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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正文 ...

  •   陈成江第一次遇到童嘉木,是民国二十三年冬天。陈成江接到上级手令,沪南区一个小院儿里有□□盘踞。陈成江踹了火盆,收拾枪支弹夹,招呼烂醉如泥的兄弟们带上家伙事儿前去“清剿”。沪南区巷弄纵横,牛道人路四通八达,陈成江赶到时候灯已经挂上了,天色如同霁蓝梅瓶,小队好容易才敲开一家人的大门问到了路径,按图索骥之下,推开那扇枣木门,却只看见空空荡荡一个院子,中间一棵光秃秃的海棠树枯荣如死,好端端一个月亮挂在枝头树梢,正房的瓦片月华如霜雪,正房大门洞开,门里一盏烛灯如蜡豆,此外空无一人。
      “头儿,我们好像来晚了。”
      陈成江倒是不意外,他只是慢腾腾地挪到正房,四下里看了看。正房没有隔开,通喇喇的一间大屋子雪洞一般,东山墙下靠着一张大床,此外就是一张榆木桌,风灯下压着七八张带字儿的纸,一根兔毫笔墨水没干匆匆丢在笔架山上。
      陈成江低头看了字纸半晌,挥手让兄弟们都出去,然后好整以暇地踱到门前关了门,一张嘴送气吹灭风灯,屋里一瞬间乌漆墨黑。

      半个时辰后,从墙后转出的童嘉木正巧撞在陈成江枪口上。
      童嘉木倒是不慌,“怎么发现的?”
      陈成江说,“你们□□最在乎文字,文章不取,才思不尽,气韵不成,你早晚还会回来。”
      童嘉木平淡地说,“你要拿我?还是要杀我?”
      月色从明窗纸上落进来,落在面前青年男人清癯的脸上。陈成江突然来了兴致,他本就是国党元老之子,因纨绔争风伤了人被家里送去留洋,近日方从法国回来,被家里老爷子送进宪兵队当了个管代。他对什么□□本没有兴致,只是闲着也是闲着,全当活动筋骨。
      其实上海哪里来的那许多□□?大部分无非是学生工人发牢骚罢了,往常陈成江枪口朝人一指,那人保准就浑身瘫软双手平举,像童嘉木这样淡然的,是陈成江遇到的第一个。
      “你真不惧我?”
      童嘉木有些薄淡的嘴唇道,“国家如此,你这样的,无非是走狗罢了。”
      陈成江一下笑了,他揉了揉眉头,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的笑料,“好啊,我陈某人也成了走狗。你不怕我杀了你?”
      童嘉木闭着双眼,一言不发。
      枪响了,童嘉木期待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半晌他才睁开眼帘,看见颊侧冒出的青烟,一偏头才看见一发子弹嵌在墙里。
      “总得开两枪才对得住政府发的饷银,”陈成江摇了摇手里的枪,“你走吧,过两天再回来。”
      童嘉木诧异地看着面前的男人。男人也就二十五六岁年纪,长手长腿,面皮端正却不知道哪里透着邪气,“你当真不拿我?”
      “再不走,我的‘走狗’兄弟们就回来了。”陈成江道。
      童嘉木只好拱手,“义士,童锺南在此谢过。”
      童嘉木说罢就要走,却被陈成江叫住。童嘉木以为他变卦反悔,没想到刚一转头,却感受到男人的温度欺了上来。
      童嘉木下意识后退,陈成江却不逼近,只是努了努嘴,“名片留给你了,有缘再见,”
      “小同志。”

