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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同事的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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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个人没有一个峨冠博带、衣蟒腰玉,酒楼偏僻,店里的人与他们不熟,言语里颇有些敷衍。章惇有他自己的打算,等到酒上了桌,王雱将那青瓷白口的瓶子转过来,见上面赫然写着“樊楼春”三字。
“好小子。”他低语道。
“你不喝也行。”章惇笑意更深,“那就看着我们喝。”
王雱坐直起来,将那瓶子远远推过去,表情就显得冷懒。“不喝。”
“君子一言,当驷马难追。”章惇也不再劝他,将封口摘了,倒了几盅,端给身边的人。“你们二位是莫逆之交,我这等狐朋狗友岂能置喙?你不喝酒,自然也没有王相公怪罪我们。”
“你消停会。”新荆闻了闻杯中酒,觉得并不冲鼻,也就是现代社会普通啤酒的水平。“都说了我替他喝,你哪来这么多话。你不喝你那杯也是我的了。”
章惇道:“我听说你近日与沈存中走得挺近。同僚一场,不如给我介绍介绍。”
好直球。新荆暗道,但是有必要吗。“我跟他见面不多。”
章惇:“几次都约在樊楼,喝得怕是比樊楼春还更好。”
新荆斜乜他一眼。
“我就挺奇怪了。”章惇笑起来,“沈存中我知道,颇有些奇思妙想,但底蕴不足,不是光明磊落之人。你花在樊楼上的钱,若是打了水漂也就罢了,别成了个赔本的买卖。”
“行,知道了,谢谢你。我多注意。”新荆甚是敷衍,“你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谁说不是呢。”章惇点点头,“顺便也问问王相最近心情如何了。”
几人已经有数日没有见过王相公。王雱知道章惇的打算,正打算糊弄过去,旁边人却一愣,似是刚反应过来。
“又去官家那辞职了?”他立刻转向王雱,“元泽?”
王雱夹菜的手就一歪。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问我我也——”
新荆就一愣。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官家又干什么了?”
章惇脸上的笑就有点扭曲。“……就不能王相公又干了点什么吗。”
新荆摆了摆手,叹道:“他干了什么我还能不清楚吗。”
这回王雱的表情也开始走形了。
王雱:“……章惇。”
章惇脸上已经见了汗:“这酒有点上头。不能再喝了。对,不能再喝了。”他击掌数下,叫了外面的侍从,叮嘱几句,很快就有歌伎数人,扶琵琶而入,娉娉婷婷,香雾缭绕。
新荆看得有点受触动。新时期反腐倡廉,他跟着县里吃饭也不过是圆桌,这时候北宋的靡靡之风吹回来,吹得他有点莫名的触动。
他放下空杯,见章惇正问了为首的乐女姓名,然后选了支曲子。
王雱似乎已经完全认定新荆喝高了,借了个崭新的杯子,倒了点茶过来。
“喝。”
新荆回过神,看来他一眼,心想厉害了你,儿子命令老子,能耐见长了。
他就不太想接那杯茶,顾左右而言他。“章惇今天是下本了啊,你看这穿绿衣的,长得就很漂亮。”
王雱:“琵琶弹得也好,是吧。”
新荆:“是啊。”
在座的他们几个人官职都不高,没有一个超过青绿袍范围。新荆知道王雱在打趣,笑着看向章惇。
章惇却有点恼了,实在很想走人。但他今天做东,结不了账他走不了,坐那儿就挺痛苦,还得摆出一副高兴的模样。
“你这茶冷了,我给你换一壶。”章惇伸手把王雱按住了,“王兄。”他低声道,“心情舒畅啊,心情舒畅,身体才好,是不是?”
“这话我同意。”新荆插进来,“年轻人嘛,就得阳光一点,积极一点,乐观一点,每天早起早睡,保持一个好心态,维持身体好状态。”
章惇回过头:“……您要不再喝点?”
