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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活在地狱里 ...

  •   第三十一章

      林糖心把夏广白拉了出去。

      耳边嘈杂声不断,护士推着设备从他们身边经过,还有肿瘤患者麻木的眼神,投注在他们二人身上,很快又移开。

      肿瘤病房便是这样的,像是在看一部苍白的厚重的电影,锥心的痛楚无处不在,每个人的灵魂仿佛都被抽离这副躯壳,因为不知哪一天患者就要死去。

      置身在这压抑的场景里,刚刚见过秦烨的余波尚未平息,林糖心和夏广白一瞬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夏广白靠在病房门边的长廊窗边,起先,是冷着一张脸,他看了她两秒,眼睛里倒影着窗外凄清的日光,竟然逐渐变得水汪汪的。

      他的姿态像一个倔强却无助的孩子。

      弯起膝盖,身子斜倚,洁净的白大褂垂落到膝盖上,竟然有寂寥的弧度。

      林糖心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医生,单从外貌来看,比肿瘤科里有些住院医师还显得稚嫩。

      “夏医生……”林糖心轻声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打断了。

      “夏老师,你结束门诊了?”有个实习医生经过时对夏广白说,“病房那边有位患者的家属要求见你,说是要讨论用药方案。”

      夏广白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叫他们先等会儿,我马上来。”他抬手擦了擦眼睛和脸颊,掩饰着刚才一瞬间的脆弱。

      夏广白眼睛回到林糖心身上,似乎在等她的回应。他的眼神里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抗拒。

      雪白的长廊上,光头的肿瘤患者,还有表情上不带任何指望的家属经过他们,淡淡地看他们一眼。

      林糖心觉得难受极了,这个总是在人前自信满满的夏广白,这一瞬间居然变得如此无助。他的工作环境,他面对的重症患者,他承受的压力,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她忍不住说道:“夏医生,事情会解决的,我看完秦烨再来找你。”

      “林糖心,”夏广白的声音低下来,带着倔强的沙哑,“连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不。”林糖心轻声,“你只是希望给患者信心。你的意图是好的。”

      其实林糖心有点不明白的是,夏广白为什么能用这么自信的语气和秦烨说话。他明明知道秦烨患上的是癌症,哪怕化疗很顺利,但是,在临床医学上,怎么会有百分之百康复、“未来一片光明”的道理?

      好像是从林糖心的眼神中猜出了她的想法,夏广白又流露出倔强的眼神:“如果连我这个实质上的主治医生也没有信心,那谁能给患者信心?”

      林糖心静静听着。逻辑很对,但是……

      夏广白还在说着:“像我爷爷,患上了阿兹海默症,我也对他说‘未来能做的事还有很多’,不然的话,我能怎么办?让我爷爷和我自己未来都在等死的绝望中生活?”

      林糖心毫无防备地听到这些,心里一震。

      “你爷爷,阿兹海默症?”她惊讶极了,先前只知道他爷爷生病了,却没想到是……

      刹那间,她更心疼了,关爱、怜惜的情绪层层叠叠上涌。

      原来这个光鲜亮丽、看起来无懈可击的夏广白,背后也有这种沉重的故事。

      夏广白苦笑了一下,攒紧了拳头,“就医学上来说,除了现在身体上的痛楚,秦烨骨癌的康复率比我爷爷大得多,还不是‘未来一片光明’?”

      风吹起夏广白的黑发,有点凌乱。林糖心忽然忍不住,凑上前去,伸出手去摸了摸夏广白的头发。

      “夏医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温柔地说。

      掌心里传来柔软的发丝的触感,她纤细的手碰到了他额头的肌肤。

      这一个只持续了半秒的动作让两人都惊住了,他们都注视着彼此,两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空气的温度好像升高了。

      林糖心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放下手,低头。

      她其实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安慰他。

      这个动作林糖心也经常对弟弟做。然而夏广白用那样炙热的眼神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睛里倒映出她自己的脸,顿时又让她有了火烧火燎般的感觉。

      不过,这个动作好像让夏广白成功平复了情绪。

      他深深呼吸,移开视线,咳嗽一声,不自然地说:“那我先去办公室打病历。你看完秦烨后给我发微信。”

      ***

      回到病房后,林糖心看着病床上的秦烨。

      很不幸地,被夏广白刚才在秦烨面前这么一打岔,病房内刚刚才缓和了一些的气氛此时又结成了冰。

      秦烨打着点滴,眼神游离,不再看林糖心。刚才软化了一点的目光,此时又被生无可恋的麻木和绝望取代。

      刚刚经历了面对夏广白的情绪冲击,林糖心此刻仿佛夹在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中:一边是夏广白炙热的眼神,另一边是秦烨冰冷疏离的态度。

      这种对立的情绪像无形的丝线般拉扯着她,一冷一热的体验交织着,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

