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子之心》尘下

98、抑郁症

　　“藏儿，藏儿，藏儿——”伴随着一声破音，徐白猛踹一脚，快速起身。他背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打湿，热汗又很快蒸发，冷得他打了一个哆嗦。
　　下床，他把被子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床上，脑海一直被刚才那个梦侵略。那是一个美梦，梦里有林藏；那是一个噩梦，“林藏”生不如死。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以这样的方式见到林藏。

　　换好衣服，徐白摸出枕头底下的《追风筝的人》，首页的“为你，千千万万遍”极为瞩目。他轻抚那几个大字，摸着摸着，眼底浮现出笑意。
　　至少见到了，……不是么？

　　走到窗边，看见窗边的茉莉花焉巴焉巴的，徐白往里浇了点水，茉莉却依然跟被霜打过一样，了无生气。这株茉莉极为奇怪，从那年起，就一直这样，不管怎样都死不了，但也总没活力，要死不活的。每次看见这抹茉莉，徐白就会打心底里生出一股惆怅。可他不愿意扔，不管怎么样，都不愿意扔。他要亲眼看着“他”繁花似锦。
　　看了眼时间，已是深夜。徐白坐在桌前，翻开《追风筝的人》，开始抄写。所有书里面，他最喜欢这本。所有的字迹，他最喜欢这本书首页的“为你，千千万万遍”。尽管说出去，可能有无数人会告诉他，那几个字跟他的比起来，差了不止一个等级。可他就是喜欢，爱不释手，每天都要看几遍、摸上几次才觉得舒服，不然心里一定不会踏实。虽然……他也已经记不得自己已经多久没睡过踏实觉了。
　　埋着头，他继续抄写这本书，不漏掉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
　　说是抄写，可他其实几乎不看书的内容，提笔就写。因为这本书……他已经读了很多遍，也抄了很多遍。书边卷了起来，书页泛黄，越翻越厚。

　　徐白读过很多书，也抄过很多书。唯有这一本，是全篇抄写。其他的书，他读上三遍会觉得腻，而这本书，他百看不厌，百抄不厌。每一次抄写，他心里都有升起温暖的感觉。好像那个人就在他旁边，看着他写。这带给他的满足感是无与伦比的。
　　如果你在就好了……
　　他想。

　　耳畔传来低语:“班长，班长……”
　　徐白猛地顿笔，看向身侧，身侧空荡荡的，一片荒芜。他沉默良久，最后听见一声喑哑的笑声。当他意识到这道音色来自于他自己后，顿时心下一惊。这声音……太凄凉了……听着就令人无比难过。
　　他捂住心口，喊了声:“藏儿……”

　　往嘴里灌了点药和水，徐白又继续埋头，把“为你，千千万万遍”写了无数遍。字是一样的，但每写一遍的心境，却大不相同。他只是写着，写到第几遍了呢？他不清楚……
　　他只是看着首页的那几个大字，越看越入迷，越写，心脏越痛。他满脑子都是刚才的那个噩梦，梦里的林藏满目疮痍，笑着跟他说:“班长，我已经有了更好的生活，你重新找一个吧，祝你和他幸福……”
　　而他内心深处，听见的回响明明是——
　　班长，我毁了……
　　……
　　班长，我不甘心……班长，其实我想和你白头到老，百年好合……
　　班长，我不甘心…………
　　班长，你能不能……等等我……?
　　班长……
　　班长…………

　　“藏儿……”徐白把手指掐入手心，手心很快起了一条红痕，又大又深。悲伤的心绪一次次把他贯穿，他弯着腰，捂住心脏。与此同时，一股无力感更是令他心里拔凉，继而全身被封冻。他麻木地僵站在那里，感觉腰有千斤重，怎么也直不起来。
　　汗水大滴大滴地往脸上滑落，“嗒嗒嗒”地砸在地上。他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吃了一颗药。这颗药却更像毒药，不仅没能缓解他不平的心绪，反倒让他内心汹涌澎湃。
　　徐白撑着桌边，手指越收越紧，手上的青筋也越来越明显，像是要爆裂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徐白脸上的哀愁、难过、悲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兀自走到镜子前，冲里面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样的笑容，给人的感觉就是阳光开朗大男孩形象。这是他带给所有人的笑。
　　“好像有点过了……”徐白低叹，收了点笑容，看见里面自己的笑容自然了些，总算稍微放下心来。
　　同时，他也怀念以前的自己，那时候的他，拥有最温暖、最自然、最纯粹的笑，而现在……几乎只有在表演的时候，他才能这么笑。

