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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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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前些日子宝夷宫走水后。
凤仪宫的宫女不仅清闲了许多,也比从前更得意了。
毕竟接替她们活计的可是当朝公主。
“四殿下,这葡萄不曾剥皮娘娘可怎么吃啊?”
青衣女史为皇后染着蔻丹,漫不经心的看向我。
“欸,我这就来。”
我垂着头将热巾子挂在架子上,跪到一边剥葡萄。
皇后慢慢睁开眼,将染好了凤仙汁的那只手举到眼前欣赏了一会儿,才轻声斥道:“没规矩的东西,怎么和四公主说话呢?”
我自然不会把这话当真,手下动作也不曾停,面上满是感激的神色:“不干常女史的事儿,母后能准许儿臣侍奉在跟前,让儿臣有机会表一表孝道,已很感激了。”
她这才有些满意似的笑了笑。
宫女签起剥好的葡萄递到皇后唇边。
皇后看了一眼勉强算得上圆润的果肉,皱了皱眉:“真是和从前一样不懂规矩,无怪乎都道嘉小仪教女无方,还不好好教教四公主。”
嘉小仪是我阿娘,三个月前,她被一杯毒酒了结了性命。
常女史应了一声,快步上前捏住我的手,指甲死死抠进我的肉里,把着我一下一下剥着果皮。
细嫩的指节上短短数日就已经多了许多口子,此刻浸润着的紫色汁水更如血一般。
我紧紧咬起牙,却不敢叫出声来,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
阿娘,我好痛,真的好痛。
我自小与阿娘一道生活在宫里最偏远的一座宫苑里。
算不得多么奢足。
好在不愁吃穿,日子过得也还不错。
阿娘是个极温柔的人,会教我画画,教读书写字。
可是却从不准我离开踏出宫门。
那时我认知里的天地就只有这一方小小的院落。
阿爹很少来,即使是来了也很少出现在阿娘面前。
我许多次都能在黄昏的时候看到树后那双皂靴。
我会笑着跑过去,轻轻的叫一声:“阿爹。”
他抱起我,从身后内侍的手里接过一块糖:“阿烛。”
自我第一回发现他起,这就成了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这或许就是父女间的心有灵犀。
不过他更多的时候,都只是透过窗户静静的看一会儿屋里的阿娘。
日子好像本该如此,可我却将这一切都打碎了。
我向往宝夷宫外的世界,就像阿娘常常想家一样。
终于有一天,我偷偷跑了出去。
却看到阿爹搂着别的女子,姿态亲热。
我躲在花丛后头,被吓呆了。
想跑回去,却不小心露出了髻上的红绳,被眼尖的宫人带到他们跟前。
那女子看向我:“哪来的孩子,快带下去,莫要冲撞了御驾。”
都说小孩子最能分得清善恶。
明明是很温柔的语气,我却在她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嫌恶。
归夷宫寻来的宫人慌张的牵着我跪下:“皇后娘娘恕罪,陛下恕罪,四公主殿下年幼不懂事,奴婢这就带她回去。”
皇后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我这个人,笑了笑。
“瞧妾身这记性,是宝夷宫的四公主。”
也是解释给皇帝听的。
阿爹看了我一眼,好像不认识我似的:“后宫庶务繁重,有所疏忽也难免,下去吧。”
宫人赶紧牵着我走了。
我回望了一眼,他已揽着皇后渐行渐远了。
这件事我并不敢与阿娘说,阿爹也不曾提起,好似一切如常一般。
此后,我还是常常会寻着机会就出去。
渐渐学会了掩藏,也在那些流言蜚语里明白了什么。
我醒来时与三皇子衣衫不整的躺在一起。
边上围了许多人,有后妃,有宫女。
德妃,也就是三皇子的母亲,双目通红的扇了我几巴掌。
“贱婢!”
