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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同道 ...


  •   种建中此时正在客房中。他如今的身份是京官的随从,地位也水涨船高,环顾四周,桌椅竟都是良品,床上的被子是绸面,摸起来很是丝滑。

      他往床上一躺,感觉像是被裹在了丝滑绵软的云中,不由得发出一声舒服的长叹。他前些天从鄜延星夜兼程来环庆救四伯,昨日潜入宁州大牢将人带出,都费了不少功夫。如今四伯已死,飞将军庙的火光仿佛仍在脑海深处燃烧着,他雨中抱着那位年轻的京官哭,虽然有做戏成分,却也是在哭四伯已经逝去的灵魂。如今绷着的弦仍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身体上已经有了倦意。

      他只觉得眼皮沉重,便闭上了眼小憩;但等到感觉异样,双目猛地圆睁,发现屋内的光照竟然都暗淡了下去,夜幕笼罩,他一闭眼竟然直接昏睡了过去,这一觉,少说得有两个时辰。

      异样感来自于颈侧的一道凉意。

      种建中眨了眨眼,像是还没睡醒。面前的那位年轻京官正端着一柄出鞘的长刀,长刀堪堪架在自己脖子旁边,一副马上就要取人性命的危险姿势。

      种建中仍维持这个躺着的姿势没动。他发现新荆虽然脸色难看,但拿刀的姿势十足外行,如果以这姿势举刀刺向自己,其中的时间差已经足够自己一脚踢到他胸口将他踢飞到墙上,或者立肘切向他手腕夺下这把刀。如果自己愿意,夺刀的同时还能让这位年轻的文官尝尝手腕脱臼的滋味。

      种建中一瞬间想好了几个行动路线,不过他对新荆展现的仍是吃惊、茫然、害怕的模样,有必要的话,他不介意再掉几滴眼泪,进一步降低对方的警戒心。

      “从我床上下去!”新荆低吼道,“到底你当我随从,还是我当你随从?!”

      种建中的眼泪唰的一声流了下来。

      新荆一愣,他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反应,再一看自己这架势,赶紧把刀收起来。

      “我就是想警告警告你,不会真拿你怎么样。”新荆解释道,“你现在是我的随从,就得拿出随从的态势来。我知道你们种家家大业大,素有钱粮,但你如果表现得过于傲慢,在别人眼里就是我治下有失。”

      种建中点了点头,吸了吸鼻子,说道:“官人,我饿了。”

      “这个简单。”新荆说道,“你去外面叫个随从,说需要送点吃食过来就好。”

      种建中点了点头,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出了房间。他现在对新荆的身份有了一种崭新的警惕:新荆似乎并不介意一位“随从”的失礼,他对待自己的方式中,缺少士大夫阶层对待普通人的阶级优越感,而考虑到他现在的官身和宰执族人的背景,这种一视同仁的视角就更古怪。

      ——别是个普通的穷措大装的吧。

      种建中在屋外找到了一名普通的侍从,交代了一下,让他去带点吃的过来。至于理由,当然不会是他自己饿了,而是他家主人需要吃点东西。

      侍从心领神会,快步走了。临走前他拍胸脯说邓通判早有交代,保证一定让官人满意,表情颇为神秘,倒是看得种建中一皱眉。

      他很快就明白了这神秘之处在哪。他回到屋中,简直就是前后脚的工夫,就有人敲门。

      种建中开门一看,门口两位妙龄女子,一个穿着黄裙,一个穿着绿裙;黄裙的那个,个头高挑、皮肤白皙,鼻梁比中原人高一些,看着倒像是有一些西域血统;绿裙的那个温婉清新,举手投足很有气质,身形虽然单薄些,却更惹人怜爱。

      种建中看得呆了。绿裙女子朝他行礼,柔声道:“听说你家官人饿了,邓通判特意派我二人来。”

      越说声音越小,脸上染上一层红晕。

      种建中不由得回头去看新荆。新荆脸色铁青地走过来,道:“回去告诉你们邓通判,他再这样下去,我明天就走!”

      语毕将门狠狠甩上,锁了。

      许久之后,门外两位女子低声告辞,匆匆离去,似乎还有一些啜泣声。种建中这时候又看向新荆:“虽然有一些误会,但看来宁州通判确实想把你伺候好。”

      种建中叹了口气:“你把门锁了,我上哪去?”

      新荆怒气难消,恨不能把邓绾吃了,此时仍在咬牙:“你睡地上!”

      种建中嘀咕道:“谢谢您了。”

      他去收拾床铺,回忆起那两位美女的容貌,忍不住又叹了口气:“我是不是碍事了?官人您可以不用在意我的存在,话说回来了,我又岂是会告密或者说闲话的人?”