      童嘉木这才看到胸前的口袋里,落了一张崭新的烫金名片。

      陈淮,字成江。

      再此遭遇竟然是在浦东四行仓库。童嘉木在码头与人接头,上线却遭人举报,陈成江带人追着童嘉木进了一条死胡同,童嘉木死死咬着嘴唇,用手里的手枪抵着脑袋。
      陈成江一步一步逼近,没有别人,他啐了口唾沫,笑着说,“又见面了。”
      “你这次也……”
      陈成江没给童嘉木问出口的机会,他抬起手枪,子弹飞射而出。
      子弹几乎擦着童嘉木的鬓边飞过,擦伤了青年苍青的鬓角。血丝划然落出,童嘉木瞳孔一缩,本以为死亡临近,可子弹有一次躲开了他。
      “两次了,小同志,下次你要是没有我,可怎么办啊。”
      陈成江笑道,举起手,“给你个报仇的机会,来射我一发。”
      “这是何意?”童嘉木咬着嘴唇问。
      “不挂点儿彩要放你走,我解释不过去,”陈成江说,“打人不打脸,剩下随意。”
      童嘉木蹙着眉头,看着手里的毛瑟犹豫不决。也就是此时,仿佛远处有脚步逼近,童嘉木心一横举起枪管——
      童嘉木被后坐力一震,咳嗽着睁开眼才看见陈成江捂着胸口靠在集装箱上。
      “奶奶的,”看着跑过来的童嘉木,陈成江咳出一口血,“崽子你是不是没开过枪,还是你真想杀我?”
      童嘉木不知道说什么,只好扶着陈成江,搀着他往外走。还好童嘉木选择的路线不错,大部分宪兵都被诱饵钓到了西边,这边没什么人。
      “你没事儿吧,我……”
      “你看我像没事儿吗?”陈成江嗓子一扯就疼,“疼死老子了。”
      “你……我这就送你去看大夫。”
      “叫我什么?我这样对你就换不来你一声表字相称?”
      “成江……”童嘉木无奈,“你别说话了,我提前备了车,你不会有事的。”
      “但愿,我要是真死了……”
      “如何?”
      “定要埋在你家祖坟里,让你列祖列宗看看,他们的孝子贤孙是怎么恩将仇报的!”

      所幸没事。
      童嘉木这只老毛瑟早就到了报废年限,膛线磨损,子弹射出时弹道歪斜不少,只是弹片卡在了肋骨中间,取出来风险不小,大夫给陈成江上了药,建议他先不要取出。
      童嘉木带着花来看陈成江。陈成江拉童嘉木到身边,对他说,“嘉木兄,我这颗子弹可是为你留在心口里的。”
      童嘉木低头不措辞。
      陈成江坐起身来,“你们□□的主义,其实也没错,只是如今的中国,还是太理想了些。”
      “理想总要有付出才能变成现实,革命就是要流血牺牲的。这点国、共两党是一致的。”
      “我看不见得,”陈成江抱着脑袋,“鄙人在法国有幸听过社会主义活动家演讲,还是把人性想得太美好了些。”
      “你不信?”
      “自然不信。”
      “那你信什么?”
      “信我自己,还有,信付出就会有回报。”
      “若是没有回报呢?”
      “那我只好自己去讨回自己的应得的回报。”
      陈成江把童嘉木按在床上,眼神如丝,看着眼前青年稍显稚气的脸孔。青年喉头有些抖动,眼神里写的是视死如归的紧张感,陈成江又觉得好玩。
      “不愿意?”
      “你救了我两次,我还害你住院,你要做什么就当我偿还你。”
      “无趣。”陈成江翻了过去,童嘉木弹起来扣扣子,“嘉木兄,你这个性格,以后可能会失望。”
      “那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觉得可怜你,好好一个人,偏偏要掺和这些浑水,可惜,可惜啊……”

      那之后,陈成江总是去童嘉木的小院赖坐着。童嘉木也有学生会来,陈成江都是死皮赖脸地跟别人打招呼,还非要赖下吃饭睡觉。还好童嘉木替他开解,说这位是同情中国革命的同志,不需要提防。
      陈成江也才发现原来院儿里的海棠不是棵死树,原来也是会开花的。民国二十五年春寒还没过,陈成江走进门,拐过影壁就看见海棠枝上爬了一溜儿花骨朵,干绿干绿的,让人喜欢。日头地里雪亮,像是清水一般,童嘉木站在清水中间伺候他的宝贝树。
      “来了,快帮我拿剪刀来。”
      “叫我什么?”
      “成江,快拿剪刀来!”
      陈成江得了便宜,才取了剪刀过来给童嘉木,童嘉木小心剪掉了几根旁逸斜出的柯条,甩了剪刀擦擦汗,“去年还是棵死树,今年终于开花了。”
      陈成江斜眼乜了那棵树,虽说有花苞,但只有那么几根枝丫上有,怪可怜人的,于是拿话呛他,“是是,可还是半死不活的,谁知道这是真得了您老人家的恩,还是回光返照。”
      “花少又怎么样?”童嘉木说,“只要我一直这么照顾着,日夜不辍,早晚有一天,这三两朵花会变成半树花,一树花,连着我这个院儿,都能变成花的海洋。”
      “那我可得看看。”陈成江蹲在一边儿,说。