章惇:“我是说喝汤。”
“行。”新荆点头,“再来点儿面点。”
新荆知道自己多半是醉了。区区宋朝的“樊楼春”不至于让他的酒量突然降低,三两人之间的小聚却有这个能耐。
他回忆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回忆当年“嘉佑四友”之间的几次相聚。想到嘉佑四友就不免想到司马光,那时候的司马牛跟自己同为翰林学士,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同坐一席,年龄甚至比今天的王雱和章惇更小。彼时几人意气相投,推杯换盏之间,仿佛天底下没有能难住他们的困难,大宋朝气蓬勃,未来如同一幅锦绣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
宴席已散,章惇没有与他们同归,溜得比谁都快。王雱跟新荆走在一道,考虑到对方替自己喝了酒,决定送他一程。此时夜色已经浓厚,离开繁华地段,街巷也清冷下来。他察觉新荆停下脚步,不免转过头看了一看。
于是就看到他身边这后起之秀正看着巷子黑茫茫的尽头,眼神有些发愣,显出一副黯淡的困扰之色。
“怎么?”王雱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新荆回过神。
“唔。”他模糊地答道,“想起来几个旧友。”
王雱:“可在京城?”
在是在。新荆心道,但我如果说我旧友是司马光等人,一定会吓着你。
然而王雱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甚少见你提起你自己的事,今日有空,不妨讲一讲。”
“啊。”新荆道,“我喝多了,脑子有点混沌……”
王雱的脸色沉了下来。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在发什么火,但今天这顿饭他吃得其实挺不痛快,此时冷风一吹,脸色更不好看。
王雱:“你从来不请我们去你住处一坐,不知是何意。”
“我那住的地方也是租的,除了几个雇的佣人之外就我一个。”新荆道,“我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请你们过来不过自寻烦恼么。”
“前几日官家送了你一套笔墨。”
“……?”新荆觉得话题走向逐渐离谱。“你觉得我得开个席请你们过来鉴赏鉴赏?”
“……那倒不必。”王雱更觉得烦闷,“你看起来对我——对我们——非常了解,我却不知道你究竟是在想什么,我连你都喜好都不知道。”
“我喜欢你。”新荆道,“你的才能在同辈中最为突出,吕惠卿较你也有不足,你好好干,以后前途将不可限量。”
说完,以拳拳之心轻拍王雱的后背,颇有勉励鼓舞之意。
王雱的满腔怒火叫这一巴掌拍回五脏六腑,火气无处发泄,而且更加胸闷,退了一步,冷冷道:“您自个儿回吧,我走这边更近些,不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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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雱住得不是太远。官家曾赐了他父亲一座宅邸,位置极为优越,哪怕是这个时辰,也能听见街道尽头的歌舞声,但宅邸附近又闲得很清净,颇有闹中取静的意思。
进了门就安静下来。门口侍从为他脱下外衣,恭敬道,老爷回来了。
王雱点了点头,换了身衣服,擦了把脸,去见自己父亲。
王安石此刻正在站在桌后,宽大的檀桌上展开鹅纸,纸张普通,握在手里的那支笔却是一支鼠豪玉管。王雱多看了一眼,心里通透,知道父亲回来之后必然先去面奏了陛下,而这东西,自然是官家又送下来的。
官家的恩典无疑是一种巨大而温柔的压力,一般人消受不得。王雱不知道他父亲是如何看待这些东西的,王安石似乎并不觉得手里的鼠毫玉管笔和平时用的竹杆笔有什么不同,他箱子里还有不少御用品,能用的好用的,他就拿出来用,不好用的,他就搁在那儿,并不忘配上一个与赏赐者身份相符的玉锁。
“不用站着。”王安石并不抬头,“我出门这几日,正有些事要问你。”
“吕惠卿生了场病。”王雱恭敬道,“已经回来治公,没出什么茬子。”
“我没有问他。”王安石道,“我是问另一个。”
王雱:“……”
王雱顿了顿,道:“查的人已经回来了,说他没有什么兄弟,家里人丁单薄,父母皆早逝,村上连祖坟也无,若不是考到京城,村里都不知道还有这个人。”
“那就奇怪了。”王安石抬起头,“他那些阔论,又是谁教的?”
王雱知道父亲对新荆的猜疑。这事不好解释,他决定保持安静。
“雱儿,你要警惕一些。”王安石没打算放过他,“他如此年龄不谈婚嫁,怕不是有断袖之癖;若是不放心,改日你送几名年轻男子过去,瞧瞧他反应。”
“……我不去。”王雱一个头有两个大,“要送您去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