回去。宁苏认得这字迹就是秦放的,心中大喜,忙问道:“道长既然是我表哥的朋友,还请告诉他现在在哪儿?我必须要见到他,不见到他我是不会回去的。”
东方康正心里恼道,又是个不听劝的!一家子都犟得跟驴一样!
宁苏见他连连摆手,既然他不肯说,她也不强求。至少从刚才的话语中她知道秦放现在是一个伙计,大不了把桐城的客栈、茶馆、酒楼都找个遍。只要想找,总能找到的。
宁苏付了茶钱去牵马,不想刚跨上马背东方康正就要来夺她的缰绳。他的手还没碰到缰绳,宁苏的弯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了。知道这人跟秦放交情,宁苏并不想伤他,架在他脖子上的弯刀尚套在皮套里。
店家刚收好了摊子,回头一看这架势吓坏了。不过一想那姑娘面善,应当不是什么好斗的人,就又劝道:“哎呦姑娘切莫动粗,这位道长也是好心哪,这城里确实是动荡不安。这天都黑了,我得家去了。姑娘若是进城要抓紧了,一会儿城门就关了。”
东方康正倒是不怕脖子上的刀,面容自若,高声道:“多谢店家!只是这姑娘今日不进城了。”
他拦在马前,继续说道:“你若是进城,只会死更多人。即便你武功盖世,可你救不了秦放!你救不了太子!你更救不了这天下!你何苦去惹祸上身,自寻死路呢?依你的本事,你大可明哲保身,活得自在,没必要去趟浑水。”
他字字恳切。这类似的话,他也对秦放说过。
宁苏听得微微愣住,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他怎么知道她来桐城要做什么?
她问道:“请问道长你是?”
“俗名东方康正。现是白云道观的一名云游道士。姑娘,你就听劝吧,今夜就折道回乡!不要来趟浑水了。你想想你的爹娘,想想你的兄弟姐妹,亲朋好友。日子过得简单些不好吗?这人无非是......”
宁苏心里反复默念着“东方康正”这个四个字。
东方康正,东方家次子,其父是当今相国。先皇驾崩之后挟持太子行监国之权的相国。
宁苏凝眉看着他,出声打断他,问道:“道长怎么知道我是去救人而不是去杀人呢?在我看来,救人和杀人没有分别。很多时候,你想救人救得杀人,不是吗?道长可能对我有些误解,我早已经杀过人了,算不得什么好人,所以没有什么简单的日子可过。而且我认定要做的事情从不会轻易放弃。”
宁苏不等他回答又说道:“多谢道长相劝。来日若是有机会再见,我定请你喝坛好酒。”
话音未落,宁苏已经收刀,策马朝城门方向而去。
东方康正望着远去身影终是骂出声来,“犟驴!又一头犟驴!一家子都是犟驴!”
骂罢,他叹了一口气,望着那轮藏在树梢后的圆月,一脸无奈。
他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不甘心又卜了一卦。
一样的结局,没有变数。
他牵着毛驴,一摇一叹,背对着桐城往南走。宁苏则是往北跑,一眨眼的功夫就进了桐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