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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秒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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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解意站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到廊下,掸掉披风上的雪粒,伸手推门。
门纹丝不动,他说:“客人,您的门推不开。”
话音未落,房门“吱呀”一声开启,寒冷的穿堂风不知从何时刮来,吹了他一个透心凉。
“进来。”那道声音,“左转进内室,我在屏风后。”
何解意迈入门槛,脚步刚刚落定,身后的门便自动关上,门与墙的连接处发出艰涩刺耳的摩擦声。
房间里冷得出奇,他紧了紧衣服,朝左手边走去,迎面是一挂珠帘,进去后再朝左边一绕,才能看见那道声音所说的屏风。
香炉里燃着不知名的香,又冷又涩,存在感极强。但何解意依然从中闻到一缕藏不严实的腥臭。
那是水生爬行动物身上的味道,黏滑冲鼻,令人隐隐作呕。
何解意屏住呼吸片刻,再吸气,味道便被熏香彻底掩盖。
屏风很大,几乎将房间一分为二。一道影子投在薄薄的纱画上,形状诡异,像一团泼洒上去的不规则墨迹。
何解意站在屏风前行礼:“不知客人有何吩咐?”
“呵呵呵呵……”
那道声音轻轻地笑了起来,温和婉转,阴柔动听。混杂在笑声里的是一种古怪的“沙沙”声,仿佛某种冷血动物游过地面,鳞片磨蹭砂砾的声响。
“你进来,到屏风里来。”
尾音暧昧地下沉后勾起,隐约透出蛊惑意味。
何解意直起身,转到屏风后方,下一秒,一股压抑许久的腥风便重重撞在他脸上。
他本能地闭眼,忽有一条细长黏滑的物体横甩而来,缠在他的腰上,将他猛地拽到床边。
何解意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颗从床顶倒挂下来,悬挂在他面前的男人头颅。头顶两根枝杈般的鹿角向前延伸,几乎戳进他的咽喉。
顺着头颅打量过去,他看见苍白而赤/裸的半身躯干,青黑长细的蛇尾,半截湿滑的,软若无骨的尾巴尖环过他的腰身与胸膛,末端漆黑的蝎刺在他眼前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捅穿他的眼窝。
这是一个拼凑式的怪物,从头到尾没有一处协调的地方,就连那张最类人族的脸都是死白色,泛着油脂浮腻的光泽,如同在河里泡了多日的死尸。
“哦……你好像并不惊讶?也不害怕?”诸生的脖子橡皮泥似的拉长,把那张怪异的脸贴到何解意脸上,黝黑的眼睛里有好几个白色的瞳仁,齐齐盯住他,“你早知道会在这里见到我?你知道我的存在?”
何解意与他对视,云淡风轻地道:“玄级鬼怪诸生,长得比我想象中还恶心。”
“你说什么!!!”
诸生慵懒散漫的神情瞬间变得凶神恶煞,他张开没有牙齿的嘴巴,一条像蛇一样分叉的舌头闪电般弹出,刺向何解意的额头。
它现在就要把这个人开膛破肚、大卸八块,好好地吃个痛快!
“我说——你真让人恶心。”
何解意语调一沉,身上的披风忽然无风鼓动,衣摆迎风扬起,结结实实地抽在诸生脸上,将它的舌头直接打断。
与此同时,数道玄色光芒如同利刃交错劈过诸生的蛇尾,它发出凄厉的惨叫,猛然缩回床架上,尾巴处多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何解意落回地上,屈膝站稳,再抬头,双瞳已被墨色浸染,一股冰冷强大的气势以他为圆心扩散,化作苍凉的风席卷整座木屋,所过之处,一切物品尽皆粉碎。
那是他刚刚得到,还未完全适应的力量。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
诸生的恶形恶相被惊疑恐惧取代,明明身在高处俯瞰,却有一种其实是匍匐在何解意脚边仰望的错觉。
面前这个人类身上有种令它本能惧怕和膜拜的气息,它用尽全力压制,才没有真的跪过去。
这时,它冷不丁想起了不久前让自己困惑无比的一件事。
那是在诛心消散的当晚,诸生作为本体,在它死前接收到了部分它死时的感受——
惊惧、绝望、极端的痛苦……以及同等的崇敬仰慕。
虽然这份感受的强烈程度不及诛心亲历的十分之一,可它依旧为其战栗许久,并且于战栗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究竟是怎样的遭遇,才能使诛心有如此感受?
诸生当时的不解,都在面对此刻的何解意时迎刃而解。
没有过多的犹豫,诸生掉头就跑,它甚至不愿意朝窗户跑,而是选择破墙而出。
至于这样会引起多大的动静,是否会引起国师的注意,它都顾不得了。
它死在国师手中,或者被军队一点点磨灭,也不想在此人身边多待哪怕一息时间!