      秦烨沉默不语,好像认定了她和夏广白是一伙的,正联合起来对付他。

      “秦烨,我替夏医生向你道歉。”林糖心轻声说,“夏医生不是故意的,他……也在照顾一位重病的家人。”她说到这里,声音不自觉地放缓,那是她刚刚才知道的事实。

      她本想借这个机会缓和秦烨的情绪,替夏广白解释一些他的出发点和用意,继而缓和他们之间的医患矛盾。但秦烨才不买帐,只是冷笑了一声,打断了她。

      “你替夏医生道歉干嘛。你内心也站他那一边吧。”他的语气里带着尖锐的讽刺。

      “不,我认为患者第一,我觉得夏医生有做得不足的地方,哪怕再有理有据多好,他有更好的方式和你沟通。”林糖心真诚地说。

      秦烨却没有再回答,也没有看她一眼。

      没有人比秦烨更清楚夏广白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正是这种光茫四射的“好”让他感到刺眼。他讨厌夏广白那副自信又高傲的模样,那些话从夏医生的嘴里说出来,就像小孩子在过家家,带着一种未经现实打磨的天真和不负责任。

      更让人无奈的是,所有人都站在夏广白那边——护士说他对,主任说他对,甚至连父母也劝秦烨“听医生的”。

      “我知道你痛,但是医生都开止痛药了,而且,你想太多了。”这是他听得最多的一句话。

      夜晚,秦烨疼得无法入睡,只有靠劳拉西泮暂时让神志离开身体,飘飘然的,才能勉强入眠。然而每次醒来,都比入睡前更痛苦。尤其是看到夏医生过来查房的时候。

      此刻,秦烨不愿意和林糖心说话了。

      病房内外安静得可怕,只有仪器滴滴作响,病人走动的声音,以及医护人员忙碌的脚步声。五分钟过去,秦烨以为林糖心会识趣地离开,但她没有。

      林糖心依旧坐在一边,陪着他。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像是在默默分担着这份无处诉说的痛楚。

      “秦烨……你还想说说你的疼——”林糖心终于开口,试图鼓励他继续表达。

      但秦烨冷冷打断了她:“我已经说过了。你要是没有别的话问,就走吧!”他的语气毫不客气。

      她忽然意识到,没有夏广白在场,秦烨似乎就失去了继续讨论病情的动力。

      也许刚才那些话,是秦烨借回答她的问题,对夏广白说的吧?

      她不禁想到,医患关系真是世界上最特殊的一种关系。患者能通过医生看到自己的憧憬和嫉妒,而医生也能通过患者,看到自己性格中的暗影。

      林糖心的目光扫到旁边病房柜子上的画册,她轻声问:“秦烨,我可以看看你的画册吗?”

      秦烨动了动苍白的嘴唇,依旧在对抗着他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痛苦。他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谢你。”林糖心起身拿起画册,封面上满是颜料的痕迹,有些脏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画册,眼前的内容让她惊讶——这是水彩画和油画的色彩世界,梦幻又美好,静物和风景,笔触老练精致,充满生命力。

      “哇,这是你画的?”林糖心赞叹,眼睛里闪烁着真心的欣赏。

      秦烨低落地回答:“不然呢?美术生嘛,最没用的职业。不像夏医生那样。”他的语气中带着怨恨。

      “不是啊,我觉得你画的很好。”林糖心又翻看了几页,她看得眼睛都亮了,望着流动的线条和笔触,露出沉醉的神色,“你画的画,简直就像音乐一样,你好有绘画的天赋。”

      秦烨也知道林糖心也许是真的夸赞自己,神情微微动了动,不过,苦涩的记忆涌上前来,“你没发现,这些都是临摹的作品吗,没有一幅是我原创的。”

      “我有发现,这是欧洲名家的作品。不过,临摹又怎么样呢?”林糖心轻声说,“你的笔触精湛,这一点无法否认啊。”

      秦烨低下头,苦笑:“是吗?我的老板经常说我画得不好,画得和真正的名家不够像,到时候又卖不出去。”

      “画得不够像,卖不出去?”林糖心重复道。

      秦烨的声音更低沉了:“你看着这些画,觉得它们美,觉得我有天赋,可是这些东西有价值?画得再像,也不过是一张复制品。我就像这些复制的画一样——没有任何原创价值。”

      林糖心非常难过地听着,没有打断。

      秦烨抬头看向窗外,嘴角带着嘲讽:“你知道油画村是个什么地方吗?那里不需要艺术家,只需要手艺人。大家不需要原创作品,只需要名家油画的复制品。二十块钱一幅的复制作品,我从前画了三年。”

      话匣子竟然就这么从画册一个意外的入口打开了。

      “我最后一次给客户画复制品的时候,画到一半手抖得连笔都抓不住了。”秦烨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从那以后,我连那种廉价的复制品都画不出来了。我失去了唯一的收入来源,现在,为了治我的病,我们整个家族都倾家荡产。”

      林糖心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话来。画册里所有鲜明梦幻的色彩,此刻在它们主人的状况下,都成了讽刺的对比。

      她现在明白了,这些画的背后,不仅是秦烨的曾经,还有他深深的自卑和绝望。

      “所以别说什么天赋,别说什么希望,什么未来一片光明,”秦烨痛苦地笑了笑,眼眶却变红了,“你知道那些话,听起来有多可笑吗?”

      “像夏医生这种人,站在高高在上的地方,说着冠冕堂皇的话,却根本不知道,许多人哪怕是重病康复了,也活在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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