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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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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弯弯转转,轿子走走停停。颠啊颠,摇啊摇,她只觉得自己好像在娘的臂弯里,安心得像个孩子。
醒来她才回想起自己坐在轿子里,已不再是个孩子,发里插了女郎的簪钗,头上顶了新妇的华冠。
“二娘醒了,昨晚睡得可舒适?”她的婢女伸手帮她脱下了披身的斗篷,“瞧瞧,瘦了多少,风餐露宿的。好在今朝就到青云了。”
她掀开轿子的软帘,听见鸦雀在林木里啼叫,就看见压弯了秃秃枝丫的雀儿楞楞一阵扑腾,落在满地苍黄的松针上,使着弯弯的短喙啄地。
“想必立秋了吧?”她低下眉头,松了手不再去望,“近期咱们赶得太紧,白天就罢了,晚上还风尘碌碌地奔波。我坐在轿子里算不了什么,外头随行的郎君和阿婆准定累了。”
于是她当即对那名唤碧海的婢女吩咐道:“碧海,跟带头的郎君转达明白,就此停靠歇歇脚。”碧海听命而行不一会便回了,说是那郎君答应在脚下的蓬蒿山上稍适休憩。
才当她弯下腰伸了脚,只匹驮着留了络腮胡子大汉的壮马遂堵住去路:“二娘,这可不行,回轿子去。”她退回了踏出去的脚,再缩回待了五日的轿子。
“前面的后面的都别停,继续赶路。”此沈家的忠仆又前前后后大声吆喝半天,停了一忽儿的队伍又稀稀拉拉地动起来。
已是翌日的黄昏,斜阳照在了青云山上。热热闹闹的仪节到了夫家的厅堂。
鸳鸯的绣衣,喜鹊的扇面,头上的蝶戏长春样的盖头。她倾斜了盖头行对拜之礼,听耳畔宾客的颂祝之语。
“啊呀,能和沈家结亲当沈兄的亲家,更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真是我郑家之幸。”
“哪里哪里,我女儿日后就承蒙亲家照料了,逐月楼和青云庄也算是一家人了。唉,想当年二娘尚且膝下承欢,如今哪,真真是转瞬之间。跟郑兄说啊,天伦之乐到底不可尽享。”
“兄且放心,我家那小子虽然有时不怎么省心,但品性端正,不会让二娘受委屈的。”
“别说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管不着喽。我们这些老家伙唯一能做的就是多给他们铺点路,唉呀青云近日……”
红色的布料里面有皮影戏般的人影在她的眼前晃动,让她觉得自己正浑浑噩噩地站在戏台上的边隅。幸好有遮面的盖头,幸好有掩面的团扇。
盏盏烛灯次第亮起,鸣奏的乐声渐渐止息,宾客的喧闹慢慢远去,她也不知怎么地入了喜房。
“少虞,我们就先行离开,不打扰你和嫂子的新婚之夜了。”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等了好久,才听见推开门户的响声。
“吾可不敢戏弄新妇,更不敢戏弄五郎。依吾看,还是快走吧。”
“诸位先行,恕某不相远送。”
“郑五,记得明个儿练剑啊。”
她听见门关上的声响,心里砰地一响。
“你,你,还有你,都出去。我和内子不需服侍。”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传来又远去:“郎君和娘子必定会很恩爱的,只莫要忘了合卺酒和结发礼。”
寝室里剩下了两个人,一个人是她自己,正双手放膝地坐在床上,一个人是她的郎君,站在她的身前,呼吸的气息挟了酒气喷在她的盖头上。
她盯着系了络子的秤杆从下头慢慢掀起盖头。双颊躲在团扇下,目光却从徐徐扬起的乌木定到面前人的脸上,和他的眼神撞个正着。
“今夜当是新婚之夜,但婚约只出自父母之命,你我二人并不相识。”他顿了顿,坐到她的身旁,“我姓郑,名其然,表字少虞,本贯河涧人,年方二十,先前未尝娶妻纳妾。娘子先前可听人说过?”
“不曾。阿耶只说我要嫁给青云少庄主,旁的未曾听说。”她并不放下掩面的扇子,坐得远了点,“碧海和白波呢?”
他凝视着床头的红烛,好似明白了什么:“逐月楼众人均在一刻前离开了青云庄。”烛火在瞳中跃动,忽明忽暗。
“要喝酒吗?”蜡烛从新燃到旧,红蜡点点淌下,默然的漫长时节中骤然的问询使焰火晃动,只那么一下。
她的神色从茫然变得坚定,好似下定了决心,然后放下扇子凑得近了些,越来越近直到倾身贴近他的脸:“我……不要。郎君不曾听说过我不胜酒力?”她一脸楚楚可怜的样子,看着眼前人的呆样心满意得。
“未曾闻悉。我只听闻沈家有女名还珠,行第二,乃沈楼主的掌上明珠。”郑其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其色郝郝然,“可要合髻?”
她摸索着拔下束发的簪子,玛瑙般的黑发倾泻而下,搭在了他的衣袖上:“我也不要。郎君觉得它美吗?我养了好久,才不想剪掉一绺。”
“那好。”他挪开袖子,“听说娘子在路上害了病,现下可有哪里不适?再者并州离你家乡甚远,恐怕会不习水土。”
“并无。见到郎君后怡悦尤甚。”她笑着拉开近得过分的距离,随即满脸懊恼地回忆着,“但那些天可把我难受死了,只能日日卧于病榻,恹恹得吃不下饭,还要被碧海和白波灌苦得出奇的汤药,但最最烦心的果然是阿婆的唠叨。”
“碧海和白波,想必是服饰娘子的人罢?”