      民国二十四年,陈成江升官了,童嘉木得了陈成江的庇佑,得以在小院里安下身来。同时他也化名新木在各大报刊上发文,呼吁国共合作共同抗日。
      自去年华北事变以来,日本人的野心已经从东北扩张到了华北,去年年底,北平学生爆发了反日爱国的一二·九运动,南京国民政府名义上不承认华北自治,但蒋中正攘外先安内的国策仍旧不变,只是不断在宁、沪一带增兵。
      童嘉木每每看到新闻,无非是叹息。自从中共退到延安,上海宪兵队就没什么活儿干,陈成江也乐得清闲,日日在童嘉木身边读书看报,再不就是看童嘉木写字,戏谑他百无一用是书生,还不如他们这些拿枪的丘八,真开战了还能冲在前面。
      童嘉木每每听到这句话,都会放下笔,定定看着陈成江,只要陈成江不认错就不和他讲话。陈成江怕了他这种眼神,只好岔开话题外加赔罪了事。
      民国二十四年十月,中共长征抵达陕北。□□报纸被蒋中正压着消息,直到两月后,这一消息带才在沪上传开。

      十二月二十二号是冬至,陈成江带了家里包的饺子去找童嘉木。他不喜欢在家里带着,他的老父亲天天嚷嚷着抗日,被蒋中正排挤下野,现在正在家里生闷气,动不动就拿他们兄弟撒气。他本是三房太太生的,哥哥和其他两房太太受了气就来找他撒气,他乐得不在家当夹板儿。
      童嘉木正在看申报,看陈成江来了,轻轻哦了一声。陈成江把饺子放在厨房,“恭喜,蒋公这下怕是要调整政策了。”
      童嘉木不置可否,只是走过来看他在干什么。
      “吃饺子啊,冬至,不吃饺子要掉耳朵的。”
      童嘉木说,“辛苦你。”
      陈成江眼睛转了一圈儿,说,“你知道有句老话怎么说吗?”
      “什么?”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
      童嘉木红了脸,“滚!”
      陈成江转过身来抱住童嘉木,“饺子好吃,吃完了能不能让我吃点更好吃的?”

      民国二十六年,院儿里的海棠开得很灿烂。
      整棵树有三分之二被云霭一般的粉色海棠淹没,天井下草没马蹄,童嘉木罕有的心情好,拿着剪刀数落陈成江,“我说什么?这花总会有的。”
      陈成江说,“名花倾国两相欢,长使君王带笑看。”
      “什么?”童嘉木没听清。
      “我说,你特别好看!”
      童嘉木不理他,进去写稿子了。

      “若有人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当如何作答?”
      民国二十五年初秋,隔着猎猎火焰,他问他。
      陈成江看着面前跳跃的火焰,烧到一半的宣纸翻卷折,纸沿勾划橙红色火线,“实话实说。”
      “那是什么?”
      陈成江深深看着面前男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美的瞳子,黑白分明,火舌炽烈宛如美酒。
      “互相倾慕,生死相随。”

      民国二十五年初冬,陈成江的办公所调到了租界区。从租界到小院要过几个岗哨,陈成江每次来都风尘仆仆。蒋中正仍然没有放弃安内政策,在陕北组织清剿清乡,没想到十二月西狩西安,却在华清宫被张、杨兵谏。三天后,中共在延安通电,呼吁释放蒋中正,国、共两党合作抗日。
      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终于看到了曙光。
      童嘉木点起那把火的时候陈成江正抬腿往里走,他把纸张扔进火里,噼里啪啦的火苗爆裂,海棠枝丫都冒起了红色。
      童嘉木转过身去,正好对上了门外走进来的那个男人。
      是了,他当日也是这么躲在屋顶夹层里,透过夹板看着这个男人。他走过海棠枝叶,白衬衫素净如月露。
      “来了,”童嘉木伸手烤火,笑道,“来帮忙,帮我把这些都烧了。”

