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晖》知之舟舟

2、往事

　　据贺明扬所知，苟跃飞出现在齐安宇的生活里，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不到16岁的齐安宇刚刚站定在北京的街头。他是个农村小孩，只知道北京机会多，钱多，便一意孤行随了同乡要来北京闯荡。可那同乡极其不负责任，把他送到地方后就自顾自离开了。齐安宇除了装着几件衣服的小小行李和口袋里的几块钱，一无所有。

　　他是个腼腆的小孩，从小就是。他愣愣地低着头，躲避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投来或诧异或戏谑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知道，要想在这里活下去，必须要赚钱。他吞着唾沫，拼命压抑下内心的害羞和恐惧，小声地挨家询问路边的小餐馆需不需要人手。从白天到傍晚，他收到了无数声并不友好的拒绝。

　　直到深夜，精疲力尽的齐安宇在打烊前最后几分钟，问到了一家小面馆。面馆老板心善，知道了小孩的情况，忙邀他进来给他做了碗面。面是刚出锅的，还冒着层层热气，可饿极了的齐安宇却立刻挑起几根往嘴里塞，被烫得眼泪流出来也不舍得吐掉。

　　老板看得鼻子一酸，说：“你别走了，在我这儿干吧。包吃包住。”

　　小小少年算是在北京勉强安顿下来。他虽然小，但从小在农村做惯了农活，干活很是勤恳麻利。再加上他够聪明，在后厨擦了两个星期地板，居然也能像模像样地拉面煮面、炒几盘菜。日子虽然清贫，但也逐渐变得有滋有味起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苟跃飞——那个年近三十的男人，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是附近一家杂志社的摄影师，平时常来这里吃早餐。齐安宇第一次出现时，他一眼注意到了这个小孩。

　　齐安宇虽然因为营养不良身材瘦瘦小小的，但脸却很漂亮精致。一双大眼睛，瞳仁是流光的浅褐色。鼻子大小适中，鼻头圆润微翘，显出几分娇憨。最美的是唇，轮廓清晰唇肉饱满，嘴角还自然地微微向上扬起，唇缝形成是一道精致又好看的线。

　　摄影师敏锐的眼睛立刻捕捉到了他的美。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老板这孩子的情况，听老板用心疼的口吻讲起他凄凉的身世，内心忍不住升起邪念。

　　而齐安宇并没有产生任何戒备之心。在苟跃飞几天的套近乎下，他对这个面馆常客还有了几分好感。熟悉以后，苟跃飞便不动声色地邀请他来做杂志社的平面模特。

　　齐安宇很犹豫，高薪和好奇心的诱惑在前，但他又舍不面馆安定的工作。苟跃飞爽快地邀请他兼职试着做几次，齐安宇便眼睛一亮，应了下来。

　　他们合作了几次。齐安宇虽然改不了骨子里的腼腆和自卑，但很人乖巧，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做，拍出来的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杂志社有意和他长期合作——这就意味着要他辞掉包吃包住的服务生工作。

　　这正中苟跃飞的下怀。苟跃飞喜滋滋地盘算着给齐安宇收拾间屋子，对未来充满了恶臭的幻想。

　　可苟跃飞还没来得及行动，出现了另一件意外。也正是这件意外，让贺明扬和齐安宇相见，或者说……再次相见。

　　“咱们，好久没见了啊。”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下了电梯。站在一楼大厅，齐安宇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也打断了贺明扬的思绪。

　　“嗯……”贺明扬尴尬地开口，八年未见，终归还是生疏了不少。那句“哥”，也很难喊得出口。

　　“你小说写得不错。我看过好几本了。”齐安宇笑了笑，拿出口罩和墨镜戴上，“也中午了，要不我们去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好好叙叙旧。”

　　贺明扬点点头，跟在他身后，齐安宇带他进了旁边一家雅致的饭馆。开在制作公司旁的饭馆都有经验，前台打眼一看就知道他的身份，请他去楼上包间落座。

　　服务员拿来了菜单。齐安宇连看都没看，点了红烧肉和糖醋里脊和一碗清汤面。

　　这是贺明扬最爱吃的菜。贺明扬有些没忍住地红了眼眶。他一直记得。

　　而齐安宇只给自己点了碗白粥和一盘简单的蔬菜沙拉。贺明扬没忍住开口：“做明星连中午都只能吃这个？你已经很瘦了。”

　　“没有。这几天胃不太好，医生让我吃清淡点。”齐安宇打着圈地用勺子搅拌碗里的粥，随口应道。

　　“胃不好？”贺明扬皱皱眉，“我记得你很会养身体的。怎么会熬出胃病？”

