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之暮》旎南Nina

5、第五章

　　夏霖屏住了气，手悄无声息地往那边伸过去。

　　错过了这次机会，就以后都不可能再有的，这是一个关乎他余生的决定，夏霖明白此刻有多重要，每当他沉睡时，心底最深的声音都在呼唤他逃出这个地狱。

　　手指碰到了那块冰冷的碎片，他的心隆隆跳动，他缓慢地把碎片握在手心里。

　　他有千万个理由这样做，面前这个人毁了他的人生，践踏了他原本拥有的一切，魏琪川欠了他的，用什么来还都不足惜。

　　夏霖抬头看着魏琪川，眼神不断变幻，他不断告诉自己要停止犹豫，他讨厌这个到了此时此刻还会犹豫的自己，他只需要站起来伸出手，也许在几秒钟内一切都会结束，像逝去的噩梦一样烟消云散。

　　他握紧了手里的碎片，把尖锐的部分露出来，感觉到身体里剩余的力气都集中起来。

　　但他又想到，魏琪川是个多疑的人，因为欠缺安全感，自我保护意识很强，他不会轻易这样背对着别人，让对方完全处在自己的视野以外，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魏琪川刚才那个充满眷恋的眼神突然浮现眼前，在黑暗中他的双眼仿佛散发着一层幽光，夏霖觉得在那一刻，自己就是他的全世界，是他唯一在意的全世界。

　　心就像是被撕扯成两半，夏霖觉得无比疼痛，痛苦完全取代了本该出现的快感，体内好像有块刀片正把他一点一点切碎，他绝望地发现，自己抵抗不了魏琪川的那种眼神，每一次都是那样。

　　眼泪涌上来，瞬即溢满了眼眶，他的身体在颤抖，明明已经爬起来蹲坐着，却僵在那里再也没有动作，他紧紧咬住了嘴唇。

　　他的手握得太紧了，尖锐的碎片刺进他的手心，血珠一滴滴落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魏琪川回过头了，他看见夏霖以一个奇怪的姿势凝固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夏霖要做什么，他好像有点惊讶，眼睛微眯起来，神色有一阵奇异的转变。

　　夏霖抬头看着魏琪川，浑身都在颤抖，半秒过后，眼泪溢出眼眶，他崩溃地哭了起来。

　　他始终是做不到。

　　魏琪川摇摇头，走到夏霖跟前，他知道夏霖企图要杀他，但丝毫没有动怒，眉眼甚至比刚才舒展，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事。

　　他的双眼闪过一丝寒光，大笑了起来，说：「你是那个单纯善良，大家都喜欢，大家都崇拜，永远没有坏心眼，永远都在发光的夏霖，你在想什么？」

　　「其实你的心里也住着一个恶魔，一个残暴的，可以狠心杀人的恶魔。」魏琪川很高兴似的说着，双眼放着光，他的话如铁钉一样扎在夏霖的身上。

　　「我就说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人，所有人都有阴暗面，你看吧，我是对的。」魏琪川蹲了下去，靠到夏霖的耳边，声音突然变得温和下来，说：「所以你不能怪我，没有人能怪我。」

　　即使是像夏霖那样完美的人，生下来也有阴暗的一部分，人的本性总有某处是歪曲的，魏琪川觉得人类都虚伪，总喜欢把缺陷的地方隐藏起来，他也许是个不被人接受的疯子，但他不是特殊的。

　　当人到了真正的山穷水尽，一切伪装都会剥落，天地无明的时候，善根本软弱无力。

　　「你懂了吧？天使也会被逼成魔鬼的。」魏琪川凝视着夏霖，挂着一丝轻笑吐出这句话，他的声音像是魔咒一样在这个密室中回响。

　　魏琪川那么高兴夏霖走出了这一步，他一直认识的夏霖都太完美了，太符合这个世界的规范，他一直都很想看看，夏霖本性里的歪曲是怎么样的。

　　好像是从很久以前开始，他就很渴望看见夏霖解开那些正念的束缚，从圣洁的神坛堕落到泥泞里，陪他在寂灭之境，看着血红的残阳与罪恶共生。

　　夏霖避开了魏琪川的目光，肩膀在剧烈地抽动，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从里到外都碎掉了，他不知道自己因什么而崩溃，他是讨厌自己只差一步还是下不了手，还是讨厌自己竟然狠下心走出了那一步。

　　他的确动念了，事情已经发生，他不能否认，一旦走出过那一步，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样了，就好像他的心已经变质。

　　「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们都一样。」魏琪川吐出的话犹如一阵柔软的雾，他抚摸着夏霖的脸蛋，满是爱怜，手指在他滑腻的肌肤上流连，目光也带着如烟的情意。