“回来。”
又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调,声线却从原来的清越变得低沉而瑰丽。
在这个声音面前,诸生理解了诛心的绝望,并深深认为诛心的蛊惑能力就是个屁。
没有任何力量桎梏、强迫它掉头,何解意只用了两个字,便让它自行调转方向回到原位,随即身体一僵,直挺挺趴到他脚边。
若非自己下半身是蛇尾,诸生想,它可能便不是趴,而是跪了。
诸生一顿一顿地抬起僵直的脖颈,一片玄色衣角曳进它眼中。
它的身体感受到无形的压迫力,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就连尾巴上的鳞片都片片竖立,如风中枯叶,瑟缩个不停。
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那片衣摆上移,诸生再度与何解意对视,即使仍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同一双眼睛,给它的感觉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它迎着那双幽深寂静的眸子,如同蝼蚁俯看深渊,灵魂像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一点一点地往外扯,脱离它曾经厌恶,如今赖以为生的躯壳。
它听见自己的魂魄在嘶嚎,在痛哭,在恐惧,在挣扎,却逃不掉。而它的身体几乎已经完全化作没有生机的烂肉,无法配合它的想法做出任何反抗或者逃跑举动。
与诸生相反,何解意的感觉更为宏大和奇妙。
他仍然是他,没有外来思绪占据他的身躯,却有无形无质的磅礴力量流淌在他体内每一处,将他的感官放大到极致,视角也拔升至一个高广悠远的程度。
在这种视野下,他看见的不再是事物本身,而是其本质,以及孕生它们的“道”。
道生万法,万法对应万物,又回归于道。
于是世界的背面多了一张巨大的蛛网,脉络庞大复杂,相互交织错落,且井井有条。
何解意垂眸睥睨诸生,也睥睨整个天地。
他有种感觉,这个状态下的自己想杀谁不必动手,只要说一句话,象征死亡的那条天道便会为他拨动,言出法随,只在顷刻之间。
不过感觉仅仅是感觉,倘若何解意使用的是完整版的府令技能自然可以做到,但他用的是“青春版”,那就得辛苦一下亲自动手了。
幸好这本就是他想要的结果。
何解意后撤半步,扬手,掌心涌出漆黑的光流,绕着他的手一圈一圈地缠绕、蔓延,最终环绕于他周身,形成一道黑暗涡流。
诸生亦在涡流中心,冰冷苍凉的气息自这些本质无形的光芒中渗出,尚未袭身,便使诸生的体表结起黑色的霜。
黑霜冻裂它的皮肤、血肉、骨骼,带来看似寻常,却是不可逆转,不可治愈的伤害。
诸生还活着,却已经尝到了粉身碎骨的滋味。
“你害怕吗?痛苦吗?”何解意的手慢慢靠近,语气温柔,仿若身在学堂的教书先生,循循善诱。
诸生呆滞地回答:“害怕……痛苦……”
它的灵魂凄惨地悲鸣着,为这句回答做下最好的注解。
“那就好。”
何解意微微一笑,犹如赞赏,掌心贴在诸生头顶。
黑色涡流收缩,缠裹在诸生身上,化作巨大的磨盘,自发地旋转。
它的躯体、思想、魂魄,前生、今生、来世,都在磨盘中被慢慢磨碎。
鬼怪有自己的刑场,死去的魂灵也有它们的痛不欲生。
何解意注视着磨盘,看完全程,就当为李匀和所有被它害死的人见证。
他为他们报仇了。
而这只是开始。
……
收到手下密报,白沽云以最快速度赶到布善堂,未及入内,便察觉此地被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机笼罩。
气机的源头在西面院子,他沉着脸赶过去,一路上的心惊肉跳在踏进院落的瞬间便沉了下去。
密报的主角何解意站在腊梅树下,将一把黑色的灰烬洒到树根处,风雪凛冽,却吹不动他的衣摆,也不敢落在他乌黑的长发上。
“你来了。”何解意头也不回,搓动手指掸掉最后一点灰。
那悦耳的声线令白沽云蓦然恍惚,魂魄几欲离体,奔赴眼前之人。
所幸这些年的功法也不是白练的,白沽云迅速清醒过来,骇然瞪大眼睛。
好可怕的蛊惑之力,便是神话里魅惑之术登峰造极的九尾狐现世,也不过如此。
“你果然有问题。”白沽云袖中滑下一柄短刀,出鞘,伸展,化作一抹银锋,仿佛裁月筑雪而成。
何解意回眸,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白沽云就突然像被万重山峦压下,狼狈地摔倒在地。
“盯了我这么多天,这就是你得出的结论?”何解意摇头,“你不该向我拔刀,我不是你的敌人,你也最好不要把我变成你的敌人。”
白沽云持刀撑住身体,不让自己完全趴下,脸色惨白,攥着刀柄的手用力到指甲里泛出血渍。
“所以,根本就没有……神使,杀掉剥皮鬼,以及一夜之间让所有黄级鬼怪消失的人,都是你?”
何解意走到他面前,薄唇微扬,看得他忍不住心跳加速,只能移开目光。
“如果我说是,你会向我出刀,还是与我坐下再聊一次?”
白沽云抿唇,与唇角相连的那块肌肉不住抖动,显示出他内心的翻江倒海,以及身体几乎到了极限。
良久,他松开持刀的手,任由自己跌下去。但摔到半空,他又被无形的力量托起。
白沽云仰头,看见的是何解意的背影。
“那就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