“把她关起来。”
我搂着破损的衣裳,被打的脑袋嗡嗡的。
眼前被泪水糊成了一片。
却能将周围的窃窃私语听得一清二楚。
彼时帝后在南巡的途中,宫里是德妃做主。
她用一杯毒酒赐死了阿娘,将我关在了宝夷宫里。
我哭着,喊着,却求不到一个人。
夜里,宝夷宫突然起了大火。
等宫人撞开锁时,我已神志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看见了阿娘温柔的影子。
阿娘,阿娘,你不要走。
可浓烟已经呛得我说不出话了。
我的手好像抓住了什么。
再醒来时,已是在皇后的凤仪宫里。
当今的帝位来的并不顺当,先帝无子,他不过只是诸多宗嗣子中的一个。
前朝的权臣们见他性格懦弱,才扶持了他做傀儡皇帝。而他也确实没有太大的才能,前朝派系的平衡甚至要依靠后宫才能勉强□□。
皇后并非当今的原配,而是继后。她是权倾朝野的宰相之女,在她入宫前皇帝也已有了许多妃嫔。
但帝后二人还是感情极好的,称一句鸿案相庄也不为过。
前提是,皇帝不是对哪个出身显赫的妃子都很优待的话。
德妃正是其中之一,她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之女。
与皇后不同,她年资更长,膝下所出的三皇子也极得皇帝喜爱。
她本是元后仙逝后非常有力的继后人选,对于这个后来者居上的继后自然有千万般的不满。
“抬起头来给本公主看看。”
我依言抬起头,看到长安公主靠坐在皇后身边,笑的明媚极了。
她是皇后嫡出的公主,比我大一岁。
被帝后捧在手心里娇宠着长大。很小的时候就赐了封号。
“这野妮儿是有几分姿色。”
“还是母亲待我好,那蛮夷之地哪里是女儿受得住的呢。”
边关频频进犯,前朝上了许多和亲的奏本。
宫中到了年纪的只有我和长安公主,皇后自然是不会让亲生女儿去的,而我就是合适的人选。
也是皇后愿意保下我的原因。
即便我没有死在那场大火里,德妃也不会放过我。
我谨小慎微的跪伏在地上:“能得娘娘庇佑,替公主分忧,是明烛的荣幸。”
长安公主笑意吟吟的咬了一小口糕点,随后施舍似的扔到我脚下。
“尚食局最拿手的水晶糕,应当没吃过吧,也尝尝看。”
我捡起那块被吃过的糕点,满是感激:“多谢公主赏赐。”
她娇娇的:“倘是要谢,就尽心尽力伺候好母亲。”
“是。”
我侍奉在皇后宫里已有段日子了。
从前在归夷宫里,事事都不用自个儿动手。
而如今,连宫女的活计也做的自如了。
“向容华?嗯......她啊。”
我跪在皇后身边为她敲着腿。
她眯了眯眼,坐起身。
抽下发间的簪子贴着我的脸比划着。
宫人们都大气不敢喘的站在原地,连常女史也不敢接话。
向容华有孕,自然要有人遭殃。
皇后环顾四下,忽然笑了。
她抬起我的下巴:“瞧你们紧张的,这张如花似玉的脸若是花了多可惜啊。”
就将簪子随手搁在了案几上,尖锐的护甲在划过我的面颊时带起了一道很浅的红痕。
“好女儿,德妃杀了你娘,你一定很不甘吧?”
南巡回来后,德妃除了因教子无方被禁足了两个月之外,一切仍然如旧。
只因她兄长在前朝又立了战功。
“如今正好有个机会摆在你跟前。”
“你不会让孤失望的吧?嗯?”
宫娥们欢喜的接过我递去的首饰:“多谢四殿下。”
这几个都是皇后近身侍奉的。
在我有意讨好下,私下里打成了一片。
平时能不痛不痒的帮些小忙。
我往后头瞧了瞧:“今儿素书姐姐是当值么?”
圆脸宫女比划着一对珍珠耳坠,讥道。
“四殿下不知,素书一贯是最得娘娘喜欢的。”
“我们这几个哪里比得上呀。”
其他宫娥也争相附和着。
“那还请为姐姐捎两件回去,权作......”