      新荆:“你过来。”

      种建中放下手里的被褥走了过去,还没走近,见新荆又将那把刀拿了出来。

      种建中立刻止步,道歉道:“是我多嘴,是我事多。您是君子,我道歉。”

      “这刀给你了。”新荆将刀柄倒转,道,“邓绾今晚上先是拿了名贵药材,被我拒绝;又派人送了一柄利刀,让我防身。我确实缺个武器,于是收了。现在看来邓绾居心叵测,这东西留着也没什么意义。”

      种建中意外地看着他:“外人看来,这刀是您收了,并赏给了自己仆人。”

      “没有多少外人知道这是邓绾的藏品。”新荆摇头道,“而且我不打算在宁州久留。如果有可能,还是得去秦州见一见李复圭。”

      “说真的。”种建中的眼神锐利了起来,“您应该知道我对李复圭是什么心情,您赐刀给我,是允许我杀了他,为四伯报仇?”

      “不。”新荆道,“朝廷对李复圭自有决断。你现在不是种建中,而是姚师道;你不是种家的青年将领,而是秦凤路察访的随从;你的任务不是为族人复仇,而是保护我的安全!我给你武器,是因为我相信你能分出轻重;你这几天只盯着狱中的种咏,没有再关心秦州,而我下午从邓绾口中得知,李复圭因为闹讹堡战败,虽然杀了李信、抓了种咏,但仍希望扭转败局,于是五天之前派手下大将梁从吉等人突袭了金汤、白豹、兰浪、萌门、和市等寨,但西夏人早已从容离去,李复圭最终上报三百余首级,向朝廷报捷。”

      “捷报昨日就过了宁州。”新荆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叹道,“你错过了不少东西。”

      种建中呆愣在那儿。四天前。他心想,四天前,我暗中出城,发现五伯种谔没有派人追出。如果这人所言不虚,那么李复圭当时在重燃战火,而我五伯收紧了防线,竭力确保延鄜安全。

      但这不对。他心想,三百个首级?李复圭已经杀了李信,梁从吉也不是什么名将,哪能有这种战果?

      他心中一动,脸色唰地白了。

      新荆点了点头,道:“李复圭应当是杀了西夏老幼百姓一二百人,冒充被斩杀的西夏士兵,以充战功。西夏人绝不会善罢甘休,邓绾虽然冒失,但在宁州这些年也没白待,在他看来,西夏人未来率以复仇之师率大军进入环庆路、攻打大顺城(今甘肃华池东北)、荔原堡(华池东南)的可能性极高。你现在是我随从,拿着刀可以保护我;未来你回延鄜,更多还是要保你自己安全。”

      种建中愣了一会。他刚刚还在怀疑新荆的官身有假,现在又感觉他确实是君子。只是这话语中,似乎仍有些违和感。

      “正常来说,赐刀是要求杀敌,而不是自保。”种建中抬起头,“官人不想跟西夏打吗?”

      “我有一个……”新荆顿了顿,道,“一个哥哥,其实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他未来要来环庆,我希望他能首先确保自身安全。”

      种建中:“如果战士们只求安全,就是放任西贼的铁骑踏过身边的土地,肆虐身后的家园!”种建中厉声道,“谁不知道战场的危险?而我如果能在战场上多站一会,我的家人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是的。没错。”新荆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直接去秦凤,而是决定从京兆府北上宁州。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你是个可塑之才,决定冒险救你性命。你我都有家人,都会为家人犯险,我能体会我为家人担忧的心情,所以我现在不仅救你一命,还要赐你一柄宝刀,甚至未来相遇,你我不是路人,更不是主从,而是兄弟。”

      “你……”种建中头晕眼花。“你到底?……”

      “我需要你立刀起誓,如果你未来见到家兄王雱王元泽,你会像对待你自己兄弟一样对待他,不折不扣地支持他,并竭尽可能确保他的安全。”新荆道,“环庆很快会迎来西贼,而我不可能长时间地待在这儿。你五伯种谔地位特殊,家兄王雱会提供一些新武器给他,你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种建中眉头紧锁。这话中有话,显然有不少陷阱,但新荆这种态度,确实又让他想到了四天前策马星夜狂奔来救家人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并非没有察觉环庆的陷阱;当入狱去救种咏,也不是没有感到异样,只不过心怀一线希望,如飞蛾扑火,仍沉迷不悟,不愿意放弃家人。

      “小种将军……不,彝叔,”新荆此刻注视着面前的种师道,直接以字来称呼,“你是大宋未来数一数二的名将,除了你之外,整个西北战线上,都没有人值得我如此托付。”

      “我们是同道中人。”新荆道,“我们是同一条战线上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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