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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日: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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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小玩到大,初中高中上的都是同一所学校,她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对身边事物的特别观察,她的视角总是新奇独特的,因而她特别喜欢写诗,她认为诗歌是自然界的美直接给予人感召和启迪,以诗人为容器喷涌而出的第二文字。她总是感叹,总是突然呆滞,有时又抓着我疯狂摇动,兴奋得无与伦比。有时她又忽而伤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她会自己和自己说话。如果她认为一段文字好,是必须要把别人拉过来一起看的,就像小孩子一定要给人表演完才让人走一样。
那年她十五岁,我十三岁。一个普通的周末,我们出去玩。坐在草坪上,微风习习,她在看书。
“你过来你过来!”她眉眼弯弯,兴奋地把我拽过来,“你看这个!”
我无奈地笑着被她拽过去,我知道她要开始那夸张的朗诵了。
她清清嗓子,感情非常饱满,抑扬顿挫道:“有事物自远方而来 :对我而言它显得深沉而隐秘,被大地所隐藏 ,被叶子潮湿 、半掩着的黑暗 ,被辽阔秋日所捂住的那一声沉闷呐喊 。
从梦中的森林醒来,榛子树的小枝,在我的舌下歌唱,它飘散的香气,穿越我清醒的思想攀升 。
就像突然间,我遗留在身后的根须
呼唤我,那连同我童年一起消失的国度 ——
我停了下来 ,为游荡的香气所伤 。”
她摇晃着我:“诶,你有没有感觉看到一个孤独的人为探索独自背上行囊,沿路艰险不能将其损伤,让他心神动摇的是他没有剪掉的割舍不断的尾巴,这条尾巴不断提醒他给他温存的记忆,但这记忆绵里藏刀,他反而被其所伤,就像一个人取暖却被火烤伤了手。”
我知道她总是有很多话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的,所以并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听着。
可是她突然又不说话了,我把头从膝盖上抬起来,看到她的眼眶又红了。
我赶紧过来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怎么总是这样,看个文学作品老是感触那么深,何必呢。”
她默默地躺下来,风吹过来,草坪的尖儿在她身体四周浮动。
“生命啊。”
“他们又打你了?”我小心翼翼地低着头,试探着问。那时候,我总是看到她的身上有淤青,大概也知道是她父母所为,小时候我经常听到她家里摔碗砸盆的动静,可小孩子是不能左右大人的事情的。有时候她被打的受不了了就跑到我家来睡,来过几次后我父母隐隐约约透露出了不想让她过来的意思,于是我就让她等我父母睡着了再过来。
提起她的父母,我的父母总是有一种隐隐的自傲和不屑,或许他们认为夫妻不睦这件事是要闷在被子里的,放出去可太闹笑话了。可是之前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见了面就点点头应付一下。
有一天,我的手机上发来一条短信,当时已经十点了,外面雷阵雨,我父母已经睡下了,我还有作业没有做完。外面的雷打得震天响,好像要打到我耳朵旁边。吓得我一哆嗦,划了两下才把手机解锁。我看到短信框里面只有这么一行。
“你能来吗,他们失控了。”
又是一阵响雷,近似毁灭般的歇斯底里。我的心里猛一哆嗦,记忆拉了回去,我好像又看到了她畏畏缩缩在墙角,而她家里的东西飞来飞去。
我很害怕,又很大胆,我拿好我的手机,拿了二十元钱,提前设置好了sos模式,如果我长按电源键五秒钟会自动报警并且给现场录音,或许是出于冲动,那时我还带了一把水果刀,我蹑手蹑脚地出去,关门时的那声弹动声都足够令我心惊肉跳,然后我飞快地下楼,期间差点没踩空。我在手机上打了一辆车,很幸运的是没等太长时间。这么晚独自上出租车,我心里有点忐忑,握紧兜里面那把水果刀。上了初中以后,我把头发剪短了,像个假小子,经常有人认错我的性别,何况出租车里暗,我又故意压低声音,我只能拿这个安慰自己。
没有发生什么意外,我到了她家所在的楼层,我听见里面一片狼藉,男的在咆哮,女的在哭嚎。
我按照约定好的暗号三短一长轻轻敲门。
门立刻开了一条缝,她从里面跻身而出,转身拉着我就跑。
我从那门缝里看见她的妈妈被按在地上,她的头被一只手抓着一下一下狠狠撞向地面,伴随着低沉的怒吼,她的爸爸拿啤酒瓶威胁性地狠狠砸在女人的耳边,那炸响的破裂声让我一激灵,女人死命地把头拧向另一个方向。我感到她的手微不可闻的颤抖,可我不敢看她的表情。我看到啤酒瓶的碎渣割破了男人的手,也割破了女人的脸,他们都变得模糊,血腥从胳膊流到脸上,从脸上流到地上。男人又举起一只啤酒瓶,我看到角落里还有很多这样的啤酒瓶。男人掐住女人的脖子,女人像一条垂死的鱼挣扎扑腾着,疯癫着狂笑道:“你弄死我吧!!你弄死我……你弄死我和那个贱人过去吧……我死!!我死!弄死我吧!”
如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而她正在门外一声不吭地看着。
我不由分说拽着她走,我说:走!!快走!”
我们一口气跑下楼,惊魂未定。
她突然蹲下来,放声大哭。
她一哭,我的眼也红了,可我知道我现在不能哭,我要是也哭了,她怎么办。我说你先上车,马上就到我家了。
她默默地上来了,司机本来看时间很晚就感觉想问两句,看见她满脸鼻涕泪水乱淌也不好多说,没再问了。
我们到家了,雨还在疯狂地下,可是她早就湿透了。
她愣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赶紧拽住她:“你干嘛,快走,雨那么大。”
她失魂落魄地跟我上了楼,仿佛一只提线木偶,连回应都迟钝了。到了楼层,我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我们又悄无声息地钻了回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则一句话也不说。
我说,睡吧,什么都别想,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她躺在我的床上,鼻涕捂了我的枕头一脸,我故作轻松地说:“擦了鼻涕就是你的了,我枕衣服。”
“我爸在外面有人了。”
她没有接我的话,劈头盖脸就是这么一句,可我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我只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从我很小的时候,听到这些喧嚣的吵闹,我就知道和她没有关系,这些事情本来不该与她沾边。
“他们总是这样,死寂之后就是爆发,打起来不要命。”
“宿木,你看啊,这是我的家人啊,多可笑,家里的东西像破烂一样飞来飞去,相看两厌的人像仇人一样往死里打,我夹在他们中间,他们都看我不顺眼。”
“我感觉我家里好像有一股腐臭味,又像鱼腥味,我一进家门就感到窒息。”
“我好冷,我好冷……”
“你抱我一下,就一下,好不好。”
我听到她低声喃喃滔滔不绝的控诉心里难受得像尖刀在搅动,我紧紧地抱了上去。
“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自己。”
她不说话了,但我感觉到她的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我捏起一片被角,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模糊。
在一片黑暗当中,她缓缓转过身来,也回抱住我,她的头沉在我的胸口上,声音听着闷闷的,也有些沙哑。
她说:“谢谢你,谢谢你今天过来。”
我说,快睡吧,天亮了,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她的头发披散着,有的披上我的胸口,有的缠上我的脖子,我们紧紧拥抱着彼此,像两只小兽在依偎取暖。
后半夜,雷阵雨的声势渐渐小了。她也睡着了,或许是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