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暮行尧》宫楚遥

4、驯服

　　临近期中考试的这几天，赖然对全班下了死令，所有人都要进年级前五十。
　　她细长的眉毛挑了一下，语气清淡:“好好考，没考好也没关系，我亲自送你们。”
　　下面都是一片“吁”声，有人笑着说“又吓唬人”，“每次都这样说，哪次见你赶人了?”。
　　说归说，底下的人照样夜里十二点还在寝室打灯看书，给“敌人”发完要睡的消息后又掏出下一张卷子耕耘。
　　林子熙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一只手却也真的悄悄把小说放进了抽屉，给《决战高考》的老封皮换上了崭新的真题集。
　　“林子熙！”赖然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这回看到哪了?男女主分手了?”
　　全班哄堂大笑。
　　教室最后的翟浩宇调侃道:“老师，按他的速度，男女主二胎都有了。”
　　林子熙尴尬地笑两声:“哪有这么夸张，我好久不看了。”
　　下了课他当真一副好学的样子，用笔帽捅了捅前桌的江暮，向她请教起一道典型的弹力突变的题。
　　宋双阑知道他在装样子，一把合上他干净地还散发着油墨味的书。
　　“得了你，我不习惯你这幅样子，这种题高一都做烂了还问呢。别跟便秘似的，省得夜里又发神经。”
　　这话不假。林子熙每次因为外力被迫终止阅读时，都会在夜里突然感性，然后给所有能联系上的人回忆那些虐心的桥段。
　　每次翟浩宇在半夜打游戏时划他的弹窗消息烦了，都会直接开麦怒骂:“再磨叽，你这辈子磕的所有官配都被拆！”
　　林子熙顿时噤声。
　　扔了笔，林子熙索性不装了，撑着脑袋和江暮聊天。
　　江暮很耐心地听他的话，手中的笔依旧挥舞着。
　　“诶，江暮，周末去我家玩吧，我妈一直想见你呢。”林子熙突然道。
　　江暮脑中想起陈尔岚偶尔通话时脸上泛起的笑容。陈阿姨的妹妹，一定也是很好的人。
　　“好啊。”她爽快答应。
　　林子熙眼睛亮了:“好，那说定了。我家可好玩了，什么都有……”
　　江暮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挺忙的。
　　初来乍到的生活比她想象中要好太多，养父母和善，同学亲切，老师照顾。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与众不同，然而每次只是在走廊间随意走着，都有陌生的同学冲她问好。
　　她有些慌张但顺从地接下所有人的欢迎，虽然心里也疑惑。老天是看到自己前半生的不幸，特意给她编织了新的人生吗?
　　江暮觉得岔了。若真是这样，幸运应该留给真正仁善的人，比如杨萍。
　　她发消息给杨成渝。
　　“你觉得人会苦尽甘来吗？”
　　厕所隔板处传来女孩清晰的笑声，她坐在马桶盖上低垂着脑袋，大脑却放空着。
　　“会。”那边竟然很快回复。
　　“苦难守恒定律。相信吗?”
　　江暮打字，“我觉得是气运过渡。可能沾了别人的光。”
　　那边回道:“那我沾你的光”。
　　江暮无声弯起嘴角，将手机揣回兜里。
　　周六的清晨，谢行尧凭着生物钟自动醒了。
　　手搭在脸上挡着阳光，他从喉间轻轻溢出一身叹息，转身捞过枕边的手机看时间。
　　抓了抓毛躁的头发，他翻身下床。却在路过旁边房间时突然顿住。
　　房门大开，书桌收拾地干净，窗帘半拉着，只透出一点光，床上的被褥折叠整齐，房内空无一人。
　　王姨在厨房边择菜便和家里人通话，见他下来赶紧掐掉电话。
　　“起来了啊?坐下吃早饭。”
　　他点点头，眼睛却向四周瞟了瞟，不急着坐下。
　　“看什么呢?”看出他的想法，王姨解释:“暮暮说她去子熙妈妈那了。一大早就去了。”
　　谢行尧还没从她主动说出自己的心声时的震惊回过神来，已经脱口而出:“去干嘛?”
　　“不知道啊，子熙接过去的。”
　　谢行尧突然觉得不爽。
　　压下那股子劲儿，他乖乖坐下来咬了口包子。
　　“嗯。”他应了一句，又突然说道:“我没问她。”
　　“……”王姨又说:“你爸妈去哪了你还不知道?”
