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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莫府千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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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景聿已记不起自己何时对莫应缇的身份起疑的,此人可以自由进出守备森严的长春宫,还拿着千饮海的赤翎镖招摇过市,若说她只是个深宫妇人,难以令人信服。
来到这一世这么久,他不是没有查过浔州莫府。
莫家本是浔州重要的商贾人家,经营多家酒坊,其酿造技术更是超群,尤其是青梅酒。浔州自古盛产青梅,不仅吃起来饱满多汁,所酿出的酒更是鲜甜醇厚。起初酿酒业遍地开花,不成气候,相传是莫家祖先发现了一种独特的野生植物可以帮助青梅酒的发酵,发酵后的酒更加鲜甜酸爽,具有独特的地域风味,由此浔州的青梅酒更加闻名于世,渐渐的流传出“莫家青梅一壶酒,唯得仙人千年修”的佳话。
生于如此富足之家的莫文瀚,偏偏不满足于继承家业,反而勤奋苦读,三次落榜后,终于考中进士,起初被授予翰林院修撰一职,因为人谦和勤恳,丝毫没有财大气粗之陋习,因而被时任命御使大夫的唐之望相中,外放至浔州担任府尹。
回到浔州,他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关停酒坊,官商绝不混淆,这是他为官的原则,虽不在经商,世代留下的积财却也富足,不到两年,他娶妻生子,夫人沈俪生下龙凤胎,女儿大些名唤莫应缇,字言昭,儿子小些名唤莫星渊,字言孝。
可就在前几年,沈夫人在莲溪寺拜佛时,因人为纵火而亡,莫文瀚痴心,一直不肯将妾室扶正,在浔州人人称赞其情之所钟,由此成就了为人称颂的一段佳话。
舒景聿曾派出飞鹰盟的人探查过,这个莫家大小姐莫应缇,是个不择不扣的深闺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在浔州名门望族之中口碑极好,不仅博学多识,更有一副惊艳绝伦的好容貌。据说还未及笈,就有不少青年才俊上门求娶,莫文瀚见状更加看重女儿,轻易不肯答应,直到莫应缇的大名传入了京城,传到太后的耳朵里。
那时太后正为舒景聿独宠许宛凝而头疼,是她极力促成了莫应缇入宫。
选秀那日,那女子,虽不着浓妆,以面衣遮颜,却也能窥见一番颜色,她眉宇微蹙,如同那绵延的春山,眼波如秋水,半分含蓄半分暖意。
可眼前这女子,眉间敞怀,锐利而纤细,双眼敏捷,如同随时展翅的飞燕,总能越过重重障碍叼取自己的猎物。
她究竟是谁?
“快看!”
舒景聿被莫应缇打断,往下望去。
隔着重重树影,他完全认不出底下那人是谁,只能看到那人似乎往潭里扔了一件重物,然后匆匆忙忙绕着长风潭转了一圈,绕原路回去了。
“是青林。”莫应缇在他身后缓缓来了一句。
“青林是谁?”
“穆乐珍的贴身婢女。”莫应缇彻底放开他,他的重量瞬间落在枝桠上,压得整棵云杉挨了一截,“青林左腿有儿时留下的疾患,平日里走路不易看出,但只要细听她的脚步声,就会发现她每走一步左腿都有拖地的声音。”
舒景聿突然记起什么:“对了,那尸体呢?”
莫应缇挑了挑眉,朝他们脚下的另一条枝桠努嘴,舒景聿顺着看下去,那尸体稳稳当当地挂在那颗枝桠上,连晃都没晃一下。
舒景聿心惊,这女人再将自己薅上来时还带着一具尸体!黄芪的轻功已然让他望尘莫及,携人跳跃于砖瓦之间尚且支撑不了多久,而莫应缇则远胜于她,带着他和一具女尸竟可以毫不费力的飞到水杉顶部。
“我办事,陛下放心。”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你刚来我便发现了。”那时莫应缇正装鬼吓唬李宣和,又站在至高之处,凭借她的武学造诣,自然将底下的一切动静一览无余。
“我今夜有行动是子安告诉你的吧?”莫应缇暗暗不爽,“果然别人的人靠不住。”
“不管怎么样,我不能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陛下倒是心善,只是我已从长春宫出来了您才说这话,倒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了,说到底我是为陛下您才去跟踪顾时章的。”莫应缇不以为然。
舒景聿只是看了她一眼,不语。
见舒景聿三缄其口,莫应缇只是浅浅一笑,重新抱住他的肩,舒景聿直觉大事不妙,连忙紧闭双眼,直觉周围风声簌簌,才不过一瞬,一切安静如常。他已然脚踏在地。
“陛下受惊了。”莫应缇难掩笑意。
她率先来到女尸身边,细细的观察那尸体的每一寸肌肤,似乎想要再多寻找些蛛丝马迹。
舒景聿见状也走上前来,可他一凑近就被那股难闻的尸臭和粪便气味呛得眼泪都要流下来,而那惨不忍睹的尸体更是令他不忍直视,他不由得转过脸去。
他想不通,这女人若真的是莫府嫡女,又如何能见到这样的场景而一点都不怵呢?