      那日陈成江从屋外抬腿进去,正瞧见童嘉木站在火盆前。橘黄色光涂在青年身上,把他白色的长衫都抹成蛋黄酱般的颜色。青年朝他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竟然是笑着的。童嘉木很少对自己笑,以至于到后来很多年后,陈成江都忘了童嘉木笑起来是什么样子。

      “当真要净烧掉吗?”陈成江站在童嘉木身旁,看着童嘉木把攒了几年的稿纸尽数投进火里。
      “净烧掉。”
      “一片不留?”
      “当真不给我留个念想?”
      “你不怕断了自己的仕途,在牢狱中了此残生?”
      “怕什么,这次……”
      “成江,”童嘉木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来看着陈成江,“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可能此生再也无法相见。”
      陈成江突然笑了,“嘉木,你真当这上海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你还是这么瞧不起我。”
      “我自然瞧不起你,也不愿意瞧得起你。”
      火盆里大火幡然,他和他隔着火对峙,稿纸焚毁于大火,往事堕落成灰。终于,童嘉木像是想通了什么,按着额头摇了摇脑袋,又放开手仰眸看天,一身长衫像是泼了稀里哗啦地蛋黄酱,影子都濩落在地上。
      陈成江捏起手里没烧掉的半页纸,突然意识到,这是童嘉木的半辈子,他的半辈子都在这火里了。
      许久,童嘉木慢腾腾走进了屋里,摸了一张纸出来。陈成江问,“这也是要烧的吗?”
      童嘉木没有说话,只是慢慢靠近陈成江。陈成江感觉到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大火漫窜于天际,胸前口袋被人塞了什么东西。
      “属于我的这一生都在火里,剩下这张是不属于我的,还你。”
      陈成江按了按胸前,童嘉木身子微微摇晃,踩着冬天寸草不生的泥土,回到了屋里。

      三天后,二人在万国楼顶见了最后一面,再见面,竟是在沪南区的大牢里。
      陈成江心情并不好,□□筹备抗日,但回到南京后显示软禁了张、杨,紧接着就窝冬一样毫无动静,反而是宁、沪、汉、广等地加强了对□□的搜剿工作,陈成江一周开了八次会,临时戒严更是家常便饭。
      陈成江穿着宪兵制服走在看守区漫长的过道上,旁边一个小宪兵一边摇着钥匙一边打量着这位爷的脸色。
      仁字号牢房建在地下,天光不好,只有每个监房的小窗户透出半盏日影,稀稀疏疏掉在地上,像是树影一样斑驳。陈成江大步流星直奔尽头而去,宪兵也跟着踩着日影向前。
      半分钟后尽头的牢房哗啦一声打开,坐在床边的青年蓦然回头,看到了走进来挺拔的熟悉身形。
      “跟我出去。”
      童嘉木扯着嘴角笑了,“陈局长这是哪里话,你我素昧平生,怎么就要把我带走。”
      “你不属于这里,跟我出去。”
      童嘉木穿着一件素白色的囚服,从头到脚都是灰尘,一个月没有理的头发蓬乱,明显是受过刑的身子,胸前刺眼地露着一道血痕。
      童嘉木讽刺地勾了勾唇角,“陈局长,你还是这么瞧不起我。”
      陈成江扭头看着那个宪兵。宪兵像是触电一样敬了个礼,立马扭头走了。陈成江走进牢房,混浊的空气让他鼻腔发痒,他走到童嘉木身边,童嘉木却躲开了。
      “这里没有别人,你……”
      “陈局长,我奉劝你,不要做这等狂悖之事。”
      “嘉木,你怎么……”
      “我们是什么关系?”
      “互相倾慕,生死相随。”
      “放屁,”童嘉木轻蔑地笑着,“我是□□,你是国党,我们水火不容。陈局长,从头到尾,无非是我利用你,玩弄你,牵着你替我制作保护伞好有恃无恐在上海立足。陈局长,聪明如你,当真看不出来?”
      陈成江一下愣住,旋即蹙眉,“这里没有别人,你又何苦……”
      “陈成江,我恨毒了你。”
      童嘉木抬起头,地牢的阳光从斜上方的铁床射进来,就像教堂彩色玻璃窗照着十字架。
      “我也不知道陈局长中意我什么?是中意我狼狈不自知,封魔不自拔,还是中意我是个……”
      “无非是色相得你胃口,我也恨毒了我自己。”
      “我们都是男人,我却要屈身委意,讨你欢愉。你欺我赖我,早就让我恶心。那天在四行仓库,你当真以为我是打不准枪吗?”