我的话还没说完,素书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难怪你们出门也不叫上我,原是都凑到四殿下这儿编排起我来了。”
她笑吟吟的走进来,朝我见了见礼。
随手拿过圆脸宫女手上的坠子:“这成色正衬我,妹妹不介意割爱吧。”
圆脸宫女不再敢造次,唯唯诺诺的称是。
我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素书姐姐来啦,我们哪敢编排你呀,不过是说笑呢。”
南巡之前,我靠在阿爹肩上。
亲眼见到这张脸在角门边一闪而过。
“姐姐莫哭了,快擦擦泪。”
那日素书走后,我不愿见圆脸宫女伤怀,就另给了她一对一样的。
自然是刻意为之。
我用帕子包着鸡蛋轻轻滚着她面颊上的红印。
她抽抽噎噎的擦着泪:“殿下是不知道,她倚仗着是常姑姑的干女儿,又在娘娘面前得眼,平日里谁也不放在眼里。”
“好姐姐,你也是娘娘极贴心的人,万不要这样薄看自个儿。前儿个我还听着娘娘与常姑姑赞你的好呢。”
面上也生了愧疚:“原也是我不好,倘或没有多此一举,也不至于让姐姐遭罪。”
素书失踪了。
几天后,被人发现在了凤仪宫的花丛里。
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有人说是坏事做得太多被索了命。
也有说是知道的太多,又触怒了皇后被杀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连半月,常女史的面上都少见了笑意。
凤仪宫的宫女们却是相反。
平日里素书没有少欺负她们。
而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直到我在黑暗中抓住了那只手。
近来桌上常常会无故出现一张字条。
借着月色认出了那是凤仪宫的宫娥。
自我搬到凤仪宫后,皇帝就不曾来过。
饶是皇后想方设法的邀宠,皇帝也没有如以往那样心软。
宫里一度传出了皇后失宠的流言。
连前朝都有所耳闻,劝谏的折子也慢慢累到了紫宸宫里。
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御驾到凤仪宫用膳,皇后也将我传了过去。
她与长安公主一左一右的坐在皇帝身边。
对候在一侧的我视若罔闻。
长安公主甜甜的撒着娇:“阿父都好些日子没来看女儿了,还以为您不喜欢女儿了呢。”
昨儿她才让人拔了嚼舌根的宫人的舌头。
皇后才嗔了一句她不懂事。皇帝就已摆了摆手,为她夹了块樱桃肉,满是疼爱:“前朝政务繁忙,朕一忙完不是马上就来瞧你们了么。”
他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这段时日,后宫也辛苦梓潼了。”
皇后也回握住他,说话时状似无意的看了我一眼。
“能为陛下分忧,妾身高兴还来不及呢。”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姿态,坐在一边的我当真是碍眼极了。
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皇后才提起我。
“瞧妾身这记性,明烛,快来给你父皇磕个头。”
我始终是那副温顺的样子,并没有去看皇帝的眼睛。依言磕了头。
她将我拉到身边:“这孩子从前在归夷宫应是吃了不少苦,礼教自然是欠缺些。如今妾把她带在身边教导着,也但愿能弥补一些。”
“梓潼的为人朕再信任不过了,能有你这个嫡母教养,也是她的福分。”
可他明明是最清楚阿娘是多有学识的一个人。他的的眼睛里好像有一闪而过的愧疚。
我只是笑着:“多谢父皇,多谢母后教诲。”
皇室辛秘一贯不容外人道。
明面上,这桩兄妹□□的丑闻早已因杖杀了数十个宫人而告终。
至于暗地里如何言传,非朝夕能止。
在人前皇后一贯会表姿态,如今我也从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变成了中宫膝下金贵的养女。
尤其是在德妃面前。
“请德娘娘用茶。”
我在皇后含笑的注视里将茶放到赵昭仪手边。
她冷哼一声,端起茶盏好像想泼我,以往她正是这么做的。
今天却像想起什么似的,挑衅的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有些失望,又好似欣慰的。
“入宫这么多年,昭仪妹妹可算是知道些礼数了,不然残害皇嗣的罪名也好要你死百千回了。”
她慢斯条理的抚了抚袖口,转手就将茶泼到了一旁侍候的宫女身上:“什么生啊死的,娘娘仁德,菩萨一样的人儿,怎么能说出这样的恶言呢。”
两人呛声时,满屋子的妃嫔都不敢说话。
那宫女被烫的尖叫了一下,手背霎时间红了一片。
我紧紧的攥起帕子,脚步不顿的走到皇后身边。
向容华小产了。
宫人在德妃送去的东西上发现了麝香,很少,但长此以往足以致命。
皇帝后宫虽姬妾无数,子嗣却很单薄。
像向容华这样的并不在少数。
皇后本已命人将德妃看管起来。
宫正司却传来消息,此前德妃命人送去时,珠昭仪的宫人曾接触过。
皇帝震怒,将珠昭仪伏诛了。
德妃安然无恙。
“明烛,做的不错呀。”
凤仪宫里,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哆哆嗦嗦的将茶放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儿臣不知,儿臣委实不知呀......”