　　八年前，他和齐安宇虽然生活得很清贫，齐安宇也因早年营养不良免疫力比较差，但齐安宇却很注意调养身体。早中晚餐该怎么搭配，怎样作息更健康，什么时候该适量运动，他都一清二楚，也会要求贺明扬和他一起保持。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什么比治病更烧钱了。”这是那时的齐安宇很爱说的一句话。

　　“嗐，工作了嘛。顾虑得多了，自己的身体也不能放在第一位了。”齐安宇轻轻笑了笑，喝了一口粥。

　　贺明扬越发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其实从齐安宇第一次开口他就注意到了，他语气里那种礼貌和淡淡的疏离令贺明扬感到极其不适。那种语气并不是因为久别而尴尬或陌生，而更像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这不像是他记忆中的齐安宇。他以为，再重逢时齐安宇会像以前那样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开玩笑，努力与他重新熟络起来，填补这八年的缺憾。

　　“菜上齐了，快吃吧。不喜欢了？”齐安宇把上好的菜向他这边推了一下。

　　贺明扬忙摇摇头，夹了块红烧肉塞到嘴里。肉块大小适中，咸甜适当，味道鲜美。明明是道不错的菜，而贺明扬却尝出了几分苦涩。他低声说：“没你做的好吃。”

　　齐安宇又笑了笑：“我现在可不会做了。很久没做饭啦，阿姨做。”

　　贺明扬那种不适感更加强烈，无言地扒着面。偶尔抬头想说点什么，却看齐安宇正专心致志地看着手机，不笑时他的表情凝重又冰冷。

　　贺明扬心里无端升起一阵悲哀。

　　回到家后，贺明扬打开了一则齐安宇的采访。这几年，他一直默默地关注着齐安宇的动向，也会看他表演的作品，但像访谈和综艺这些有他个人色彩的节目，他还是有些抵触。

　　他不想看到那个曾在他身边的、真实的齐安宇。

　　但现在他还是打开了采访。他意识到，这几年齐安宇的变化很大。曾经的齐安宇虽然在外腼腆内向，对熟悉的人却是活泼、爱开玩笑的。而现在，却……

　　采访里的齐安宇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他思维敏捷地回答着记者一个又一个刁钻的问题，给出的每个回答都滴水不漏。哪怕有更过分的记者提及他逝去的亲人，他也只是面不改色浅笑着说：“我很感谢他们赋予我生命。也许他们没有陪伴我成长，但他们都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我会永远感激他们的。”

　　贺明扬听到那个问题时就倒吸一口冷气。原生家庭一直是齐安宇不愿触碰的一块伤口。虽然是旧伤，可每次提及，都会给他带来撕心裂肺的疼。贺明扬仍记得，在八年前的某个夜晚，他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看到齐安宇正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看向窗户。他有些害怕地叫他：“哥哥，你怎么不睡觉？”

　　齐安宇回过头，在朦胧的月光下，依然能清晰地看到他满脸的泪痕。

　　“没事，扬扬，你睡吧。我……梦到妈妈来看我了，我送送她”

　　齐安宇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很低。贺明扬看着他瘦削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坚强又爱笑的哥哥那样脆弱的一面。

　　“我真恨他啊。没有他，妈妈不会死；没有他，爷爷也不会那么累。”齐安宇仍在小声说着，语气里透露出无限的悲哀与绝望。

　　贺明扬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父亲。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妻子痛苦地生着孩子时，他正把偷来的妻子的首饰扔到赌桌上。一家四口的生活费被他一把一把拍到赌桌上，另一头的妻子却产下一个死婴，昏厥过去。

　　而烂醉的男人回到家后，在得知妻子产下死婴后暴跳如雷：“他妈的为什么是死的！我都答应了要是个带把的就赔给豪哥了！”……

　　那时的齐安宇才5岁，躲在爷爷房间的门板后，惊恐地看着疯狗一样的父亲。

　　然后，然后在几天后全家得知父亲欠了上万元赌债的一个深夜，母亲用一根束柴的麻绳，永远地结束了生命。

　　“我也恨我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

　　那个母亲离世的夜，也是齐安宇第一个没回家的夜。白天随着爷爷出去放羊的他，不小心滑倒摔落在一个小山沟里，晕了过去。爷爷四处呼喊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傍晚时，母亲得知了上万的赌债和唯一的孩子丢失后，最终做出了那个决定。

　　而清醒过来的齐安宇，居然凭借记忆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地找到了家的方向。他辨认出远方是熟悉的家门的那一刻，正是母亲踢开凳子的那一刹那。只差几分钟，只差几分钟他就敲响了家门，只差几分钟母亲看到他就会重燃生的希望。

　　他和母亲，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