　　他又舀了口粥:“我知道啊。”
　　王姨只能继续择菜。
　　小区门口，林子熙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宋双阑，无语了半瞬。
　　“你跟踪我啊。”
　　“自恋狂啊，我晨跑好不好。”宋双阑亲热搂住江暮的手臂。
　　看着她明显精心打扮过的一身，林子熙只能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
　　“来都来了，只能招待了。”
　　林子熙的房间大得吓人，摆了几个柜子满满当当都是精装书，江暮饶有兴趣地凑过去看，却艰难地读到几个书名。
　　《五十度灰》，《恶棍侯爵》，《无心错爱》，《浪子情痴》……
　　“博览群书。”她给出很高评价。
　　宋双阑毫无忌讳地坐在绿舌头沙发上，“你是怎么忽悠你妈给你买这些的?”
　　“切。”林子熙自豪道:“靠嘴啊。口才是我最不值一提的天赋。”
　　江暮点点头:“你很喜欢看书啊。”
　　林子熙:“当然，阅读是享受。”
　　“做阅读理解的时候没见你捧得像个宝一样。”宋双阑吐槽道。
　　“这不一样，我只欣赏真正的文学，你懂吗。”林子熙做了个夸张的手势:“能够震撼人类灵魂的那种。”
　　“你是说你书桌里兜的那一堆言情小说吗？咋地他们谈个恋爱这么神圣吗，接个吻震颤你的肾上腺还差不多。”
　　林子熙痛心道:“宋双阑，白瞎你这张脸，你知道你为什么成不了小说女主吗？”
　　宋双阑后知后觉是在夸她，嘴角扬起弧度:“我乐意。我是我自己生活的女主角。”
　　“咚咚”两声门响，陈曼文端着果盘走进来。
　　“玩着呢。”她笑着递给两个女孩。
　　宋双阑用牙签戳了两块西瓜进嘴里，“谢谢阿姨。”
　　宋双阑来林子熙家串惯了，陈曼文清楚这丫头的性格，忙推到她跟前。
　　她却摆摆手说“不吃了。”
　　果盘转而递给江暮，江暮道了声谢。
　　陈曼文看了看这周正安静的姑娘，越看越喜欢，与她记忆中那个瘦弱沉默的女孩重合，不禁道:“你比小时候还漂亮呢，你记得不，那年……”
　　“妈。”林子熙忙打断她:“还套起近乎来了！”
　　宋双阑疑惑地看他们两眼，想着江暮小时候竟然还来过这。
　　她刚想问，陈曼文又转了话题:“暮暮啊，你几月出生的?”
　　江暮答:“我是四月的。”
　　“比林子熙还大几个月呢。”陈曼文脸上亮了亮，打趣道:“还以为多了个妹妹，多了个姐姐呢。”
　　宋双阑:“对啊，你怎么不叫姐姐?”
　　林子熙脸上显出一丝郝然:“好歹我看着大……”
　　宋双阑:“外表成熟，内心幼稚。”
　　“子熙读书早。”陈曼文说。
　　林子熙:“早慧，没办法。”
　　谢行尧竟然窝在房间里打了一天的游戏，期间好几个电话约他去飙车上网的，都被他直接摁掉。
　　翟浩宇微信轰炸:“你在家躺尸啊，回都不回我。”
　　“开黑不?打球不?撩妹不?”
　　“叫江暮也出来玩玩呗，她肯定没去过这些地方，我带她去。”
　　“话说你这哥哥怎么当的，一点也不关心妹妹。”
　　谢行尧在心里骂了句，这哥给你当要不要。
　　他打了几个字回过去:“在家学习。勿扰。”
　　翟浩宇:“哦。好学生。”
　　翟浩宇:“那为啥你的账号一直显示pc端在线?”
　　谢行尧直接反扣手机，乍看见这个名字他有点心烦。
　　下了楼发现谢永康和陈尔岚都在，只是各干各的，互不干扰。他心想难得。
　　谢永康一见他下来便道:“暮暮呢?在楼上做了一天作业?”
　　谢行尧轻嗤:“我怎么知道?”
　　王姨忙和他解释了一遍。谢永康说:“怎么没人和我说呢？”
　　他又看向在案几旁核对病例的陈尔岚，她表面平淡无波，过了一会才道:“你这么忙，谁也没工夫说啊。”
　　谢永康隐约觉得她话里有刺，也不想正面回答，只能吩咐儿子:“要不你去接一趟暮暮回来?”