“呵,陛下您娇生惯养,怕是见不得尸体,您还是离远些吧。”莫应缇语气中不无嘲讽。
舒景聿当然不服,他让自己逐步靠近,慢慢适应这种气味,然而那女尸的脸上的血肉和白骨在月光下呈现出灰紫色,残破又诡异。
舒景聿连忙挪开了目光。
“莫府千金,为何会在面对这样的尸体时如此如此淡然,甚至到了娴熟的程度。”舒景聿一边仔细查看着女尸衣物,一边若无其事地问话。
“怎么?陛下怀疑我不是真正的莫府嫡女?”莫应缇停下了手中的翻看,一脸戏谑地看他。
舒景聿顿了顿,继续翻看女尸的袖口,缓缓道:“一个大家闺秀,有如此这样的轻功和偷窃技术,书法拙劣,见到可怖的尸体也毫无怜悯和害怕之态...如此这般,怎会令人不心生疑惑?”
“陛下此番说辞,只因您预设了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我承认,这天底下的闺秀大多不是我这样,但您又如何肯定,没有我这样的大家闺秀呢?纯纯是偏见罢了。”莫应缇面不改色心不跳,“况且,浔州市井所言多为我未出阁时的伪装,现在既已出嫁,又何必委屈自己,将自己放入那世俗之间的框框中呢?”
“是吗?”
莫应缇当然知道,仅凭这些,依旧无法解释自己的武功之高,偷窃之熟练。
“陛下,这世间女子千千万,岂是个个都热衷女工、抚琴、书画的?我敢说,这些细碎的活儿于我是枷锁,是牢笼,如若我这一生幸得机会能够挣脱这一切,即便舍命,也在所不辞...”
这话并不出自莫应缇之口。那年江湖动荡又遇饥荒之灾,莫应缇武艺尚未习得,流年不利,狼狈如一只过街老鼠,食不果腹,骨瘦如柴。言昭如同一束温暖的光从裂缝中洒入,照亮了她心中最阴暗的角落。
她说羡慕言昭,爹疼娘爱,家财万贯,即便在饥荒之年也能平稳度过。
而言昭,却对她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那时,她不懂,可现在她重复着言昭的话,心中尽是悲愤与不甘——言昭短短一生,却到死都没有冲破这大家闺秀的桎梏。
嘀嗒,豆大的泪珠滴在了舒景聿手背上,他竟有些慌张,他不是没见过女子哭泣,有的为了求宠,有的为了争风吃醋,有的为了苟活于世。
他心肠本不是硬的,可见多了,便也习以为常了。
而此刻他慌了。
那只被滴泪的手紧紧握拳,他没有抬头,空气中安静得诡异,只能听见莫应缇吸鼻子的声音。
“哪有那样严重,你不必舍命,也能自由,”舒景聿依旧低着头,以至于声音有些模糊。
“你身为男子,又是九五至尊,哪里懂得了女人的痛处?”
他看到,那月色下,氤氲水雾的双眸,倔强倨傲的脸庞,很是醉人,那蝉鸣、风簌、叶潇,声声不绝于耳,可这一切像是在无尽的上升,而他们两个在飞速的下落...下坠着、下坠着、就那样落入不见底的深渊,可他一点也不害怕,他内心似乎被填满了,突然有了勇气面对不可知的未来了。
“陛下,你瞧!”莫应缇的话将他拉回了现实。
她拉起女尸的手,给他看。
那手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因干枯而裂开,手指短且粗,的确是一双干活的手。
然而他很快发现了异常。
“她的指甲被人拔了去!”
“您再仔细瞧瞧,这手有什么不同?”莫应缇凑得更近了些。
这手虽然粗糙且有破口,可很明显,这是生前做活所留下的,除了这些,手部与其他部位不同,是没有伤的。
“凶手刻意不伤及手部。”莫应缇道。
“凶手不伤及手部,很有可能是为了完整地取下指甲,”舒景聿分析道,“这么做,恐怕只有两个原因。”
“什么原因?”
“第一,在打斗中,这婢女甲缝中留有凶手是谁的证据,凶手必须将指甲全部拔除,才能销毁这证据。”
“第二呢?”
“我曾在古籍上看到过,有些人有收集人器官的癖好,他们常常为了收集这些东西而杀一个人,又或是,他们杀了人,然后留下死者身体的一部分,作为功章。”
“竟有这样残忍的人!”舒景聿的话让莫应缇不寒而栗。
“现在我们可以肯定的是,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杀害,这具尸体的背后一定藏有巨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