“是啊,她们对我尽心尽力,说句不过其实的,我和她们情意甚笃,真真正正地情同姐妹。”她先是在烛光掩映下开心地笑了笑,又颇为失落地偏过头没入阴影,“郎君知道从湘中道香州逐月峰到东隅道并州青云山有多远吗?可整整行了一月有半才到呢。我自小体弱,不适于这样的长途跋涉,因碧海和白波的照料才到得了并州。”
“二娘是楼主之女,不曾习武增强体魄?”郑其然在红烛的亮光中仔细端详她,严肃地皱起了眉头。
“说到此事我就伤心,阿耶说我天生脉象弱,又是个女子,再则底下还有卫娘娘生的弟弟妹妹,皆是不世英才,自然不需我,”沈还珠像确实想到了伤心之处,情之所至地拿了帕子捂住嘴,点点莹泪光中闪动,“想来阿耶说的是对的,我只需听他的话找个好人家,画画花刺刺绣就好。”他把手搭在她的脉上,似乎在验证真伪。
“二娘自己不想练武?也好。但任由身体虚弱不行,既然嫁到青云,我日后会监督你每日的修习,至少……三个时辰。”他沉吟片刻,放开手,神情更加肃然,但终究没说什么。
她似吓得呆住了,但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摸上他的臂膀摇啊晃的撒娇:“三个?太多了。我平日稍稍走两步就喘不过气来,跟堵了心肝儿似的。站久了也不行,只有不时躺一下才能舒缓过来。卫娘娘嘱咐我要多卧床,阿耶也不准我往外跑。郎君可不要要了我的命。”
“你……算了。最少两个时辰。”他先是身体变得紧绷,但终究没有推开她的手,只是听完话后眼神又变了,没了说话的兴致似的。
“两个……也太多了。但既然郎君说是两个那就两个吧。也是因我从未出过远门,甚至连家门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阿耶和卫娘娘体恤我,他们带着弟弟妹妹出门游历比武从不带上我,也是为了我的身体着想。”她表现得很苦恼,但看见他后又笑了起来,“这次到郎君家的路上,我才发觉这病体沉疴委实不便,一路上不知吐了多少回,好几次都差些晕过去,更是生了一场大病险些要了命。虽然卫娘娘说就算练武也治不好我的身体,但万一郎君有办法呢?”
“我有办法,二娘日后要认真听认真做,不可怠惰躲懒。只是你不是自小习武,比之旁人自然艰难许多。我会尽己所能帮你。”他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然后神态认真地陷入沉思。
“郎君对我真好。虽然阿耶对我也好,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大抵是因为娘娘不在吧。”她盯着越变越短的红烛,又开始找话,“说了这么多,还没听郎君讲自己的事呢?”
郑其然摇摇头:“既然你成了我的妻子,我当然会尽自己应尽的职责。我的事没什么可讲的,无非每日练武修习。”
“怎么会?我观郎君相貌堂堂,实有桃花兴旺之相,想必不少风花雪月之事。”沈还珠却匆匆否定本尊的话语,扶正他的脑袋端详仔细。
“都没有过,我家规甚严,自身也不喜男欢女爱。”
“郎君妄自菲薄了。观眉眼,眉尾不平,眼中含情,非传言中一眼看杀女子的常濮不能比。”她站起身,借了烛火之光慢慢凑近他的脸庞,一手扶住他的头,一手随嘴中的谄媚之言细细描摹他的面庞,“观鼻梁,实如利剑出鞘,威风无匹;观……”
“够了。”他拿下抚得脸上发痒的手,搂住她的腰身,“你日后叫我少虞吧。”
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不作言语,领受了他的亲吻。
月色苍凉,青女降霜,窗外惟有寒蛩凄清的唧唧啼叫。屋舍里却暖意融融,和着灯烛的火光有着烟花风月之势。
香烛愈燃愈炽盛,恍惚间竟迸溅出烛花。那烛中的香泽萦绕在鼻尖,芬芳馥郁得异常浓郁,只有秋夜的寒凉才能散去三分。
正当烛台为热蜡销蚀,卧房的门却哐哐作响,破了一池本不静的秋水。
“快开门!快点!”房外的人像是急了,连连叩打,“娘子,白波有事相告!”
“白波……白波?她不是走了吗?”沈还珠推开身前的人,因着刚才的唇舌之吻些子讷讷地言语。
郑其然略略不快,把她放到床榻上后走向门户有礼相问:“白波娘子深夜来此可有要事?不若就在门外言明。”
“委实有事,不当面难以辩明。”白波并不买账,清亮的声音更加铿锵有力,“事关重大,还请郎君开门。”
“让白波进来吧郎君,她禀性认真,若真非大事断不会闹出这么大阵仗。”她站起身理了理有些纷乱的衣衫,走到他的身旁挽住他的臂膀。
门刚开,那原是她婢女的白波就急急地拉着她的衣袖往外扯:“二娘,来不及细说了,快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