　　谢行尧当然不会理会他。
　　头隐隐发痛，谢永康只能妥协:“那我去。”
　　“阿尧。”陈尔岚突然开口，“你去吧。记得和小姨说会话。”
　　谢行尧终于没拒绝，转身出了门。
　　门合上的一刹那，谢永康微不可见地叹口气。
　　“我不知道你又在生什么气。”
　　“你误会了。”陈尔岚和他平视，“我很开心啊，儿子女儿都这么懂事。”
　　谢永康噎住。她总是这样，不冷又不热，说的话好像不是分寸却听着句句难受。
　　他没反驳，只哄着她:“你开心就好，向前看最好，别想以前那些事……”
　　猛的一下合起笔记本，陈尔岚突然冷了脸，直接起身上了楼。
　　谢永康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不是，尔岚，我没那个意思……”
　　挽留无果，陈尔岚驻足在江暮的房间前。
　　她走进去，撑着书桌的边缘。
　　桌上还摊着女孩未做完的习题，字迹娟秀，板书整齐。卷起的纸边，立在一旁的台灯，课本上粘的不牢固的便利贴上写满了公式要点，书包还半开着搁在地上。
　　床头边的旧相框里女孩子的笑容明亮，床上的那只巨大的玩偶熊终于不再像石头那样纹丝不动，慢慢向中心移动。
　　这是陈尔岚第一次觉得，这些冰冷的装饰在这样一间房间里是有生命的，她感受到人在这里生活的气息，是鲜活的。本该是这样的。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带好门。
　　“打游戏么?”吃完饭，林子熙提议了一下。
　　宋双阑咽下最后一口肉，闻言兴奋道:“打打打！你哥不是给你买了新的装备吗，拿来看看。”
　　江暮:“我不会玩。”
　　林子熙:“我教你，很好玩。”
　　“我玩得挺好的，暮暮你看我打。”宋双阑拍拍她的肩膀。
　　“对。”林子熙说，“连宋双阑这种菜鸡都玩得好，你肯定行。”
　　宋双阑都懒得反驳他，正准备掏出手机登账号，家里一个电话打过来。
　　“……吃了吃了，不是现在还早吧，我再玩会……好好好，我马上回来。服了……”
　　她心有不甘地道别:“下次玩吧，我先回家了。”
　　还不忘警告一句:“林子熙记得交作业，下次我不包庇你了。”
　　林子熙:“好好好，我一定写。”
　　“暮暮，我走了。”
　　江暮挥挥手:“拜拜，小心安全。”
　　林子熙拿个靠垫给她，然后递了一个样式繁杂的手柄。
　　江暮确实第一次见，把在手上玩了会。
　　“好酷。”
　　“我哥给我买的，肯定好。”
　　江暮点点头:“他对你挺好。”
　　“我哥对谁都好啊，是吧?”林子熙偏头看她。
　　江暮选择了一个新地图，专心致志地操控人物进入新情景。耳边林子熙的声音徐徐传来。
　　“他现在是挺冷的，我小时候他也这么对我的，我粘他他都撵我。我哥傲惯了，但人很实诚，要没我哥，我不知道被我妈削了几回。”他说后面几句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
　　“我大姨大姨夫人也好，尤其我大姨，超级温柔，每次拜亲戚属她最好，不念叨我成绩……”
　　他没头没绪地说了一堆虚话，江暮从他泛泛的夸奖中没抓住什么重点。
　　他忽然叹口气:“不过你别怪我哥抗拒你。他曾经，确实差点有个亲妹妹……”
　　“KO！”江暮手一扭，敌人一击致命，游戏里已经终局。
　　小拇指卡得很疼，她只能松开手柄轻轻揉着，轻声道:“我可能真不会玩。”
　　林子熙露出抱歉的神色:“让你分心了。”
　　她摇摇头，缓了会后又继续拿起手柄开始下一局。
　　“还可以讲吗?”她问。
　　林子熙一怔。
　　“这算个禁忌吧……我大姨那年流产，整个人都快疯了。那时候孩子都快七个月了……什么都准备好了。”
　　江暮:“为什么?”
　　对方投来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车祸，我大姨夜间行驶，卡在一辆货车后面，车翻了。”
　　“后来缓了一年多，大姨夫和大姨去福利院本想着领养一个，临门一脚大姨后悔了，还是回来了。”
　　江暮猜到了:“因为你哥?”
　　“嗯，我哥那时候也没多大，他爸妈不忍心。”
　　林子熙问:“你觉得我大姨大姨夫是什么样的人?”
　　江暮没有犹豫:“很好很好。”
　　“我哥呢?”
　　她沉默了会，“不坏。”
　　林子熙脸上现出笑意:“江暮，你和我想象中不一样。”
　　江暮这回游刃有余了，她斩五关杀六将，躲闪又进攻，屏幕上立刻出现一个大的“win”。
　　林子熙夸她:“第一次玩玩得挺好的。”
　　江暮心中没了什么情绪。
　　门口传来交谈声。
　　是陈曼文的嗔怒:“好小子你，一天不见你人影，这会子知道来看我了。”
　　那边是低低的安抚声。
　　江暮欲转头，一头撞进谢行尧黑沉的眼眸。
　　“江暮。”
　　他穿着一身黑夹克，逆光而站，扫过她的脸。
　　“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