殿里静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过了许久,她才命常女史将我扶起来:“好女儿,孤何曾怪你,珠昭仪那是罪有应得。”
“至于德妃,孤自然还会找机会为你报仇的。”
珠昭仪是新晋宠妃之一,也被皇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原是让她的人接应我在德妃送去的东西里下药,到时没查出来也罢。
若是查了出来,自然是推我背锅。
索性我已是德行有失。
再多累一重罪名又什么干系呢。
没想到的是,珠昭仪居然也在这中间动了手脚。
而我成功逃过了一劫。
可惜并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低着头站在一边,脊背绷得直直的。
眼下唯能看见那盏空了一半的杯盏。
在无人能见的地方,那张惶恐的脸上轻轻勾起了一抹弧度。
数月来,我像个真正的宫女似的,端茶送水,勤勉不怠。
皇后自然不会没有防备。
可银针哪里试的出无色无味的假孕药呢?
而珠昭仪,不过是德妃替我送到皇后手里的靶子。
“德娘娘。”
路过德妃身边时,我微微欠了欠身。
此时的德妃没有了晨昏定审时的横眉冷对。
但神情还是淡淡的。
借着俯身摘花的时机,我轻轻在她耳畔说道:“预先恭祝德娘娘得偿所愿。”
她唇畔绽开一点笑:“承四公主吉言,到时本宫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我寻的同盟就是德妃。
平日里就是借着递茶的时候在她杯盏下头放字条来往消息。
假孕药就是借她之手传进来的。
比起我,她更恨的是皇后。
可她只是想要绊倒皇后,我却是要让皇后死。
也要让她死。
中宫无子,一直是皇后多年来的心病。
不然后宫母家得势者众多,德妃说到底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能有底气与皇后叫板,不过是因为她所出的三皇子是皇帝唯二的儿子。
可惜这位深得帝心的皇子,在出了兄妹私通这样有违人伦之事,怕也是无缘皇位了。
另一个五皇子则是宫女之子。
本就是各宫妃嫔争相抚养的对象。
如今更是要踏破紫宸宫的门槛了。
连皇后也颇为意动,早年间她一直仰仗着年轻,不想替别人养儿子。
尤其是那样出身卑贱之人。
可随着肚子迟迟没动静,大势所趋下,她急了。
“什么人擅拦御驾!”
“父皇,父皇,母后魇着了。”
我气喘吁吁的拦下了宫道上的依仗,真如一个心疼母亲的孩子。
本来今日是淑妃侍寝的。
若是请不回皇帝,我攥了攥手腕上的伤口。
或许皇后正是笃定了皇帝对我还有怜惜在。
御驾转道了凤仪宫。
“陛下,陛下~”
皇帝刚步入内殿,皇后就泪眼婆娑的扑进他的怀里。
事则她不过三十出头,正是最有风韵的时候。
皇帝心疼的搂住她。
“陛下~妾身又梦到那个孩子了,他还那样小,还不曾叫过妾一声母亲。”
皇后曾流过一个成型的男婴,也是死于后宫争斗。
“......今儿仲儿来给妾请安......若是还在世的话应也有这般大了。”
裴仲是五皇子的名讳。
皇后断断续续的诉说着,没有注意到皇帝片刻的缄默。
或许是上天感怀于皇后的心念。
中宫有孕的消息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皇宫。
盖过了淑妃抚养五皇子的风头。
皇后大喜,连我也得了不少赏赐。
我把玩着宫女送来的首饰。