      陈成江一个人走在南京路洋道上,南国的雨纵然在数九寒冬也罕能化成雪沫。一直到肩膀被霂雨沾湿,陈成江才陡然发现自己走到了万国饭店的楼下。
      侍者小姐为他打伞,他一人登上万国楼的天台,点起一只雪茄。萧然的黄浦江落在雨里就像蒙了一层电影幕布,对面浦东的田野也像被困在琉璃盒子里一样不清楚。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陈淮,别胡闹……”
      “叫我什么?”
      “成江……”

      当真是你童锺南逢场作戏,我一厢情愿罢了。可我陈某人,纵然一厢情愿也是愿赌服输。

      没有告诉童嘉木的是,他并不喜欢龙舌兰。挑“曲院风荷”的原因是那天包饺子他带了龙舌兰酒,童嘉木贪杯,竟然喝多了最后在他怀里睡着,他守着他坐了一晚上。
      从此就妄想,龙舌兰能够再让童嘉木放下所有防备,卸下所有担子,把一切交给自己。
      更何况,童嘉木喜欢花,曲院风荷,可不就是江南的花木吗?
      世人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民国二十六年春,童嘉木的海棠开花了。
      罕有的,海棠树整棵活了过来,小巧玲珑的花朵包裹着纤细的花蕊,密匝匝布满了苍老的树枝。
      陈成江回到局里后受到了停职检查,但最后随着审查官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又恢复了公职,出了办公室人人避之不及外,并没有受到影响。
      只是陈成江还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到小院里走走,拾花菂草,免得童嘉木回来了,看见他的院子满目荒芜跟他急。
      海棠开了,陈成江一个人对着一树红妆,竟有些手足踧踖。
      没了那个人,再多的海棠,也不过是寂寞开无主罢了。

      民国二十六年夏,七月七日,日军炮轰宛平城,一周后蒋中正庐山讲话,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淞沪之间也乱了套,第六十四军开把逼近吴淞口日军大营,抗战一触即发。
      可就在这刻,千钧一发的吴淞城里,竟然还有两个悠闲的青年,在十万青年之外,他们一个在地牢里看着天光,一个正在待审席上,看着军事法官整理文件。
      何其讽刺。
      “姓名?”
      “陈淮。”
      “职务?”
      “吴淞驻防宪兵司令部租界治安局副局长。”
      “可与乱党有干系?”
      “互相倾慕,生死相随。”
      此言一出,坐在陪审席上的各路记者纷纷哗然,掏出笔记开始记录。
      审判长显然也没想到能问出这句话来,只好敲锤让人肃静。
      “庭上要警告你,不要哗众取宠!”
      “我何尝哗众取宠,”陈成江站在审判席上,目光写满了嘲弄,“实话实说罢了,庭上不是要我说实话吗?”
      “你们如何认识……”
      “民国二十三年,沪南区,子弹是我故意打偏的,人是我故意放走的。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爱他。”
      “四行仓库,他搀我扶我,生死擦肩,后来他到医院探视我,我们就在那里订了终身。”
      “海棠如雪,死生契阔。□□又如何?他自然不在乎,我也不在乎这身皮。还你们便是了。”
      “可有证据?”
      陈成江从怀里摸出一张白纸,那是一张雪白如鹤羽的纸。此时记着才注意到,原来陈成江中指上带着一枚没有镶钻的戒指——配着他一身严挺的西装,倒像是刚出席了婚礼。
      陈成江展开,“这是他焚烧文章那天,亲手留给我的——”
      “最后一封情诗。”