　　「不是这样的......」夏霖侧过头躲开了，他绝对不会接受这个说法，他不可能是魏琪川那样的人，他不像他那样恶毒而无耻，夏霖的牙关在颤抖着，艰难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琪川其实很明白他的痛苦，第一次洞悉自己的邪恶时都是这样的，发现一直坚守的美善在罪恶面前是那么不堪一击，好像一辈子所信奉的一切都骤然崩塌。

　　「别哭了......」魏琪川安抚着他，把他轻轻拉过去自己身边，手臂环抱他的肩膀，他的声音像是从幽黑的回廊中传出的，他说：「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

　　「我不能怪自己，我应该动手的，我恨你。」夏霖推开了魏琪川，充盈泪光的眼眸突然闪过一道狠光，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他要替自己的灵魂申辩。

　　「我知道......」魏琪川浅笑了一下，他再次把夏霖拥着，手放在夏霖的后脑勺，嘴唇贴在他的耳背，迷蒙的嗓音带着一股温热，像是诱导着人走向深渊：「但我爱着你，我永远爱你。」

　　夏霖呼出了颤抖的一口气，眼里的光彻底破碎了，失去了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整个人变得软绵绵的，他冰冷的身体倒在魏琪川的臂弯里，眼泪无意识地流淌着，浸透了魏琪川的衣服。

　　他的身体在发抖，止不住抽泣，眼神变得呆滞了，哭音都压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他的头无力地靠在魏琪川的胸前。

　　没过多久，魏琪川就察觉到了不对劲，夏霖的身体太凉了，他的意识在游离，他把夏霖关起来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模样，似乎是剧烈的情绪起伏让他本来就虚弱的身体吃不消了。

　　「夏霖......夏霖，你没事吧？」魏琪川的眉头皱了起来，拍拍夏霖的脸，叫唤着他。

　　夏霖没有回应，他的眼睛半眯起来，浑身没有半点力气，魏琪川把他扶起来，心里隐隐出现一阵慌张，他是极度冷静的人，但此刻竟突然不知该怎么做了，焦躁又一次在血管里蔓延。

　　魏琪川让他靠在墙上坐着，夏霖的头垂了下去，魏琪川捧起他的脸蛋，看进他的眼睛，提高了声音向他说：「看着我......你看着我......」

　　夏霖觉得天旋地转，朦胧之间只看见魏琪川的眼睛，深不见底的漆黑中闪过明亮的火光。

　　夏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好像散掉了似的，有一刻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失去意识的，他睁着眼睛，不知出神多久，感受着灵魂一片一片重塑，断了的翅膀在自我愈合。

　　他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四周还是那么昏暗，好像很久也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躺着了，四肢都像云朵一样轻，他不想起来，只是缓缓侧过头去，一下子就看见了魏琪川的脸。

　　「终于醒了。」魏琪川坐在床边，低头看着他说道，听起来好像舒了一口气。

　　「你刚才情绪太激动，体力不支所以晕倒了。」魏琪川向他说道，眼神好像带着叹息，他伸手探了一下夏霖的额头，确认体温正常，放松了下来，又说：「吃点东西再吃点药，应该就好了。」

　　魏琪川拥着夏霖的肩膀，让他坐起来，把刚刚亲自煮好放在一旁的那碗面条拿过来，又拿起了筷子，把面条夹起来送到夏霖的嘴边。

　　夏霖很久没有吃到热腾腾的东西了，他为了向魏琪川抗议，总是倔强地饿肚子，不碰魏琪川给他准备的食物，但此刻香气扑鼻而来，肚子里空空如也，他再也无法抑制本能的渴望。

　　他凑前去把面条吞了进去，温暖的气流穿过他的喉咙，在他的内脏之间流动，让身体一点一点热起来，他感到了巨大的满足，心里浮现了许久也没有体验过的，活着的实感。

　　他一口接着一口，普通的面条于他来说好像已经变成奢侈的佳肴，此刻一切都被他抛诸脑后，他只想捕捉这个时刻，用力让自己相信他仍然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别吃得那么急，小心呛到......」魏琪川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微笑了起来，像是看着一个在胡闹的小孩，心里不知怎的有种踏实的愉快。

　　「把身体弄得这么虚弱，我该拿你怎么办？」魏琪川的声音变得很温和，轻轻呼出了一口气，他用幽深的眼神看着夏霖，说：「你是想让我内疚吗？」

　　夏霖愣了一下，眼神一闪，躲避了魏琪川的凝视，他觉得很奇怪，他不害怕跟魏琪川剑拔弩张，他可以豁出一切跟他抗衡，但是当魏琪川用这种暧昧的眼神看他，他就好像完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魏琪川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上这副样子，跟他愤怒的时候几乎是两个人，他刀刻的轮廓都变得柔和，眼里注满细腻的情意，说的每一个字都耐人寻味，释放的气场像是在吸引猎物走进猎人的藏宝箱。