　　徐白一路笑着，离开镜子，踱步到窗边，倚在墙上，看向窗外。唯见夜空中有轮月亮，曲曲折折……

　　＊
　　“藏儿，你别气了！”徐白跪坐在床上，环住林藏。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瞒着我，”林藏气恨地说，“徐黑，你是不是找打?”
　　“没，藏儿你听我说，我瞒着你是因为我已经快好了。”徐白说。
　　林藏狠狠盯了徐白一眼。徐白抿了抿嘴唇，无奈地改口:“还有很久才能好。”

　　“……”林藏摇了摇手里的药瓶，“病了很多年了吧?”
　　“嗯，病了很多年……”徐白如实说。他拿过药瓶，吃了一颗药。药却卡在喉间，林藏迅速给他拍背，他才勉强咽下去。吃完，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林藏继续给他拍背，眼底满是疼惜。

　　林藏沉默着，扫了眼房间，才问:“是阳光型抑郁症吧?”
　　“嗯。”徐白点头。他本不想把这些事告诉林藏，但对方既然阴差阳错地知道了，他也不敢再隐瞒。
　　林藏深呼吸一口气，才总算下定决心似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离开那年。”徐白说。
　　“…………”林藏陷入长久的沉寂，又猛地眨了几把眼睛，眼底闪着莹光。

　　徐白紧紧环住林藏，说:“藏儿，我什么都跟你坦白。那年你选择独自一人去异国他乡，虽然你转过那么多次学，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漂泊的生活。但你从神坛陨落，一夕之间，从一个天之骄子变成一个敏感脆弱且自卑的人。”
　　林藏神色微变，心中一空。
　　徐白抿了一下嘴唇，继续说:“当然，也不是绝对脆弱，你本质上是很顽强的。但对你来说，那样的打击还是太沉重了。亲眼看着自己爱人远走，却无能为力，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沉重的打击。你一个人去那里，我怎么能不担心，刚开始没日没夜地睡不着，越到后面，各种焦虑与不安。”
　　林藏紧了紧手指，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阵阵抽痛。

　　徐白倾身，亲了一下林藏的脸，说:“我时常梦见你在国外痛苦的样子，所以睡得更差了。开始服用安眠药，却怎么也不管用。后来，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开心，虽然是笑着，但总有人说我在假笑。所以，为了练出最自然的笑，我还练坏了几个镜子。”他笑了一下。
　　林藏捧着徐白的脸，直勾勾用眼神描摹对方的眉眼。徐白的眉眼总是带着笑，永远温暖，永远善良，给人一种暖心大哥哥的感觉。
　　徐白又笑了一下，说:“好在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我总算练成了。再也没有人质疑过我。总有人把我当温暖的大哥哥，班上同学有什么事也喜欢找我倾诉。有时候去跑龙套，年纪小的男生也总爱来找我倾诉。似乎所有人看见我的时候，我都在笑。就这样、没有人发现我有抑郁症这件事。甚至有时候演着演着，我都会忘了自己有抑郁症，只有当焦虑、空虚、忧愁贯穿我的时候，我才会恍然大悟。原来，我跟他们都不一样……”
　　徐白说这些的时候，也笑得温暖如春，好似完全没有为此难过。如果不是深入他的内心，林藏永远不会知道，他有抑郁症。

　　“藏儿，”徐白定眼瞧着林藏，问，“你是不是早就看出来了?”
　　“算是吧，”林藏叹了一口气，“我很早以前就有所怀疑。看见你那段淘汰视频，我几乎确信了。你根本不是想笑，而是很难受，担心自己失态。”
　　徐白怔了一下，又淡淡地笑了出来:“嗯。怎么能不在意，都走进决赛了，第一轮就被比下来，而且还是抽到的题目是自己比较擅长的一类的情况下。”
　　他当时真的很难过，从讲到一半时，他的心态就快崩了。下场进观战间的路上，他是丧着脸进去的。当然，看见其他选手的那一刻，他依旧笑得从容淡然，但心里的感伤至今长存。