      “陈淮,你当真不怕他只是在利用你吗?”
      “那又何妨?”
      门被打开,和陈成江一样一身西服的童嘉木被人押了上来。
      陈成江最后一次看到了爱人的眼睛,修长的美睫,永远不怒不喜的目光,他看到童嘉木的眼睛里映出了自己,就像是一个平常的下午,他推开门,童嘉木站在海棠边转过头,看到他,对他说,你怎么又来了。
      二人错身而过,童嘉木陡然一动,陈成江转头。
      “陈淮,我恨毒了你。”
      满庭哗然,宪兵按住了疯狂挣扎的童嘉木,童嘉木眼神里此刻布满了偏执与愠怒,“我诚心待你,爱你敬你,你却如此污蔑我!你是要我脏着死吗?”
      陈成江漠然看着面前的青年,他又瘦了,脸上破了相,不知道又受了什么刑。
      他最后轻轻说,“我爱你。”
      仿佛没有看到童嘉木微不可查的唇语,陈成江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一日,□□童锺南,于上海提篮桥第一监狱处决。
      第二天,沪上所有报纸都用头版头条报道了这一消息:□□竟有断袖癖,满口仁义道德,心里鸡鸣狗盗。
      陈成江被家里关在屋里,还是看到了父亲留在窗前的报纸。
      他抿了一口杯里的“曲院风荷”,轻轻阖上了眼睛。

      “成江,帮我个忙。”
      “嘉木最后一次求你。”
      提篮桥监狱地牢,那是陈成江上一次见到童嘉木。他好端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两盏清茶,一盏是给自己准备的。他明显是像好好见他,还特地把腰杆挺得笔直。可这一切都无法掩盖青年皮包骨的体格,还有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势。
      “不必在乎这些,”童嘉木笑道,“你答应吗?”
      “你要我如何答应?你要我亲手把你送上刑场吗?你若是求我亲手杀了你,还有可谈。”
      “我已无生路,成江,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主义,抗日,民族,你脑子里除了这些能不能还有点别的?”
      “我还有海棠。”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你曾经骂我辱我,我知道那不是你真心为之,我都受了,可如今你要我当庭揭发你,让你暴露于各大报纸被人唾骂指责,你要我陈成江如何做人?”
      “无妨,只要咬死是被我骗了就好,”童嘉木喝了口茶,眼神仿佛落到了很远的地方,“成江,我对不起你。”
      “你知道对不起我,我也知道你对不起我。”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童嘉木叹了口气,“成江,你还记得你说过,如果你死了,要进我家祖坟。如今我要死了,不知道还作不作数。”
      “我家祖坟我断然不会进,”陈成江道,“你……”
      “成江,我这一辈子,都在那场火里了,剩下的,都给你,好吗?”
      剩下的,都给你,好吗?
      对不起,成江。

      生前兔毫一支,身后千夫所指。
      童嘉木见陈成江前,见了一个人。
      南京在上海的统治并非铁板一块,各大商会勾连政府机关与国外利益千丝万缕,这次童嘉木自首入狱,就是亲日派决议抗日的筹码。
      抗日可以,□□必须根除。
      若童先生愿意身殉国难,名遭唾骂,彻底将□□根基撤出上海,我亲日派自然愿意与民族战线通力合作。民族大义,我辈亦非丧权辱国之人。
      只是童先生一把火烧毁了所有手稿,若以汉奸等恶名自污,稍嫌不够。不知童先生还有什么留在世上的手稿……
      童嘉木想了很久,他看着窗外的日光,好像确实,他还有那样一封信,寄了出去,再也要不回来了。

      陈成江看着报纸上处决童嘉木的通电,在窗口久久无法动弹。他觉得胸口又闷又堵,扶着衣柜慢慢坐了下来。
      窗外人声鼎沸,抗日风潮来了,淞沪的大地上,即将被抵抗的浪潮席卷。
      风波将至,可他陈成江,还剩下什么呢?

      他掏出那张白纸,那是童嘉木那天亲手塞进他胸口的,和那颗子弹一样,像是落在他胸腔的石子,硌得肋骨生疼。

      白纸上,秀气的大字,抬头写着:
      陈君成江亲启:

      民国二十六年冬,嘉木绝笔谨
      奉

      好清楚的白纸,毫无一字。只是空白处贴着二人的名片。
      童锺南嘉木
      陈淮成江

      这是童嘉木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文字。

      历史: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四日,国民党驻军第九集团军等部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总攻,抗日正面战场第一场战役——淞沪会战打响了。
      我军自八月至十二月,付出二十五万伤亡代价,击毙击伤日军九万余人。淞沪会战,使日军被迫转移战略主攻方向,粉碎了日本“三个月□□”的计划。
      十一月八日,上海沦陷,日军旋即进入南京。

      不过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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