　　夏霖已经把整碗面条都吃进去了，他的目光往别处移去，这才发现自己不一样了，他被穿上了一套整齐的衣服，散乱的头发也被梳理好了，身上本来有伤，但伤口被包扎好了，纱布把流过血的地方都覆盖着。

　　他知道这些都是魏琪川做的，他还看见枕边放着一块摊开的湿毛巾，显然是魏琪川替他擦身时用的，他觉得心里有点不自在，魏琪川放着他不管很久了，怎么突然又对他那么用心。

　　比起脱光了衣服在硬地上抱成一团的时候，夏霖现在的确感觉好多了，但他的全身上下，哪怕是发梢的弧度和衣角的折痕，都好像被人精心设计过，这让他浑身不对劲。

　　他也许不知道，自己坐在纯白色的床铺上，干净无暇，像是人形的娃娃。

　　「我没想过要让你不舒服，更没想过要伤害你，从来都没有。」魏琪川一边轻轻把碗筷放回桌子上，一边向夏霖说道。

　　「刚才你晕倒了，有一刻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魏琪川转回来看进夏霖的眼睛，神色暗淡，语气极尽真诚，说：「我不能让你出什么事。」

　　「看着你虚弱的样子，我的心很痛，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已经硬了，但原来不是那样的。」魏琪川低下头去，嘴角掛著一丝意味复杂的微笑，呢喃自语一般说道。

　　「那可能就是罪咎感，我生气了就控制不住自己用各种办法惩罚你，你也总是跟我斗气，为了不顺我的意就糟蹋自己的身体，是因为我，你才会变成这样的。」魏琪川的神情带上了一丝无奈。

　　「我只是想你好好听话。」他缓缓地说道，声音融和了淡淡的悲伤，如果那不足以当成是悔意。

　　他抬起头，金框眼镜的镜片映着一片薄薄的光，在山峰一样的鼻梁旁边，他的眼眸染上幽蓝的颜色，像无底的汪洋一般深邃，深厚的情绪在涌动，他的目光依旧那么难以解读，但此刻是怜爱把其余一切都冲淡了。

　　「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并没有那么重要......」夏霖想了半会儿，也看进魏琪川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说：「只是你太固执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苏醒，夏霖对着他没了脾气，脸上也是带上了无奈，精致的脸庞在白色的映衬下展现出忧郁的美丽。

　　房间里鸦雀无声，情感在空中编织成一个大网，他们困在一层缱绻的空气之下。

　　魏琪川摇摇头，似乎对夏霖这个说法很抗拒，他把夏霖的手抓了过去，声音抬起了一点，说：「不是那样的，我区分得很清楚，你对我的重要，是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无法比拟的。」

　　「从高中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特别，在我的生命里，我唯一在意的就是你，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定义我对你的感情。」一股冲动突然推动着魏琪川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

　　「魏琪川......」夏霖又叹了一声，用温软的声线唤了一下他的名字，魏琪川正紧紧捏着他的手，他能从那股温度里感受到他的着急，此刻竟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真正喜欢一个人不是那样的，如果你对一个人有感情，你会想他过得幸福，你会祝愿他自由快乐......」夏霖的声音像是轻轻拂面的风，说到这里顿了半会儿。

　　「而不是用他来填满自私的欲望。」夏霖吐出了他的下半句，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他的目光谨慎地向上爬去，看进魏琪川的眼里。

　　好像有一刻魏琪川的眼神闪了一下，他觉得心里一揪，夏霖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么小心翼翼，怕他会生气，又渴望他明白到这个道理。

　　其实夏霖说的道理他明白，也许他没有做到，也许他是真的做不到，他太想让夏霖变成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他想让夏霖疯了一样爱他，他讨厌夏霖对着别人笑，讨厌他的世界没有自己的席位。

　　昏黑之中，遍地泥泞开出鲜血一样的玫瑰花，魏琪川的神情有点凝滞，他说：「我只是太爱你了。」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从今天以后我好好对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魏琪川把夏霖的手紧紧包裹在手心里，眼神真挚得近乎虔诚，说：「你答应我不要离开，只要你答应我一句就行了。」

　　空气沉静下来，相缠的铁锁链在他们身上烙下斑驳的影子，夏霖把手抽了回来，别过头去，冷冷地说：「你关不住我的心的，你永远不会成为我在意的人。」

　　他的声音变成一片化开的水雾。