　　“我就说……”林藏把视频调到一半，他能察觉到徐白在那里神情顿了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劈了一下，看起来六神无主。以至于后面的内容，徐白都没好好衔接上。
　　徐白有那么多经验和教训，不可能连那里都处理不好。唯一的可能，就是抑郁症突发，心态炸裂。
　　一想到徐白抑郁症的缘起，是因为他，林藏就愧疚得无地自容。

　　徐白抬起林藏的头，笑了笑，说:“好了，也没什么事了。慢慢会好的。再说，至少，我有一个健全的身体，不是么?”
　　“不，心理上的痛，往往比身体上的更难治愈。”林藏却说。
　　“那不就更好办了，你都回到我身边了。治好这个病，只是迟早的事。”徐白轻松地说，眼里一片憧憬。
　　“班长……”林藏哑着嗓子喊。
　　“嗯，在的。”徐白说。

　　“对不起，让你苦了那么多年。”林藏目光深切地说。
　　“没，不是你的错。我从来不怪你。我也丝毫不认为你当年和我提分手有什么错。我也没有错，我们之间的感情，更没有错，”徐白说，“就当是我们运气不好吧。错付了。”
　　“嗯……错付了。”林藏握紧拳头，眼中流露出憎恶。

　　盯着徐白，沉默了好一会儿，林藏才继续说:“班长，你把那个医生删了吧，我重新给你找一个。”
　　“好。”徐白倾过身子，把林藏的指头一个个掰开，又一个个亲吻。林藏注视着徐白，徐白冲他柔和地笑着，一如当年模样。
　　“班长……”林藏靠进徐白怀里喊。
　　“嗯。”徐白点头。
　　“这些年，你根本没他们说的那么潇洒。”林藏说。
　　徐白轻哄似地说:“我知道，你现在也知道了。但你别不能说出去，不要让你班长在外人面前形象崩塌。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嗯，不会说的。”林藏回答。

　　林藏又问:“所以，班长，你之所以去跑龙套，也是为了磨炼演技，演好一个正常人吧?”
　　“也有一点这方面的原因，”徐白靠在床杆上，抚摸着林藏的脸，思忖片刻，才继续说，“还因为我想去见各种各样的人，丰富自己的见识。跑龙套的一般都是些小人物，大多比较淳朴，且几乎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心酸的故事，我想了解他们的故事。”
　　“怪不得你讲小人物讲那么好！”林藏感叹道。
　　“嗯，毕竟我见过无数小人物，叫得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不可胜数。”徐白说。他那段有关小人物的主持，被评为年底佳作，讨论度居高不下，甚至一度赶超夺冠作品。

　　徐白回溯起自己的“演艺”生涯，最艰辛的，还是林藏离开的第一年。那时候他总担心自己演不好，让家人朋友担心。林藏刚离开那会儿，虽然他极为想要让大家都不担心，想演出一副正常样态对待他们，但那显然不合常理。所以那段时间，他在亲朋好友面前总失魂落魄的，到了后面，状态越来越好，越往后，精神状态越好，甚至给人以潇洒肆意的形象。
　　无人知道，徐白在不为人知的的角落忍受了多大的煎熬。他也从没想过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他爸妈。徐藏小朋友的离去已经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创伤，他们就剩下他一个儿子，自然是希望他一切都好。作为他们的儿子，徐白也更是希望他们一切都好，不要为他担心、难过……所以，他选择表演。不管多大的痛，他都选择忍住。
　　他之所以去那么多地方旅游，还特地晒出来，也是想让他亲爱的父母不要为他担心。徐诚则和陈月有多爱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为了回馈这份爱，他选择做一个“影帝”。

　　徐白所做的一切，林藏也能理解。徐白在考虑什么，他比徐白本人还清楚。至于徐白为什么得抑郁症，还是阳光型抑郁症，他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他看来，徐白如果要得抑郁症，就一定会和阳光型息息相关。
　　毕竟他深知，徐白有一条终身信奉的教条——
　　让爱他的、他爱的，永远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