这里都是长安公主挑剩下的东西。
但我还是欢喜的戴上去见了皇后。
殿中氛围算不上好。
长安公主赌气似的坐在一旁。
一看到我入内,就快步上前,一把扯下我头上的发钗扔在地上。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就算是本宫不要的东西你也不配戴。”
皇后此胎来得不易,有孕之后一直小心看护着。
连长安公主也颇受冷遇。
如今又看到讨要了数回,皇后都不给的东西被准备给了未出世的孩子。
自然更受不了这样的落差,正好拿我撒气。
我鬓发散乱的跪在地上,不敢喊疼。
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皇后扶着还没显怀的肚子,皱了皱眉头。
毕竟是她赐下的东西。
“长安,你这哪有个公主的样子。”
长安公主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母亲,你居然为着这个野妮子说我。”
皇后无奈的叹了口气,软下声来。
“母亲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你是公主,自然要有公主的气量。”
“两支簪子,你当打赏了宫女就是。”
我将头低得更低了。
长安公主并不买账,哭着跑出去了。
这个金尊玉贵的娇女自记事起还从不曾让过谁。
不管是我,也不能管是那未出世的孩子。
而皇后自妊娠以来,胃口不佳,一吃就吐。
又终日嗜睡。
短短半月就瘦了一圈。
除了让宫女多加劝慰之外。
实在没有心力去开解长安公主。
钦天监敬问国运。
说皇后这一胎是祥瑞,能佑社稷昌盛。
皇帝自然欢喜,一连数日都陪在了凤仪宫。
我对着烛火将桌上的那封信烧了。
连孩子都是假的,祥瑞哪里能成真呢。后族此举,实在是自作聪明。
长安公主却是愈发闷闷不乐起来。
因为皇帝都不太搭理她了。
对宫人们轻则打骂,重则杖杀。
我自然无法幸免。
她为了时时召见我,就向皇后请了旨要我同住。
明面上是要我住在东暖阁里,实则是与宫女一道在耳房。
从侍奉皇后转为侍奉长安公主,连那些与我私交颇好的宫娥都不敢再与我多亲近了。
皇后行事到底还会顾及颜面。
长安公主疯起来却是真的会杀人。
雷声轰鸣,天边时不时的划过几道白光。
长安公主梦魇了,却无一人敢上前。
我也被这动静醒了,大着胆子上前将她搂在怀里。
轻拍着消瘦的脊背。
她泪眼朦胧的靠在我怀里,神智尚未清明,嘴里呜呜噎噎的叫着母后。
我呵住了意欲往主殿传禀的宫人:“叨饶了娘娘与小皇子休息,你有几个脑袋能担待?”
“还不快去端盆热水来。”
殿中明明站着许多人。
我却只觉得悲凉。
皇后爱她。
只是这份爱在继宫务,争斗后才能到达她的身上。
皇帝就更不必说了。
所谓的疼爱,便是金玉首饰,锦衣华服。
她的张扬跋扈生自于爱,出自于爱。
可自小缺失的爱怎么是这些能弥补的呢。
“......前几日六公主只是撕了五皇子的一张墨宝,就被淑妃娘娘罚了去跪佛堂。”
另一道声音惊呼一声:“六公主可是她的亲女儿啊。”
“可不是么,当时六公主可是跟着淑妃一起劝说陛下的呢。”
“五皇子不是亲生的都如此,若是亲生的......”
两道声音慢慢远去。
假山后面,我扶住了长安公主摇摇欲坠的身子。
看到她掩在袖口下的手越纂越紧。
可六公主撕的不是普通的东西,那副墨宝是皇帝御赐给五皇子的。
淑妃对外只能以五皇子之物代称了。
我在回廊上叫住了捧着锦盒往主殿去的两个宫人。
是才入凤仪宫的小宫娥。
“这是哪宫送来的?”
宫人应是德妃宫里的,正要回常女史。
“常姑姑这会儿正在殿里侍候呢,还是不要送去娘娘跟前添堵了,收到库房里去。”
“仔细瞧过再收起来,莫要掺了东西。”
朱门边上那角华美的衣摆动了动。
我缓缓将视线收回来。
转身离去。
阴雨天里腿上的伤口隐隐有些痒。
皇后流产了。
伴随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被端到殿外。
凤仪宫里进进出出的宫人们,再也没有了以往井然有序的样子。
长安公主仓惶的握着皇后的手。
素来张扬的她在此刻哭成了一个泪人。
嘴里一遍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旁人都道是她在忏悔与皇后的置气。
唯有我清楚,那药就是她下的。
就放在皇后内室那只的细颈瓶里。
可她放的只是麝香,皇后为那些有孕嫔妃备下的麝香。
被她的女儿用在了她自己的身上。
可这怎么会出血不止呢。
一抬头,我望见了殿外的帝王。
他也在看我。
面上没有笑也没有忧。
一如我偷跑出宫那次所见的冷漠。
皇后没有忍心让亲女儿认罪。
而是找了个宫女做替死鬼,将一切罪名都推到了德妃的头上。
可是用一个未出世的皇嗣绊倒她。
这个代价太大了。
德妃衣钗散乱,早已没有了昔日的镇定从容。
她被内侍一左一右的拉着,跪倒在地上。
就跪在皇帝面前:“陛下,陛下~臣妾是冤枉的呀。”
皇帝叹息一声,拂开她的手。
“德妃,你还不认罪么。”
“如今呐,就是朕也保不下你了。”
她双目赤红的看向我,想挣脱钳制住她的内侍。
“是你,都是你,裴明烛,是你害了本宫。”
“一切都是你做的!本宫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我从皇帝身后走出来,在她身前蹲下,轻轻笑了笑。
尖锐的指甲在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划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血痕。
“德娘娘,暗格里的东西可真是让明烛好找啊。”
“啊!本宫的脸!”
长安的事儿是我们一起策划的。
按照德妃的考量,被一石二鸟的本该是我。
皇后小产后,必然会找替罪羔羊,宫人搜宫时会在我殿里发现巫蛊娃娃。
到时不仅让皇后对我失去了信任,一切罪责也就被推到了我身上。
可她不知道是,我身后站着的是皇帝。
皇帝将我牵回了宝夷宫。
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
这里一切如旧。
阿娘贯吃的茶盏仍在案几上。
炭盆里还有烧了一半的红罗炭。
可惜物是人非,到底是不同了。
当屋里只剩我们两个人的时候。
皇帝突然畅快的笑了起来:“阿烛,你欢喜么?”
他真像个疯子。
我并没有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喜悦。
只是坐在阿娘的位子上,用袖口轻轻的抹去杯盏上的尘埃。
眼眶渐渐湿润了:“爹,我想娘了。”
这一切顺利的不可思议。
单凭我与德妃哪里能这样容易就绊倒一国之母呢。
更遑论要全身而退。
这背后处处都是皇帝的影子。
他到底是为了娘还是为了他的权位,
我已不想去想了。
阿娘,他好像在忏悔。
忏悔有什么用呢。
我慢慢的拿起针,想将那幅绣了一半的兰草继续绣下去。
看了一眼不再细嫩的指腹,又放下了。
阿娘,你教了我读书写字,好像始终没有教会我如何绣花。
你再教教我吧。
这次我一定好好学。
阿爹喝醉了,醉倒在了你最喜欢的那张贵妃榻上。
原来帝王也是会哭的么......
皇帝好似终于有了些明君的样子。
或许是早已布局多年,不过是趁此时机整肃朝堂,集权在手。
我亲手用一杯毒酒了结了德妃的性命。
就像她赐死阿娘一样。
可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
皇后的身体彻底伤了,后半生只能在床榻上度过。
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女儿被送走,偌大的母族在一夕之间倾塌。
昔日的国母躺在庭院里。
容光不再,一丝不苟的墨发已生银丝。
我欠了欠身,从宫人手里接过披风仔细为她盖在身上。
还是那副温顺的姿态,
“母后,仔细身子。”
“您若是倒了,长安公主的家书还能写给谁呢。”
如今凤仪宫的宫人也不见曾经的面孔了。
皇后睁开眼,望着宫墙下的天空。
并不接我的话。
“孤入宫那天,也是这样的天。凤冠霞帔,万千荣华。”
她垂下眼,拢了拢厚实的披风
“你父皇将你娘画的真美啊。”
声音又尖锐又刺耳。
“可那又如何,孤终究是皇后,你娘,不过是个妾,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妾。”
我出宫了。
宫外的世界真大啊。
阿娘的故乡真美,难怪她魂牵梦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